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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周列国志》 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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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晋惠公大诛群臣管夷吾病榻论相

却说慇豹至秦,见了穆公,伏地大哭。穆公问其故,慇豹将其父始谋,及被害启事,细述一遍,乃献策曰:“晋侯背秦之大恩,而修国之小怨,百官耸惧,百姓不平。若以偏师往伐,其众必内溃,废置惟君所欲耳。”穆公问于群臣,蹇叔对曰:“以慇豹之言而伐晋,是助臣伐君,于义不成。”百里奚曰:“若百姓不平,必有内变,君且俟其变而图之。”穆公曰:“寡人亦疑此言。彼一朝而杀九大夫,岂众心不附,而能如此?况兵无内应,可必有功乎?”慇豹遂留仕秦为大夫。时晋惠公之二年,周襄王之三年也。

惠公杀了里克,群臣多有不平者。祁举、共华、贾华、骓遄辈,俱口出牢骚。惠公欲诛之,郤芮曰:“慇郑在外,而多行诛戮,以启其疑叛之心,不成。君且忍之。”惠公曰:“秦夫人有言,托寡人善视贾君,而尽纳群公子。何如?”郤芮曰:“群公子谁无争心,不成纳也。善视贾君,以报秦夫人可矣。”惠公乃入见贾君。时贾君色尚未衰,惠公忽动淫心,谓贾君曰:“秦夫人属寡人与君为欢,君其无拒。”即往抱持贾君,宫人皆含笑避去。贾君畏惠公之威,勉强从命。事毕,贾君垂泪言曰:“妾不幸事前君不终,今又失身于君。妾身不敷惜,但乞君为故太子申生白冤,妾得复于秦夫人,以赎失身之罪!”惠公曰:“二竖子见杀,先太子之冤已白矣。”贾君曰:“闻先世子尚藁葬新城,君必迁冢而为之立谥,庶冤魂获安,亦国人之所望于君者也。”惠公许之。乃命郤芮之从弟郤乞,往曲沃择地改葬。使太史议谥,以其贡献,谥曰:“共世子”。再使狐突往彼设祭告墓。

书尾又一行云:“原地券纳还。”惠公是见小之人,瞥见礼币隆厚,又且缴还地券,心中甚喜,便欲遣吕饴甥、郤芮报秦。

却说共华在家,闻郑父等事泄被诛,即忙拜辞家庙,欲赴朝中领罪。其弟共赐谓曰:“往则就死,盍逃乎?”共华曰:“慇大夫之入,吾实劝之。陷人于死,而己独生,非丈夫也!吾非不爱生,不敢负慇大夫耳!”遂不待捕至,疾趋入朝,请死。惠公亦斩之。慇豹闻父遭诛,飞奔秦国避祸。惠公欲尽诛里、慇诸大夫之族。郤芮曰:“‘罪人不孥’,古之制也。乱人行诛,足以儆众矣。何必多杀,以惧众心?”惠公乃赦各族不诛。进屠岸夷为中大夫,赏以负葵之田三十万。

话说里克主张,原要奉迎公子重耳,因重耳辞不肯就,夷吾又以重赂求入,是以只得随众行事。谁知惠公即位以后,所许之田,分毫不给,又任用虢射、吕饴甥、郤芮一班私家,将先世旧臣,一概冷淡,里克心中已自不平。及劝惠公畀地于秦,清楚是公道话,郤芮反说他为己而设,好生不忿,忍了一肚子气,敢怒而不敢言。出了朝门,色彩之间,不免露些怨望之意。及慇郑父使秦,郤芮等恐其与里克有谋,暗里遣人窥瞰。郑父亦虑郤芮等有人伺察,遂不别里克而行。里克令人邀郑父说话,则郑父已出城矣。克自往追之,不及而还。早有人报知郤芮。芮求见惠公,奏曰:“里克谓君夺其权政,又不与汾阳之田,心抱恨望。今闻慇郑父聘秦,自驾往追,此中必有异谋。臣素闻里克长于重耳,君之立非其本意,万一与重耳内应外合,何故防之?不若赐死,以绝其患。”惠公曰:“里克有功于寡人,今何辞以戮之?”郤芮曰:“克弑奚齐,又弑卓子,又杀顾命之臣荀息,其罪大矣!念其入国之功,私劳也。讨其弑逆之罪,公义也。明君不以私劳而废公义,臣请奉君命行讨!”惠公曰:“大夫往矣!”郤芮遂诣里克之家,谓里克曰:“晋侯有命,使芮致之吾子。晋侯云:‘微子,寡人不得立,寡人不敢忘子之功。固然,子弑二君,杀一大夫,为尔君者难矣!寡人奉先君之遗命,不敢以私劳而废大义,惟子自图之!”里克曰:“不有所废,君何故兴?欲加上罪,何患无辞?臣闻命矣!”郤芮复迫之,克乃拔佩剑跃地大喊曰:“天乎冤哉!忠而开罪,死如有知,何脸孔见荀息乎?”遂自刎其喉而死。郤芮还报惠公,惠公大悦。髯仙有诗云:

