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演员
元皇后垂死之际,天子应允她毫不诛杀伤害颜氏一人,他信守信誉,代价倒是四个无端身故的宗室子与二十几年愈演愈烈的党派相争,天子九五之尊,痴情又绝情,不管颜逊如何作妖,总未曾径直拿天子动手,是以多年来,天子对他一再容忍。但是现在本身油干灯尽,坐拥万里国土俯瞰芸芸众生,很多事该有个交代了。
行姑息木,天子命人密禀皇后,已表白他并未将皇后视作颜党,不知几时起,他垂垂勘破皇后与萧慎所谋之计,故而唐潆当时遇刺,他虽病重,仍挣扎起榻前去看望。天子晓得皇后数年间蒙被诸多莫须有的非议,追溯启事,盖因他而起,但他为君主,未曾向谁认错,此番话已算可贵的安抚。
王泊远马不断蹄,又赶往永兴郡王那儿,待他畴昔,事情已有告终。下毒的宫人惧罪他杀,一桩无头悬案,祸首祸首是谁世人皆知,无人敢言,嗣君死于毒害,有旧例可循,套上便可,楚王措置此事已非常得心应手。宫人的尸首被抬下去,丢到山里,暴尸三日,家人连坐定罪收监待斩。将永兴郡王之尸体收殓,需运回京的,只是该何时运回?御驾又何时返京?嗣君唯二,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当有乱局。
诸人恭宣称是。天子看向皇后,皇后近前一步,天子望着她久久不言,视野一一描画着她的表面,脑海中垂垂闪现出元皇后的窈窕身影。很快了,阿祁,很快了……天子阖了阖眼眸,埋在暗黄皮肤之下的喉结滚了滚,和软道:“长庚必会孝养于你,她负担社稷,你却勿要宠嬖她。”皇后沉默,她的孩子她自会好好管束。
她本该好好待在寝殿里的,却出来了,不怪母后活力,只是皇后迟迟不返来,她那里坐得住,拖着池再眼巴巴地守在门外。然后她便瞥见一列宫人,这列宫人担着冰块,冰块作消暑之用,本是无奇的,可他们交来回回担了几次,都去往同一个处所,再如何畏热,也不该如此耗损的。
这头倒是来了个利落的――明彦之与其表兄前后入内,将事前筹议好的说辞原封不动地搬出来,天子听闻郡王死讯,倍感悲戚引发旧疾,需卧榻疗养,凡有兹事体大之奏疏便由吏部尚书王泊远与右相颜逊代为措置。三今后御驾返京,各司待命――这三日,亦是满打满算,节骨眼上,算多了日子,颜逊要起狐疑的,而苏算求援,最远的军队需三日,充足了。
那处所恰是天子所居,唐潆猜想定是出了大事,她才支开池再,跑到这儿来,她系着脚铃,这玩意儿走到哪儿响到哪儿,池再跟寻流浪猫似的寻到她,恰好眼线来报,颜逊将至,三人即兴阐扬演了出戏。
老狐狸萧慎坐镇燕京,颜伶颜邕留在那儿对于他,此处颜党的主力军只颜逊、刘铎二人,颜逊眉心直跳,又有一种被骗被骗的预感如阴霾般覆盖周身。多疑的人只信本身,他亲去找刘铎,问他本日可曾有人分开阆风苑,刘铎以苏算告之。苏算?既非盟友,亦非政敌。颜逊沉吟半晌,果断道:“派兵追之,名曰护送,如有反象,杀!”欲成大事者,血亲亦可杀,何况无辜之人。
一则若无其事地畴昔措置永兴郡王的尸体,二则本日传召的医官是明彦之的表兄,向外只道天子需卧榻静养,政务移交王泊远与颜逊代理,三则趁暑热自冰库搬运大量冰块贮于殿内制冷,不然尸臭难掩,四则不能坐以待毙,需遣人送信,寻离阆风苑比来的军队派兵来援,寻离燕京比来的军队掣肘燕王,届时迎驾!
