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周宣王闻谣轻杀杜大夫化厉鸣冤
次日早朝，三公六卿，会合殿下，拜舞起居毕。宣王将夜来所闻小儿之歌，述于众臣：“此语如何讲解？”大宗伯召虎对曰：“檿，是山桑木名，可觉得弓，故曰檿弧。箕，草名，可结之觉得箭袋，故曰箕箙。据臣鄙意：国度恐有弓矢之变。”太宰仲山甫奏曰：“弓矢，乃国度用武之器。王今料民太原，思欲报犬戎之仇，若兵连不解，必有亡国之患矣！”宣王口虽不言，点头道是。又问：“此语传自红衣小儿。那红衣小儿，还是何人？”太史伯阳父奏曰：“凡贩子无根之语，谓之谎言。上天儆戒人君，命荧覜星化为小儿，造作谎言，使群儿习之，谓之儿歌。小则寓一人之休咎，大则系国度之兴败。荧覜火星，是以色红。本日亡国之谣，乃天以是儆王也。”宣王曰：“朕今赦姜戎之罪，罢太原之兵，将武库内所藏弧矢，尽行焚弃，再令国中不准造卖，其祸可息乎？”伯阳父答曰：“臣观天象，其兆已成，似在王宫以内，非关外间弓矢之事，必主后代有女主乱国之祸。况谎言曰：‘月将升，日将没’，日者人君之象，月乃阴类，日没月升，阴进阳衰，其为女骨干政明矣。”宣王又曰：“朕赖姜后主六宫之政，甚有贤德，其进御宫嫔，皆出挑选，女祸从何而来耶？”伯阳父答曰：“谎言‘将升’‘将没’，原非目前之事。况‘将’之为言，且但是一定之词。王今修德以禳之，天然化凶为吉，弧矢不须焚弃。”宣王闻奏，且信且疑，不乐而罢，起驾回宫。
不将美政消天变，却泥谎言害妇人！慢道复兴多补阙，此番切谏是何臣？
夷厉相仍政不纲，任贤图治赖宣王。共和若没复兴主，周历安能八百长！
再说宣王次日，闻说左儒自刎，亦有悔杀杜伯之意，闷闷还宫。其夜寝不能寐，遂得一恍忽之疾，说话无次，事多忘记，常常辍朝。姜后知其有疾，不复进谏。至四十六年秋七月，贵体稍豫，意欲出郊游猎，以快心神。摆布传命：司空整备法驾，司马戒饬车徒，太史卜个谷旦。至期，王乘玉辂，驾六驺，右有尹吉甫，左有召虎，旗号对对，甲仗森森，一齐往东郊进发。那东郊一带，平原郊野，原是向来游猎之地。宣王久不可幸，到此自发精力开爽，传命扎住营寨。叮咛军士：“一不准踩踏禾稼，二不准焚毁树木，三不准扰乱民居。获禽多少，尽数献纳，照次给赏；如有私匿，追出重罪！”号令一出，大家贾勇，个个抢先。进退周旋，御车者，出尽驰驱之巧；摆布前后，弯弧者，夸尽纵送之能。鹰犬借势而放肆，狐兔畏威而乱窜。弓响处血肉狼籍，箭到处毛羽纷飞。这一场打围，好不热烈！
再说宣王在太质料民返来，离镐京不远，催趱车辇，连夜进城。忽见市上小儿数十为群，鼓掌作歌，其声如一，宣王乃停辇而听之。歌曰：
