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20夜 白茅岭之狼一夜(1)
老狱警并没有禁止这些家伙,而是持续享用他的大前门。夏季的太阳下,风怠惰得静止不动,烟烧得特别迟缓,在食指与中指之间忽明忽暗。
老狱警记着了这张年青的面孔,也记着了他的犯人编号:19077。大雪连续下了十天。从白茅岭农场建立的那天起,就未曾下过这么大的雪。自狼在监狱里吃人那晚今后,白茅岭大家自危,为了制止在睡梦中葬身狼口,他们轮番说鬼故事恐吓本身。狼的体形虽大,骨头却很纤细,传说有缩骨之术,能钻进很小的洞或裂缝。毫无疑问,又是那头复仇的母狼。
编号:19077。这挨千刀的小子,趁着老子睡着的空地,偷走枪套里的手枪,逃窜了!
枪。下认识摸了摸枪套,空的。
就刚才坐着抽烟的工夫,竟然不知不觉睡着了,他思疑本身是活着,还是被这些犯人用绳索勒死,用石头砸死,或者用狱警的配枪毙了。
他做了一个梦。又一次梦见提篮桥监狱,梦见福州路上的小书店和女人们,最后竟然梦见了植物园,铁笼子里趴着一头睡觉的狮子。
非常钟后,他被一阵风吹醒。烟头早把手指烧起泡,他却没任何感受,坐在榆木桩子上,双眼瞪巴瞪巴,扫过几个犯人年青的面孔,他们却惊奇惊骇地乃至带有某种怜悯地看着他。
唯独老狱警,还是抽着大前门,伸直在宿舍火炉边,迎来一九七六年的最后一天。默算日子,比及过完年,另有四十九天,就能熬到退休回上海了。
几个正在玩雪人的犯人,都被19077号的行动吓坏了。大师来不及警告19077偷枪会被枪毙,他就已动员手枪消逝在白茅岭上。
逃狱者的结局,无外乎几种――被执勤的尖兵开枪击毙;被军警搜捕抓返来枪毙;逃到山上被狼吃了。另有更惨的,九死平生逃回上海,家里人却不敢收留,身无分文还没有粮票,露宿街头,温饱交煎,为了能吃上口饭,干脆再奔回白茅岭报到。若在平时,早就全员出动搜捕了。不过,今晚零下十五度,在如许的雪夜上山,即是他杀。逃狱的犯人也是昏了头,就算幸运没被冻死,也会成为饥饿狼群的晚餐。监狱决定,比及明天凌晨再行动。但到当时候,要搜捕的就不是逃犯,而是逃犯的尸身了。
老狱警又踩灭一根烟头,看着监房床铺上的死尸。为子复仇的母狼,或许只是请愿――它能等闲杀死任何人,在任何地点、任何时候。
白茅岭是上海办理的农场,是教养劳改犯重新做人的处所,有很多说沪语的干警。上海人管被开释的劳改犯叫“山高低来的”,说的就是这座山。畴前我一向觉得那叫“白毛岭”,听起来更阴沉更有设想力,仿佛跟白毛女存在某种联络。
在脖子被咬断之前,他闭起眼睛,逼迫本身趴下装睡。他能感到那头狼从床上起家,脚步像猫似的,静悄悄地分开监房,从铁雕栏间钻出去。他躺在尸身中间,本身也像尸身一动不动。直到天亮,犯人们连续醒来,才响起男人们的尖叫。
一头寻仇的母狼?!
次日早上,挂在农场门口被剥了皮的七只狼崽,消逝不见了。不久,一个职工早晨出门解手,迟迟未归。老婆拖着世人去找,发明在茅坑边的尸身――喉咙被咬断,差未几放光了血。大师都闻出了狼的气味。隔了一日,午后的太阳下,有个职工独安闲茶园干活,突发惨叫。等别人赶到,发明他已被咬得脸孔全非,鲜血染红了茶树枝干。整条大腿都不见了,连着命根子咬断,被狼拖到林子里作了午餐。自此今后,明白日没人敢落单。下地干活必须三人一组,随身照顾猎枪,最起码得有镰刀之类的防身。猎狼队利用军队的56式主动步枪(56式至今还是一种致命兵器,能力颇猛),在周遭几里内周到搜捕。
老狱警手里没枪,何况山上有狼,必须先把残剩的犯人押送回监狱。他没再点烟,不明白本身如何会睡着――一辈子从未犯过如许的弊端。固然已五十九岁了,但除了头发已白,他并不像同龄人那样朽迈,反而发根富强,身材还强健着呢。隆冬农忙,他也和犯人们一起,光着膀子在骄阳下收割水稻,技艺敏捷不亚于小伙子。