殿内,池再瘫软在地上,四周冷如冰窟,他脊背却一片汗涔涔,面前便是“剧组”道具――一地的碎瓷片。他本是颜家家仆,闲来无事学了些口技,擅拟人声,因颜逊需求内应而净身入宫。幸而皇后急中生智,忆起他之所长,不然定瞒不畴昔。池再仍心不足悸,抚了抚胸口,盯着那碎瓷片眼睛发直,心中暗道,吓死宝宝了!
如此,颜逊还不放心,他是朝臣又是国舅,天子身材不适,他畴昔看望总有来由的。红霞满天,傍晚了,天不大热,荷叶田田,冷风习习,天子斋居的殿宇位于阆风苑的中轴线上,巍峨寂静,宫人垂首肃立,兵士披甲执锐,与昔日的氛围别无二致。颜逊心中疑虑稍退,近前,却见正殿外坚固冰冷的地上跪着一小人。
俄然,皇后止步,向御前总管徐德海淡淡开口,将他重又打入深渊冰谷:“此奴鬼祟,有擅传动静之嫌,拉下去,杖毙!”她为中宫主,本有措置宫人之权,诸人无可置喙,宫人皆提心吊胆噤若寒蝉,唯恐祸及池鱼,即便间杂内鬼,听着殿外那内侍一声重过一声的惨叫,眼下哪还敢去通风报信?
话毕,天子忽但是逝,满殿堕入怔忡,君臣之谊,纵使偶有龃龉怎能不悲戚?诸人掩面泣泪,顿感哀思,皇后与天子豪情实在陌生,她难过不起来,更知当务之急是如何秘不发丧遣人求援,若令颜逊晓得天子晏驾并传位于唐潆,阆风苑瞬息间便会沦为人间炼狱――五千亲卫军在手,他必不会奉诏,反诬皇后等人矫诏,凡有从者,以乱臣贼子论处,杀之。
“你当她小?只懂玩乐,罔顾友悌,罚跪已是轻的了,勿要多言!”接着话声,猛咳不止,颜逊附耳去听,眉头紧蹙,的确是天子的声音,天子竟然没死?毒手,毒手,又需从长计议了。他欲多听几句,好作判定,殿门轻启,皇后出来,有汤药味缭绕,向颜逊低声道:“陛下服药,需养神了,不见臣子。
统统人都跪在榻前,面对大行天子的尸体,痛哭不止。皇后跪着,眼角却瞥见一内侍神采不定,总望向殿外,犹踌躇豫,忽而对上皇后的目光,他更浑身颤栗,额上很快冒出豆大的汗珠。内鬼无疑!皇后倏然起家,诸人听闻动静,昂首去看,只见皇后缓缓走到内侍跟前,居高临下地看他,不发一言。内侍更加惴惴不安,生硬地扭了扭脖子,汗液洇满衣衿,他颤声道:“殿……殿下?”
天子在说话,皲裂干枯的嘴唇微微翕动,挣扎出断断续续的只言片语,离远了压根听不清。他望着床幔,嗓子里如同塞着大团黄沙,嗡嗡不清隧道:“少主年幼,依循世宗故事,克承宗祧,望卿等辅弼,赞襄政务。”
楚王内心迷惑顿生,好一会儿了,怎地未见陛下亲至,总该有示下才对。他想着,颜党中便有一官员向乐茂出声扣问:“暑热难消,余甚为牵挂陛下龙体,余观侍郎刚才自御前来,不知陛下如何?”
殿内阒然无声,内侍不敢昂首,只盯着皇后缀珠三粒的青绮舄,目睹这双青绮舄一步步离本身远去,他深深喘了口气,松弛下来。
乐茂是萧慎的弟子,萧慎那装疯卖傻的干劲学了五成不足,充足矫饰,他闻言,长叹一声,引得颜逊都死死地盯着他,恐怕错过一丁点可勘马脚的蛛丝马迹,只听乐茂肉痛道:“陛下躬亲政事,为社稷苦为百姓累,才染了一身病痛,天子必有福佑,吾等应忠苦衷君。”颜逊白他一眼,说了跟没说一样,废话,枉你行伍出身,婆婆妈妈!