宣王自诛了卖桑弓箕袋的妇人，觉得儿歌之言已应，心中安然，也不复议太原出兵之事。自此比年无话。到四十三年，时当大祭，宣王宿于斋宫。夜漏二鼓，人声寂然。忽见一仙颜女子，自西方冉冉而来，直至宫廷。宣王怪他冲犯斋禁，大声呵喝，急唤摆布擒拿，并无一人承诺。那女子全无惧色，走入太庙当中，大笑三声，又大哭三声，不慌不忙，将七庙神主，做一束儿捆着，望东而去。王起家自行追逐，俄然惊醒，乃是一梦。自发心神恍忽，勉强入庙施礼。九献已毕，回至斋宫换衣，遣摆布密召太史伯阳父，告以梦中所见。伯阳父奏曰：“三年前儿歌之语，王岂忘之耶？臣固言：‘主有女祸，妖气未除。’繇词有哭笑之语，王今复有此梦，正相合适矣。”宣王曰：“前所诛妇人，不敷消‘檿弧箕箙’之谶耶？”伯阳父又奏曰：“天道玄远，候至方验。一村妇何干气数哉！”宣王沉吟不语。俄然想起三年前，曾命上大夫杜伯督率司市，查访妖女，全无下落。颁胙以后，宣王还朝，百官谢胙。宣王问杜伯：“妖女动静，如何久不回话？”杜伯奏曰：“臣体访此女，并无影响。觉得妖妇正罪，儿歌已验，诚恐搜刮不休，必定轰动国人，故此中断。”宣王大怒曰：“既然如此，何不明白奏闻？清楚是怠弃朕命，去处自在。如此不忠之臣，要他何用！”喝教军人：“押出朝门，斩首示众！”吓得百官面如土色。俄然文班中走出一名官员，忙将杜伯扯住，连声：“不成，不成！”宣王视之，乃下大夫左儒，是杜伯的老友，保举同朝的。左儒叩首奏曰：“臣闻尧有九年之水，不失为帝；汤有七年之旱，不害为王。天变尚然无妨，人妖宁肯尽信？吾王若杀了杜伯，臣恐国人将妖言传播，外夷闻之，亦起骄易之心。望乞恕之！”宣王曰：“汝为朋友而逆朕命，是重友而轻君也。”左儒曰：“君是友非，则当逆友而顺君；友是君非，则当违君而顺友。杜伯无可杀之罪，吾王若杀之，天下必以王为不明。臣若不能谏止，天下必以臣为不忠。吾王若必杀杜伯，臣请与杜伯俱死。”宣王怒犹未息，曰：“朕杀杜伯，如去藁草，何必多费唇舌？”喝教：“快斩！”军人将杜伯推出朝门斩了。左儒回到家中，自刎而死。髯翁有赞云：
不知宣王性命如何，且看下回分化。
却说宣王虽说勤政，也得不到武王丹书受戒，户牖置铭；虽说复兴，也到不得成、康时教养大行，重译献雉。至三十九年，姜戎方命，宣王御驾亲征，败绩于千亩，车徒大损，思为再举之计，又恐军数不充，亲身料民于太原。那太原，即今固原州，恰是邻近蛮夷之地。料民者，将本地户口，按籍查阅，观其人数之多少，车马粟刍之饶乏，好做筹办，征调出征。太宰仲山甫进谏不听。先人有诗云：
犬彘何必辱剑铓？隋珠弹雀总堪伤！皇威亵尽无能报，枉自将民料一场。
品德三皇五帝，功名夏后商周；豪杰五霸闹春秋，瞬息兴亡过手！
月将升，日将没；檿弧箕箙，几亡周国。
赤矢朱弓貌似神，千军队里骋飞轮。君王枉杀还须报，何况戋戋划一人。
哭又笑，笑又哭。羊被鬼吞，马逢犬逐。慎之慎之，檿弧箕箙！
有身迟迟四十年，水中三日尚安然。天生妖物殃家国，国法如何胜得天！
话说周朝，自武王伐纣，即天子位，成、康继之，那都是守成令主。又有周公、召公、毕公、史佚等一班贤臣辅政，端的文修武偃，物阜民安。自武王八传至于夷王，觐礼不明，诸侯垂垂强大。到九传厉王，残暴无道，为国人所杀。此乃千百年民变之始。又亏周召二公同心合力，立太子靖为王，是为宣王。那一朝天子，却又贤明有道，任用贤臣方叔、召虎、尹吉甫、申伯、仲山甫等，复修文、武、成、康之政，周室鲜明复兴。有诗为证：