才入夷吾身受兵,当初何不死申生?方知中立非完策,不及荀家有令名。

是年周王子带,以赂结好伊雒之戎,使戎伐京师,而己从中应之。戎遂犯境,围王城。周公孔与召伯廖悉力恪守。带不敢出会戎师。襄王遣使垂危于诸侯。秦穆公晋惠公皆欲结好周王,各率师伐戎以救周。戎知诸侯兵至,焚劫东门而去。惠公与穆公相见,面有惭色。惠公又接得穆姬密书,书中数晋侯无礼于贾君,又不纳群公子,很多不是。教他速改前非,不失旧好。惠公遂有疑秦之心,吃紧班师。慇豹果劝穆公夜袭晋师,穆公曰:“同为勤王而来此,虽有私怨,未可动也。”乃各归其国。

先说郤乞至曲沃,别制衣衾棺椁,及冥器木偶之类,极其整齐。掘起申生之尸,面色如生,但臭不成当。役人俱掩鼻欲呕,不能用力。郤乞焚香再拜曰:“世子生而洁,死而不洁乎?若不洁,不活着子,愿无骇众!”言讫,臭气顿息,转为异香。遂重殓入棺,葬于高原。曲沃之人,空城来送,无不堕泪。葬之三日,狐突赍祭品来到,以惠公之命,设位拜奠,题其墓曰:“晋共太子之墓。”事毕,狐突方欲还国。忽见旗号对对,戈甲层层,簇拥一队车马,狐突不知是谁,仓忙欲避。只见副车一人,须发斑白,袍笏整齐,自鄙人车,至于狐突之前,揖曰:“太子有话奉迎,请国舅那步。”突视之,太傅杜原款也。恍忽中忘其已死,问曰:“太子安在?”原款指前面大车曰:“此即太子之车矣。”突乃随至车前。见太子申生冠缨剑佩,好像生前,使御者下引狐突升车,谓曰:“国舅亦念申生否?”突垂泪对曰:“太子之冤,行道之人,无不悲涕。突何人,能勿念乎?”申生曰:“上帝怜我仁孝,已命我为乔山之主矣。夷吾行无礼于贾君,吾恶其不洁,欲却其葬,恐违众意而止。今秦君甚贤,吾欲以晋畀秦,使秦人奉吾之祀,舅觉得何如?”突对曰:“太子虽恶晋君,其民何罪?且晋之先君又何罪?太子舍同姓而求食于异姓,恐乖仁孝之德也。”申生曰:“舅言亦是。然吾已具奏于上帝矣。今当再奏,舅为姑留七日。新城之西偏有巫者,吾将托之以复舅也。”杜原款在车下唤曰:“国舅可别矣!”牵狐突下车,出错跌仆于地,车马一时不见。突身乃卧于新城外馆。心中大惊,问摆布:“吾何得在此?”摆布曰:“国舅祭奠方毕,焚祝辞神,俄然仆于席上,呼喊不醒。吾等扶至车中,载归此处安眠。今幸无恙。”狐突心知是梦,悄悄称异。不与人言,只推抱恙,留车外馆。至第七日未申之交,门上报:“有城西巫者求见。”突命召入,预屏摆布以待之。巫者入见,自言:“素与鬼神通语。今有乔山主者,乃晋国故太子申生,托传语请安国舅:‘今已覆奏上帝,但辱其身,斩其胤,以示罚罪罢了,有害于晋。”狐突佯为不知,问曰:“所罚者,何人之罪?”巫曰:“太子但命传语如此,我亦不知所指何事也?”突命摆布以金帛酬巫者,戒勿妄言。巫者伸谢而去。狐突返国,私与慇郑父之子慇豹言之。豹曰:“君行动乖张,必不克终。有晋国者,其重耳乎?”正叙谈间,阍人来报:“慇大夫使秦已归,见在朝中复命。”二人遂各别而归。