皇后尚存一丝幸运,天子虽疾病缠身,却正值丁壮,论寿元总不该比先帝还短。待她入殿瞥见天子,那丝幸运瞬息间荡然无存,心口如压巨石,沉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来。殿内跪了一地的宫人,天子躺在榻上,面色蜡黄眸子浑浊几无活力,几位大臣跪在榻前,伏地噤声,中书舍人案后执笔,他下笔时有停顿,却并无游移,应是在恭听圣意撰拟敕命之类。
反正您老承诺就成!
遗诏已是拟好的,天子夸粗心于托孤。幼帝易受权臣挟制,纵有开疆拓土的抱负不得发挥,天子的眸子转了转,死死地盯着诸位大臣的头顶,沉下声音君威犹在:“虽年幼,登极九五贵为天子,务必以臣下事之!如如有反,青史亦不容乎!”
只是背影,不敢笃定,颜逊畴昔,果然是他那外甥女唐潆,更加惊奇了,帝后宠嬖幼女,从未曾施加惩罚。颜逊望了眼紧闭的殿门,弯身问道:“殿下何故至此?”唐潆昂首,见是颜逊,又垂下脑袋,嗫嚅道:“阿舅――我……我……兄长故去,我无半分伤痛,反于园中扑蝶嬉闹,阿爹罚我思过。”
唐潆的眼睛红得如同兔子,一面答话一面坠泪,应是哭过好几次,也不知是受罚委曲还是悔过悔恨,小女孩,又是长得乌黑敬爱的小女孩,一哭,薄扇般的纤长睫毛潮湿如雨帘,即便颜逊也心软得很,美意道:“是错误不假,陛下大怒,罚重了些,我代殿下求讨情。”天子当真没死?颜逊怀着如许的疑问近前,拾阶而上,正欲令人通报,却听殿内一阵锋利刺耳的碎瓷声――
天子晕厥后复苏过半晌,命徐九九密禀皇后,她现在到来,天子并不讶异。皇后近前施礼,看清几位大臣后,顿觉肩上的重担卸下很多――吏部尚书王泊远、兵部左侍郎乐茂、礼部右侍郎明彦之,身处阆风苑的萧相一党皆聚于此,天子的情意如何,已然了然,她连进言都不必了。
这一招杀鸡儆猴如当头棒喝将几位大臣打醒,哀思个毛!天子死的不是时候,他们现在困在阆风苑,文弱墨客并孤儿寡母,遗诏颁告下去,要么反叛投敌,要么就等着被亲卫军抹脖子吧!觉悟过来,纷繁建言献策:
很周到很详确,但是颜逊越想越不对劲,天子是常常染恙需人协理政务,可乐茂、明彦之、王泊远……偏巧,都是萧慎的人。颜逊偶然弑君,他想流芳百世使天下人敬佩,燕王即位,他可借清君侧之名肃除政敌,继而篡位□□,他一向在等天子大去,迩来太病院的亲信奉告,天子恐不久矣,他才遣暮年安插于含凉宫的宫人毒害永兴郡王,觉得天子激愤之下总该气死了,谁知还好好活着?
颜逊借门缝急着往里瞅了瞅,可正殿宽广,哪是能一眼望到底的,他收了心机,对皇后使了个眼色。皇后点头,与他一道走下台阶,欲出殿去,两人路过唐潆,唐潆伸手拽了拽皇后的衣角,不幸道:“母后……”皇后未曾看她,因她只虚拽着,往前走便可脱身,走了几步,皇后停下,也不转头,声音抬高,冷道:“跪着,思过。”
王泊远去找苏算,将事情通盘托出,苏算蹙眉道:“牝鸡司晨,惟家之索,吾不事女帝。”王泊远欲哭无泪,关头时候这老头如何比我还直男癌,王泊远还欲再劝,苏算携一众家仆拜别,临走时轻描淡写道:“只为社稷百姓,吾愿赴汤蹈火。”他着道袍,半数头发已白,远远瞧着很有一番仙风道骨。
前三个不难,难的是最后一个,颜逊既有预谋,阆风苑已如铁桶许进不准出。几位大臣抓耳挠腮,王泊远拍膝喜道:“苏算!苏算合宜!这老头得一长孙,家书昨日传至,他得陛下首肯,本日便要回京的!”苏算任太常寺卿,年逾半百,他回京看看长孙,何人有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