次日早朝，召太史伯阳父告以龙漦之事，因曰：“此女婴已死于沟渎，卿试占之，以观妖气毁灭何如？”伯阳父布卦已毕，献上繇词。词曰：
宣王心中大喜，曰：“日已矬西，传令散围”。众军士各将所获走兽飞禽之类，束缚齐备，奏凯而回。行不上三四里，宣王在玉辇之上，打个眼眯，忽见远远一辆小车，劈面抵触而来。车上站着两小我，臂挂朱弓，手持赤矢，向着宣王声喏曰：“吾王别来无恙？”宣王定睛看时，乃上大夫杜伯，下大夫左儒。宣王吃这一惊不小，抹眼之间，人车俱不见。问摆布人等，都说：“并未曾见。”宣王正在惊奇。那杜伯、左儒又驾着小车子，来往不离玉辇之前。宣王大怒，喝道：“罪鬼，敢来犯驾！”拔出太阿宝剑，望空挥之。只见杜伯、左儒齐声骂曰：“无道昏君！你不修德政，妄戮无辜，本日大数已尽，吾等专来报冤。还我命来！”话未绝声，挽起朱弓，搭上赤矢，望宣王心窝内射来。宣王大呼一声，昏倒于玉辇之上，慌得尹公脚麻，召公眼跳，同一班摆布，将姜汤救醒，兀自叫肉痛不已。当下飞驾入城，扶着宣王进宫。各军士未及领赏，草草而散。恰是：败兴而来，败兴而返。髯翁有诗云：
姜后迎入。坐定，宣王遂将群臣之语，备细述于姜后。姜后曰：“宫中有一异事，正欲启奏。”王问：“有何异事？”姜后奏曰：“今有先王手内老宫人，年五十余，自先朝有身，到今四十余年，昨夜方生一女。”宣王大惊，问曰：“此女安在？”姜后曰：“妾思此乃不祥之物，已令人将草席包裹，丢弃于二十里外净水河中矣。”宣王即宣老宫人到宫，问其得孕之故。老宫人跪而答曰：“婢子闻夏桀王末年，褒城有神人化为二龙，降于王庭，口流涎沫，忽作人言，谓桀王曰：‘吾乃褒城之二君也。’桀王惊骇，欲杀二龙，命太史占之，不吉。欲逐去之，再占，又不吉。太史奏道：‘神人降落，必主祯祥，王何不请其漦而藏之？漦乃龙之精气，藏之必主获福。’桀王命太史再占，得大吉之兆。乃布币设祭于龙前，取金盘收其涎沫，置于朱椟当中。俄然风雨高文，二龙飞去。桀王命保藏于内库。自殷世历六百四十四年，传二十八主，至于我周，又将三百年，何尝开观。到先王末年，椟内放出光芒，有掌库官奏知先王。先王问：‘椟中何物？’掌库官取簿籍献上，具载藏漦之因。先王命发而观之。侍臣翻开金椟，手捧金盘呈上。先王将手接盘，一时失手堕地，所藏涎沫，横流庭下。忽化成小小元鼋一个，回旋于庭中，内侍逐之，直入王宫，俄然不见。当时婢子年才一十二岁，偶践鼋迹，心中如有所感，今后肚腹渐大，如有身普通。先王怪婢子不夫而孕，囚于幽室，到今四十年矣。夜来腹中作痛，忽生一女，守宫酒保，不敢坦白，只得奏知娘娘。娘娘道此怪物，不成容留，随命酒保领去，弃之沟渎。婢子罪该万死！”宣王曰：“此乃先朝之事，与你无干。”遂将老宫人喝退。随唤守宫酒保，往净水河看视女婴下落。不一时，酒保回报：“已被流水漂去矣。”宣王不疑。
