第10章 秦始皇与郑女（十）
但现在--强秦一举灭韩，震慑天下！同时，完整突破了山东诸国这些年勉强保持的均衡，
夏季天长，用过下餔后还未日落，一轮落日挂在庑殿顶的青灰色四鹿纹甓瓦檐角间，透着温和明丽的绯红色，晕染了漫天残暴云霞。
看着那人劈面走近，身姿苍松般笔挺，一身玄衣当风，阿荼几近有刹时的怔愣。
偌大的外院东西相距约五十丈，堇涂的西坦边整齐地立着一排五筹划帛的鹿皮箭靶。百步远处，未满十一岁的孩子乌发总角，长身玉立，一袭月白的直裾袍猎猎当风。他背上斜挎着只剩数支三棱铜镞箭的熊皮箭囊，手持一张柘木玉蚕丝弓，色如沉潭的犀筋弓弦上，已搭了箭。
“呀！莫非这吃食便是用石硙做出的？”扶苏蓦地瞪大了一双乌润眸子，满脸诧异道。
阿荼终究研满了一砚墨，方收了手，在簟席上坐定。忽听一个清冷的嗓音自秦王的方向传来，语气淡淡：“你，在看医书？”
自两年前加冠以来，真正担当大掌、魁首群臣的秦王，一心克意进取，几近所向披靡。甫亲政，便出兵攻魏，取了河外的首垣、蒲、衍氏，将魏国东南的大片边境归入版图。秣马厉兵不过一载，不久前又出兵伐赵，王翦、杨端和雄师势如破竹，连下阏与等九城，几近一举兼并了赵国西南半数城池。
“硙最后是出自鲁国公输班之手，碾谷磨面较石臼好用很多。算起来，问世也有近三百年了，倒是近些年才垂垂广用于官方。”秦王悄悄听着一旁母子二人的话，声音淡淡道，而后目光落向扶苏“前殿的厨下便有一架，若想看，明日令宫人搬来便是。”
“嗯！”五岁的孩童直听得一双眸子灿然发亮，重重点头。
笭床上，枕肱而卧的秦王重新阖上了眸子，虽无言语，倒是罕见地松了统统警戒，就如许神采平和地悄悄睡熟了去。
且，一旦占有了这“天下之枢”的韩地，于现在已经威赫天下的秦国而言，无异是猛虎添翼，今后……天下间另有那一国能够对抗秦王政的铁骑？
到了申时，一应饭食便摆了上来。秦王面前的小食案上是甘豆糜，牛肉羹，粳米饭，另有枣脯佐食。
这些日子，先是王翦、杨端和雄师攻赵连下九城，虽是战绩斐然，但自出兵以来数月的粮秣补给，以及班师以后的犒军封赏、补葺甲兵那一样不是斥资甚巨？大秦地处西垂，物产瘠薄，五谷不丰，国库几百年来也没有如何充盈过——而方才归入囊中的这九座城池，虽是沃野千里，出产丰阜，但一场战事下来，起码也要数年工夫才规复得过来。疆场上这偌大的丧失，只得自其他处所补返来，天然要操心筹齐截番。
天底下大多数的父亲，对于宗子的豪情，老是有些不一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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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光略略一偏，便见一旁的垂髫稚童正身姿笔挺地正坐于书案前，提袖悬腕，秉笔而书……落日余晖被一树葱茏的甘棠密叶斜斜筛过，斑斑点点散落一地，有的碎在了笭床上沉眠的男人玄色衣裾上，有的缀在了凝神习字的稚童垂髫黑发间……
隆冬，咸阳宫，清池院。
目睹着他走到了面前，她才敛了神思，携着扶苏执礼下拜。
“这是本日先生教的‘郑’字，这边几个是阿母写的，这里的是扶苏写的，阿父你瞧，是不是同书上普通好？”五岁的稚童礼毕起家后，便站到了秦王身畔，仰着一张小脸儿，眸光发亮，又献宝到了父亲面前。
一时候，院中静得只听得见墨柱摩擦着石砚的一声声钝质轻响。