却说慇郑父同秦大夫冷至,赍著礼币数车,如晋报聘。行及绛郊,忽闻诛里克之信,郑父心中疑虑,意欲转回秦国,再作筹议。又念其子豹在绛城:“我一走,必累及豹。”是以去往两难,迟疑不决。恰遇大夫共华在于郊野,遂邀与相见。郑父叩问里克启事,共华一一论述了。郑父曰:“或今犹可入否?”共华曰:“里克同事之人尚多,如华亦在其内,今止诛克一人,其他并不涉及。况子出使在秦,若为不知可也。如惧而不入,是自供其罪矣。”郑父从其言,乃催车入城。郑父先复命讫,引进泠至朝见,呈上国书礼品。惠公启书看之,略曰:

次日,惠公早朝,吕郤等预伏军人于壁衣以内。百官施礼已毕,惠公召慇郑父问曰:“知汝欲逐寡人而迎重耳,寡人敢请其罪!”郑父方欲致辩。郤芮仗剑大喝曰:“汝遣屠岸夷将手书迎重耳,赖吾君洪福,屠岸夷已被吾等服侍于城外拿下,搜出其书。同事共是十人,今屠岸夷已招出,汝等不必辩矣。”惠公将原书掷于案下。吕饴甥拾起,按简呼名,命军人擒下。只要共华乞假在家未到,另行捕拿。见在八人,面面相觑,端的是有口难开,无地可入。惠公喝教:“押出朝门斩首!”内里贾华大喊曰:“臣先年受命伐屈,曾有私放吾君之功,求免一死,可乎?”吕饴甥曰:“汝事前君而私放吾主,今事吾主,复私通重耳,此几次小人,速宜就戮。”贾华语塞。八人束手受刑。

时齐桓公亦遣管仲将兵救周,闻戎兵已解,乃遣人诘问戎主。戎主惧齐兵威,令人谢曰:“我诸戎何敢犯京师?尔甘叔招我来耳!”襄王因而逐王子带。子带出走齐国。戎主令人诣京师,请罪乞降,襄王许之。襄王回想管仲定位之功,今又有和戎之劳,乃大飨管仲,待以上卿之礼。管仲逊曰:“有国、高二子在,臣不敢当。”再三谦让,受下卿之礼而还。是冬,管仲病,桓公亲往问之。见其瘠甚,乃执其手曰:“季父之疾甚矣。不幸而不起,寡人将委政于何人?”时宁戚、宾须无前后俱卒,管仲叹曰:“惜哉乎,宁戚也!”桓公曰:“宁戚以外,岂无人乎?吾欲任鲍叔牙,何如?”仲对曰:“鲍叔牙,君子也。固然,不成觉得政。其人善恶过于清楚。夫好善可也,恶恶已甚,人谁堪之?鲍叔牙见人之一恶,毕生不忘,是其短也。”桓公曰:“隰朋何如?”仲对曰:“庶乎可矣。隰朋不耻下问,居其家不忘公门。”言毕,喟然叹曰:“天生隰朋,觉得夷吾舌也。身故,舌安得独存?恐君之用隰朋不能久耳!”桓公曰:“但是易牙何如?”仲对曰:“君即不问,臣亦将言之。彼易牙、竖刁、开方三人,必不成近也!”桓公曰:“易牙烹其子,以适寡人之口,是爱寡人胜于爱子,尚可疑耶?”仲对曰:“情面莫爱于子。其子且忍之,何有于君?”桓公曰:“竖刁自宫以事寡人,是爱寡人胜于爱身,尚可疑耶?”仲对曰:“情面莫重于身。其身且忍之,何有于君?”桓公曰:“卫公子开方,去其千乘之太子,而臣于寡人,以寡人之爱幸之也。父母死不奔丧,是爱寡人胜于父母,无可疑矣。”仲对曰:“情面莫亲于父母。其父母且忍之,又何有于君?且千乘之封,人之大欲也。弃千乘而就君,其所望有过于千乘者矣。君必去之勿近,近必乱国!”桓公曰:“此三人者,事寡人久矣。季父常日何不闻一言乎?”仲对曰:“臣之不言,将以适君之意也。譬之于水,臣为之防备焉,勿令众多。今防备去矣,将有横流之患,君必远之!”桓公沉默而退。毕竟管仲性命如何,且看下回分化。

晋秦甥舅之国,地之在晋,犹在秦也。诸大夫亦各忠其国,寡人何敢曰必得地,以伤诸大夫之义。但寡人有疆场之事,欲与吕郤二大夫面议。幸旦暮一来,以慰寡人之望!