那年夏季,每逢日落,就是白茅岭最冗长的一夜。东边和北边,连缀不断的白茅岭,早已降下白霜。西边和南边,是宽广的无量河。四周无处可逃,天然的大监狱。刚过十仲春,无量河蜿蜒的水面,结了一层薄冰,多年未见此景。监房、宿舍、虎帐另有农舍,均无暖气,只能烧山上的干柴。犯人们盖着薄薄的被子,相互搂抱取暖。值班的干警最难过过长夜,唯有痛饮劣质白酒。凌晨,隔着铁窗向外望去,是屋檐底下长长的冰,开春的油菜花地和茶园,隆冬的稻田和果树,春季郁郁葱葱的山岭,远看都像涂抹过一层白石灰,仿佛全部白茅岭被移植到了西伯利亚。屋里屋外,每寸氛围,潮湿砭骨,钻进毛细血管,潜入七情六欲。
一九七六年年底,白茅岭农场发还上海的陈述,将之描述为“狼灾”。冬至,纷繁扬扬的大雪降下。每逢这类年景,狼群出没最为频繁,人与家畜也更易成为狼的猎物。狼嚎如常光临白茅岭。监狱岗亭翻开探照灯,对准风中声音的方向。小土丘上,发明那头狼的身影,狼毛疏松垂落,像个披头披发的女人,斜眼放着绿光。
雪,下得稀稀落落。玉轮快从浓云间暴露头了。白茫茫的山上装点着玄色的毛竹与枯树。站在监狱前向东望去,山头表面清楚,右边暴露一道峻峭绝壁,凸起的侧面很像狮脸。那片山崖,别名狮子口,相传曾是宋朝岳家军抗金的古疆场。
白头发的老狱警,接连抽掉半包大前门。案发明场烟雾腾腾。幸存的犯人们挤在角落,贪婪地吸鼻子,吞下充满烟味的氛围。躺在中间铺位上的死人,是白茅岭独一的瘦子,却像具被吸干了的僵尸。老狱警操着一口黄酒瓮味的南汇话,令人颇感费解。比拟差人后生们,他就是个乡间土鳖。他的真本领,只要两个最老的犯人晓得,只要蹲了大半辈子监狱的人,才气从他后半夜巡查慢悠悠的脚步声中,听出阿谁名侦察的节拍……三十多年前,提篮桥监狱幽长的甬道两边的铁雕栏里,人满为患,喧哗骚动,披收回死尸与粪便的恶臭。彼时,他还不是狱警,更不老。他专办各种杀人大案,登上过《申报》,被百乐门的蜜斯们献过花。他常到监狱提审犯人,穿戴灰色风衣,笔挺的皮裤,锃亮的靴子,偶尔戴上呢质弁冕,嘴里叼根烟斗。他很轻易被认出来,有人向他吐口水,笑声险恶。他穿过甬道,仿佛颠末植物园,他把杀人犯看作野狗,绑票团伙当作黑鱼,窃匪大王视为猴子,但他没看到过狼,也没有看到过狮子样的罪犯。一九四九年,很多警官去了台湾,唯独他留在上海市差人局,完成与束缚军的交代。他为甚么不走?因为是那福州路啊,有他喜好的书店和女人。几年后,这条路上的商务印书馆和中华书局,都搬去了北京。而作为前名侦察,他走出福州路185号,踏上去白茅岭的卡车,带领五百名少年犯,今后二十年如一日,再没回家。
枪套里是空的,枪已不翼而飞。几个钟头前,他在卖力把守放风的犯人。当时候,风雪恰好停了,太阳可贵从乌云里露头。虽是零下十五度的凌寒,他坐在阳光下的雪地里,仿佛做梦回到了三月的春季。但人到底是老了,他坐在一块榆木桩子上,背靠着光秃秃的篱笆墙,慢悠悠地点了一根大前门。午餐刚吃完食堂的红烧肉,饭后一根烟,赛度日神仙。几个犯人都是些后生,最小的十七岁,嘴上的毛还没长齐,年长的也不过三十,他们正在堆一个巨大的雪人,不竭用雪块垒上去,几近有两米多高。另有个下贱坯子,用根粗木头插在雪人的胯下,一副要对着白茅岭统统女人耍地痞的样。
这天傍晚,劳改犯点名时,发明少了一小我。干警们搜刮了全部监狱,包含白日活动过的荒漠。夏季出来劳作的犯人未几,岗亭外巡查的兵士,偶尔也会走神,特别当风雪满盈,恍惚了视野之时。那年初的白茅岭,逃狱并驳诘事。别说是人,连狼也能翻墙。某年夏天发大水,砖砌的监狱全被冲毁,有几个犯人和干警一起被淹死。水田和茶园紧挨着山林,夏天下地劳动的时候,趁着别人略不重视,犯人就能等闲逃窜。
白茅岭有对佳耦,夏天有了第一个孩子。有身时就被看准是男孩,生下来足有八斤四两。十月月朔,冬衣节深夜,伉俪俩被某种声音惊醒,发明襁褓里的孩子没了。窗户被顶开一道裂缝,残留几绺灰色狼毛。女人猖獗尖叫,左邻右舍提着猎枪赶来,搜刮到鸡叫天明,有人在山林边沿,找到两块染血的襁褓碎片。年青的妈妈哭晕畴昔,大伙却不敢进山捕狼。比来一个月,有十个男性命丧狼腹。几具残破的尸身中间,主动步枪未曾放过一弹。白茅岭的狼行动极其敏捷,目标还没反应过来,已被咬断了脖子。