青史几行名姓，北邙无数荒丘；前人地步先人收，说甚龙争虎斗。
宣王不解其说。伯阳父奏曰：“以十二支所属推之：羊为未，马为午。哭笑者，悲喜之象。其该当在午未之年。据臣推详，妖气固然出宫，未曾除也。”宣王闻奏，怏怏不悦，遂出令：“城内城外，挨户查问女婴，不拘死活，有人捞取来献者，赏布帛各三百匹；有收养不报者，邻里举首，首人给赏如数，本犯百口斩首。”命上大夫杜伯专督其事。因繇词又有“檿弧箕菔”之语，再命下大夫左儒，督令司市官巡行廛肆，不准造卖山桑木弓，箕草箭袋，违者正法。司市官不敢怠慢，引着一班胥役，一面晓谕，一面巡绰。当时城中百姓，无不遵依，止有乡民，尚未晓得。巡至次日，有一妇人，抱着几个箭袋，恰是箕草织成的，一男人背着山桑木弓十来把，跟从于后。他伉俪两口，住在远乡，赶着日中做市，上城买卖。尚未进城门，被司市官劈面撞见，喝声：“拿下！”部下胥役，先将妇人擒住。那男人见不是头，抛下桑弓在地，飞步走脱。司市官将妇人锁押，连桑弓箕袋，一齐解到大夫左儒处。左儒想：“所获二物，正应在谎言，况太史言女报酬祸，今已拿到妇人，也可答复王旨。”遂隐下男人不题，单奏妇人犯禁造卖，法宜正法。宣王命将此女斩讫。其桑弓箕袋，焚弃于市，觉得造卖者之戒。不在话下。先人有诗云：
宣王甚恶其语。使御者传令，尽拘众小儿来问。群儿当时惊散，止拿得长幼二人，跪于辇下。宣王问曰：“此语何人所造？”幼儿战惧不言，那年长的答曰：“非出吾等所造。三日前，有红衣小儿，到于市中，教吾等念此四句，不知何故，一时传遍，满都城小儿不约而同，不止一处为然也。”宣王问曰：“现在红衣小儿安在？”答曰：“自教歌以后，不知去处。”宣王嘿然很久，叱去两儿。即召司市官叮咛传谕制止：“如有小儿再歌此词者，连父兄同罪。”当夜回宫无话。
杜伯之子隰叔，奔晋，后仕晋为士师之官，子孙遂为士氏。食邑于范，又为范氏。先人哀杜伯之忠，立祠于杜陵，号为杜主，又曰右将军庙，至今尚存。此是后话。
词曰：
贤哉左儒，切谏批鳞。是则顺友，非则违君。弹冠谊重，刎颈交真。名高千古，用式彝伦。
话分两端。再说那卖桑木弓的男人，仓猝逃脱，正不知：“官司拿我佳耦，是甚原因？”还要探听老婆动静。是夜宿于十里以外。次早有人传说：“昨日北门有个妇人，犯禁造卖桑弓箕袋，拿到立即决了。”方知老婆已死。走到郊野无人之处，落了几点痛泪。且喜本身脱祸，放步而行。约十里许，来到净水河边。远远瞥见百鸟飞鸣，近前旁观，乃是一个草席包儿，浮于水面，众鸟以喙衔之，且衔且叫，将次拖近岸来。那男人叫声：“奇特！”赶开众鸟，带水取起席包，到草坡中解看。但闻一声哭泣，本来是一个女婴。想道：“此女不知何人丢弃，有众鸟衔出水来，定是大贵之人。我今取回哺育，倘得成人，亦有所望。”遂解下布衫，将此女婴包裹，抱于怀中。思惟出亡之处，乃望褒城投奔了解而去。髯翁有诗，单道此女得生之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