“天然！”五岁的稚童高低垂声，连甘棠树上的雀儿也听得出扶苏的对劲“先生每教了字，扶苏都同阿母一处练习，能写得同书上一模一样。待会儿还要写满整整一卷书柬，明日交与先生看。”
秦王淡淡点头：“的当如此。”
“未曾，”小小的稚儿面上猎奇未敛，盯着青铜盂中那乌黑团子，当真地晃了晃小脑袋道“只听先生提过，说是一种能够将黍米、谷物都磨碎的大石盘。”
“阿母，这是甚么吃食？”五岁的稚童仪态端方地直身跽坐，目光猎奇地落在结案上面前那只青铜盂里一个个白胖胖的椭圆团儿上，嗅着那丝丝缕缕透了几分甜香的热气，不觉垂涎。
阿荼则在他身边跽坐下来，细心地为稚儿清算好案上的砺石、锥、锯、锛、刻刀、削刀等一应物什。而后拈起一块柱状黑墨，在菱形的鹅卵石砚中悄悄研了起来……那厢，秦王摆了张竹编的笭床在他们近旁，抬头躺下，枕肱而卧，悄悄阖上了眸子小憩。
扶苏依例命宫人移了书案与簟席到院中那棵甘棠树下，席地坐在案前，翻开一卷新简，执了竹筒苇杆的兔毫笔，蘸上浓墨开端写本日的功课。
扶苏身姿颀长，端倪间已模糊有了些少年模样，只是现在额头上汗珠涔涔，浸得一张剑眉薄唇的面庞愈显清峻。瞬后，只见那青稚少年眸光突然一凝，臂肘间蓦地发力，长弓满挽，一声铮响，已是矢竹离弦。而后，他行动快如兔起鹘落，顷刻间竟又是连发三箭，前后四支雁翎箭齐齐向着皮靶疾射而去——
唔……咬上去竟然不粘，是膨膨的坚固，带着一丝儿微微的甜，滋味分歧于以往的任何一样儿糕点。扶苏是辰时用的朝食，距现在也有四个时候了，实在有些肚饿，因而小老虎似的大口啃了起来。
现在，清池院各色宫人齐备，庖人便稀有名。但多数时候，阿荼还是风俗亲身下厨……扶苏最喜好母亲的技术，她本身也向来不吝于在这些事情上花心机。
再是“井渠”终究峻工，为了兴建这条水道，大秦所费的国力并不亚于数年战事所耗的军需。现在虽建成，但效果究竟如何……连阿谁当初献计的郑人都没有实足掌控。如果见效不如之前估计——十年间虚掷的偌多财帛物力又从那边补亏？何况，朝中那些最后便反对兴建“井渠”的老臣们只怕也会起些群情——竟是桩桩都省不得心。
《黄帝内经》有言：肝色青宜食甘，粳米，牛肉、枣、葵皆甘。
——自昔年孝公用商君变法以来，秦国国势日盛，为六国所顾忌。而似当今秦王这般兼并寰宇的野心，这等纵横捭阖的手腕，则是天下为之色变。
光阴迁流，工夫荏苒，不觉间已是六度春秋。
“是克日自宫外新传出去的，”阿荼笑了笑，看着他温声道“扶苏可见过石硙？”
而后，以崤山为界，秦在其西，故称西秦，而其他齐楚等六国皆在崤山以东，称“山东六国”。
宗子的出世，于一个父亲而言，常常承载了最深切的的期许与希冀。这个孩子，既是他血脉嗣裔的持续，更是奇迹与志向的秉承，以是常常情愿支出异乎平常的精力与耐烦。
因着政务繁冗，那些日子经常连续数日不得阖眼，半月下来，竟开端时不时犯些困顿，乃至偶尔头闷昏沉。前些天，宫中的医者扶脉后，道是肝燥火旺之症。
直到一只“饼”下了肚，方才感觉本身的模样非常失礼，不由有些惴惴地偷偷觑了眼一旁的父亲，见秦王正温馨地用绘漆木梜自羹中挟肉，仿佛对本身的行动全未发觉普通。五岁的稚童这才安了心，然后……悄悄地伸出胖嘟嘟的白嫩小手，摸向青铜盂，敏捷地再抓了一只……
不比方才在母亲跟前的密切，这回是带着信赖又崇拜的目光，清润清澈的眸子里尽是等候。如同天底下任何一个初谙世事的孩童，方才做了件对劲之事，孔殷地渴盼着获得父亲的必定与表扬。