他摸了摸腰间的枪套――54式手枪的,上个月才配发给每个狱警。这类枪能力庞大,能够近间隔击穿薄钢板和砖墙,凡是供军队利用。以是,这不是用来把守犯人的,而是为了防备狼的偷袭。弹匣容量八发枪弹,但他只上了七发,因为最后一发轻易卡壳。
那座监狱,远在苏浙皖三省交界的深山,有个可骇片式的名字――白茅岭。
明天早上,太阳还是升起,但不是每小我都能看到。莫名其妙地,老狱警想到这句话,很想找小我说说,转头只见雪夜里本身的影子。
监狱门口,懒洋洋的老狗在喘气。原枪弹实验那年,他看着这条狗出世,活蹦乱跳了十年。春季,它还让农场里的两条母狗同时生了两窝小崽子。可就在几天前,这条狗没出处地颓了,先掉两颗牙,厥后是一瘸一拐,再厥后尾巴都竖不起来,撒尿没法跷起腿,就等着进棺材了。这是命。
比夏季更可骇的是狼。七十年代的白茅岭,有甚么会同时呈现在统统人的恶梦中?便是狼这类植物。狼会吃人。除了农家牛羊,狼最爱吃小孩。白茅岭有所黉舍,家长多是干警与农场职工。枫林染红的时节,有个一年级的小门生,鄙人学路上被狼吃了,只剩残破的骸骨。传说中的大灰狼,并不但是大人们用来恐吓小孩的。农场职工决意复仇,向军队借了主动步枪,在深山掏到狼窝,掳获七只小狼崽。刚出世的小狼,满嘴奶味,像一窝毛茸茸的小狗。它们被剥皮正法,血淋淋地吊在农场门口。当晚,全部白茅岭的犯人、干警、职工另有兵士,都听到荒漠里的狼嚎,从半夜持续到天亮。让民气里潮湿得发霉,生出麋集的狼毛来。
但他仍有迷惑,在狼杀人的同时,这间牢房里另有十二小我,莫非都没有任何发觉?
狼的目光。他说这辈子都不会健忘,在凌晨时分的白茅岭,监狱的床上看到一头刚杀过人的狼。狼的鼻子间隔他的鼻子,不会超越半尺。狼嘴里喷出的热气,带着死人的血腥气,灌进他的嘴巴。狼狠狠地瞪着他,几近透过他惊骇的眼球,看破他悲催的前半生。他不敢叫唤,没有发作声音。狼在警告他,如果把其别人吵醒,立即咬断他的脖子。他直视狼眼几秒钟。阴暗的、绿色的却又像宝石般的狼的目光。德国纳粹的、意大利法西斯的、日本鬼子的、美帝国主义的、地球上统统的险恶与残暴的目光,都不如昨晚那双目光。
来不及呼啸,就发觉犯人少了一个――他记得那张年青的脸,戴着眼镜的斯文样,在令人眩晕的冬至后的凌晨,狼吃人的缧绁里头。
白头发的老狱警,蹲在监狱门口,给本身点上最后一支烟,尽力回想逃犯的脸,想着想着,却串到了别的甚么面孔上。分歧的脸像烙蛋饼似的,金黄的压着土黄的,从焦香四溢到冰冷生硬。
凌晨,大墙内的某间牢房,十几个犯人连续醒来,发明他们中的一个,常日里结实的大块头,已成血肉恍惚的一团。喉咙被咬断了。监房里满盈着血腥味,另有狼身上特有的臊气。铁雕栏上有几撮灰色狼毛。这意味着昨晚,那头狼奥妙潜入监狱,胜利躲过各种防备,没收回任何声音,杀死了熟睡中的犯人。它不是来吃人的,死者固然肥壮,但没缺多少肉,只要浑身狼爪的伤痕。
平常这个时候,老狱警就要归去值班了。那几个来自提篮桥、在白茅岭监狱相伴了三十年的老犯人,只要听到他夜巡的脚步声,才气睡得安稳。他盘点兜里的烟,剩下一包半,刚够对付七八个钟头。而这一夜,还冗长着呢。
狱友们都不指责他,毕竟当他发明时,中间的人已经死了。假定他收回叫唤,不但本身白白送命,四周那些犯人惊醒,恐怕也会被这头野兽咬死。以是,他的沉默,反而救了一屋子人的性命。
一个年青犯人说:“我看到了。”这小子戴着眼镜,不像其他凶暴的惯犯。他的铺位就在死者中间。后半夜,他被身边某种动静惊醒,闻到一股刺鼻气味。惊骇充盈了心底。展开眼睛,月光穿过铁窗照亮监房。有团庞大的黑影,趴在中间的大块头身上――莫非有人半夜来鸡奸?为何没有抵挡?不对啊,中间那家伙但是个狠角色,平常在监狱里横行霸道,都是他干别人的,如何能够被别人干?不,阿谁……仿佛……不是人类。不错,它刚咬断了大块头的咽喉,满嘴都是人血。它也看到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