郤芮私谓饴甥曰:“秦使此来,不是美意。其币重而言甘,殆诱我也。吾等若往,必劫我以取地矣。”饴甥曰:“吾亦料秦之欢晋,不至如果。此必慇郑父闻里克之诛,自惧不免,与秦共为此谋,欲使秦人杀吾等而后反叛耳。”郤芮曰:“郑父与克,同功一体之人,克诛,郑父安得不惧?子金之料是也。今群臣半是里、慇之党,若郑父有谋,必更有同谋之人。且先归秦使而徐察之。”饴甥曰:“善。”乃言于惠公,先遣泠至回秦,言:“晋国不决,稍待二臣之暇,即当趋命。”泠至只得回秦。吕、郤二人使亲信每夜伏于慇郑父之门,伺察动静。郑父见吕、郤全无行色,乃密请祁举、共华、贾华、骓遄等,夜至其家议事,五鼓方回。亲信回报所见,如此如此。郤芮曰:“诸人有何难决之事?必逆谋也。”乃与饴甥商讨,令人请屠岸夷至,谓曰:“子祸至矣,何如?”屠岸夷大惊曰:“祸从何来?”郤芮曰:“子前助里、克弑幼君,今克已伏法,君将有讨于子。吾等以子有迎立之功,不忍见子之受诛,是以告也。”屠岸夷泣曰:“夷乃一勇之夫,听人驱遣,不知罪之地点。惟大夫救之!”郤芮曰:“君怒不成解也。独占一计,能够脱祸。”夷遂跪而问计。郤芮仓猝扶起,告密曰:“今慇郑父党于里克,有迎立之心,与七舆大夫诡计反叛,欲逐君而纳公子重耳。子诚伪为惧诛者,而见郑父,与之同谋。若尽得其情,先事出首,吾即以所许郑父负蔡之田,割三十万以酬子功。子且重用,又何罪之足患乎?”夷喜曰:“夷死而得生,大夫之赐也。敢不效力!但我不善为辞,何如?”吕饴甥曰:“吾当教子。”乃拟为问答之语,使夷熟记。

是夜,夷遂叩慇郑父之门,言有密事。郑父辞以醉寝,不与相见。夷守门内,更深犹不去。乃延之入。夷一见郑父,便下跪曰:“大夫救我一命!”郑父惊问其故。夷曰:“君以我助里、克弑卓子,将加戮于我,何如?”郑父曰:“吕、郤二报酬政,何不求之?”夷曰:“此皆吕、郤之谋也。吾恨不得食二人之肉,求之何益?”郑父犹未坚信,又问曰:“汝意欲何如?”夷曰:“公子重耳仁孝,能得士心,国人皆愿戴之为君。而秦人恶夷吾之背信,亦欲改立重耳。诚得医内行书,夷星夜往致重耳,使合秦、翟之众,大夫亦纠故世子之党,从中而起,先斩吕、郤之首,然后逐君而纳重耳,无不济矣。”郑父曰:“子意得无变否?”夷即啮一指出血,誓曰:“夷如有二心,当使合族受诛!”郑父方才信之。约次日半夜,再见定议。至期,屠岸夷复往。则祁举、共华、贾华、骓遄皆先在,又有叔坚、累虎、特宫、山祈四人,皆故太子申生门下,与郑父、屠岸夷共是十人,反复对天歃血,共扶公子重耳为君。先人有诗云:

只疑屠岸来求救,谁料奸谋吕郤为?强中更有强中手,一人行诈九人危。

慇郑父接待世人,尽醉而别。屠岸夷暗里回报郤芮。芮曰:“汝言无据,必得郑父手书,方可正罪。”夷次夜再至郑父之家,索其手书,往迎重耳。郑父已写就了,简后署名,共是十位,其九人俱先有花押,第十屠岸夷也。夷亦请笔书押。郑父缄封伏贴,托付夷手,嘱他:“谨慎在乎,不成漏泄。”屠岸夷得书,如获珍宝,一径投郤芮家,呈上芮看。芮乃匿夷于家,将书怀于袖中,同吕饴甥往见国舅虢射,备言如此如此,“若不早除,变生不测。”虢射夜叩宫门,见了惠公,细述慇郑父之谋:“明日早朝,便可面正其罪,以手书为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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