她蓦地一惊，低首怔了瞬，方缓声答：“前些日子，在扶苏的书阁中看到本《黄帝内经》，便翻了遍。”
阿荼在一旁看着，不由忍俊不由，笑意从眸间直漾了出来。
秦王政十七年，是战国汗青上值得浓墨重彩的一笔。
“克日的功课都这般当真？”他神采罕见的暖和。
秦王未再言语，他克日来清池院，她筹办的饮食多是粳米、枣、葵之类，次数多了，心中便觉蹊跷……原是如许。
“如许啊，定然很好吃罢。”五岁的稚童下认识地用力儿吸了吸鼻子，又嗅了嗅那丝丝缕缕诱人的甜香气，却还是乖乖地端坐着，未有半点儿脱手的意义。
两战以后，六国震恐！
本来……这些她皆留意着。
过了会儿，阿荼的目光才又移了过来，看着那人已酣然入眠，略略背光侧着脸，端倪舒和，五官表面仿佛被柔化了普通，神采极少见地安恬，那模样，竟和扶苏如出一辙。
这一年，秦国大将内史腾突袭攻韩，大胜，俘韩王安，灭其国，尽纳其地，置为颍川郡--动静传来，山东诸国齐齐震恐！
二十四岁的年青秦王，一身气度愈见高绝凌厉，仿佛一柄磨砺多年关于横空出世的利剑，锋芒毕露，世所无俦。
自周王室陵夷以来，天下诸侯各据一方，争战频繁，颠末二百多年间的无数次兼并战役，终究有七个最强的诸侯国脱颖而出--齐、楚、燕、韩、赵、魏、秦。
不过，他侧眸悄悄看着身畔仰着小脸儿，神采慎重的儿子，倒是心下安抚……幸得，扶苏是这般懂事颖慧。
小小的五岁稚童虽礼节全面，可满满的光辉笑意几近从一双乌灵眸子里溢了出来。
到前面，后代垂垂多了，绕膝成群，没有看过他们出世时的模样，不知着他们几时盘跚学步，不晓得哪日开端呀呀学语，更未留意过几时换的乳牙，克日功课如何……没有过经常相伴的靠近与牵挂，豪情天然也就淡很多，乃至年纪附近的孩子轻易辨错。人常言，天家情薄。实在，这人间任何情分，都需求悠长的时候，在四时流转间浅显的噜苏日子里一点一滴地沉淀。
赢政点头免了礼，既而目光倒是落到了甘棠树下，方才他们母子二人习字的笔迹上。
扶苏和阿荼在他劈面毗邻而坐，分作了两张食案，倒是摆了一样的饭食。主食是鹿羹，辅以小儿喜食的各色以黍米、稻米、糯米烹成的饴、粢、馓、糍等，另置了桃滥和桔酢调味。
七雄鼎立，已整整二百余年，虽也烽火频烧，争战不休，屡有献城割地之事。但多年相持，却从未有过哪个诸侯国真正落到灭国的境地。
阿荼一惊，仓猝回顾，公然见一袭玄色直裾、高冠佩剑的赢政，正阔步向这边走了过来。
暑气正炽，无遮无荫的空旷外院，骄阳烈烈，炙烤得地上的紫土仿佛都要蒸出一层热气来。
秦王这时才执了饭匕，开端进食。见父亲终究动箸，扶苏几近是迫不及待地伸手向结案上青铜盂里，抓了只白胖的“饼”。
很快便到了下餔的时候，秦王留了下来同阿荼母子一起用饭。
秦王细细看毕了扶苏的字，面上淡淡现出几分对劲来。
依时下风俗，平常百姓十五岁方入小学，公卿是十岁至十三岁，而贵爵后辈则是八岁。扶苏五岁开蒙，的确是早了些。
顿了顿，又接着道：“不明之处，是扶苏的子师解惑。”
这是她的孩子与——丈夫。二十一岁的阿荼，悄悄跽坐在清池院中一树清荫下，目光瞬也不瞬地悄悄看了他们半晌，然后微微阖上了眼……统统，的确夸姣得都不像是真的。
两年前，他不过是被人架空了大权的傀儡国君，短短两载，此人已是满朝公卿翊戴，山东六国震恐的秦王赢政！
“嗯，用石硙将麦磨碎成粉，再加了水揉匀，蒸熟，便是这般了。在宫外，称做‘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