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故人
“你们先下去吧,容我跟林女人说句话。”
他斥逐了旁人,方开口渐渐说道:“杨宇轩当年最是爱这些奇门遁甲、构造物事,说与自家兵法非常相通。这骰子,我当时也曾见他把玩过,一去经年,没想到,明天却能在你手中见到。”
那是一个以紫檀木雕成的围棋棋盘,大小不过两掌,动手颇沉,晃之有玉石相碰之声。大要为纵横各十九条直线,将棋盘分红四百个小格,正中天元处倒是凹了下去,留下一个方形的浅槽。
李璟双目圆瞪,望着她的脸,半晌无言,那双已显衰老之色的眼睛,逐步出现了一点泪光。他伸手扶起子歌,将她的脸看了又看,不由颤声道:“我想也是了……如此辞吐气度,又如何能有别人?”
汝阴侯李璟,当年是泸州的王谢以后。时云京中有变,邓晟黄袍加身、挟天子以令诸侯,他便率家臣起兵,占有一方。厥后四方大乱,他是最早与高氏联手之人,故建国后受封为大齐七大功侯之一,领金印紫绶,破土册封。
“我当年身在泸州,没有救得你父亲一家,原觉得定会抱憾毕生。”他握着子歌的手,神采冲动,“不成思议……不成思议……那嫂嫂她但是也逃出来了?”
两人又叙了小半时候的旧。因李璟身有要事,需立即回京面圣,二人方依依不舍地别过,商定都城再叙。
“女人车马劳累,自绫罗城来见老夫。快坐下吧。”
“歌儿不苦……只是念及杨氏抱屈多年,父母姑姑皆惨死,现在展转反侧,夜不能安。”
李璟听罢,很久无言,只是冷静地用目光形貌着子歌的脸颊,眼里充盈着浑浊的泪水。
于子歌而言,这个名字却又有另一重深意:汝阴侯李璟与本身的父亲杨宇轩订交甚密,畴昔在京中对她一向非常心疼,她也曾以“叔父”称之。两家世代交好,虽各据一方,却相互高山仰止。李璟之子李桓,也曾是她的儿时玩伴,小时候老是跟在子歌身后亦步亦趋。一晃多年,子歌却没有想到,还能于这僻静乡间再见他。
两行清泪顺着他的脸颊落下,他站起家,走到栏前,望着远处起伏的群山,一声长叹逸出口中。他的模样一时蕉萃了很多。
乍看之下,倒是让子歌想起了本身的父亲,若他尚在人间,想必也是这般姿容超脱,子歌的心中不免出现一点酸楚。望着李璟笑容满面的脸,那声“叔父”差点便脱口而出。
子歌闻言,便将阿谁骰子放在桌上。李璟神采微变,拿起来细细地看着,当翻到圆心中阿谁血红的“杨”字时,他的脸上显出百感交集之色。
“歌儿天然是懂的,叔父现在伴君如伴虎,高处不堪寒。但歌儿晓得,叔父待杨家这份情义,至诚至信。”子歌起家,来到他身侧,柔声道,“歌儿也不肯叔父再为杨家连累本身的家业,此番进京,歌儿也会与侯府保持间隔。”
他轻哼一声,扭过甚去,不看罗少康瞋目而视的神采。子歌与红裳相视一笑,俱不言语。
此时车已行至山下。路旁立着一间粗陋的茶社,四周开敞,作为招牌的帘幕早已因日晒而泛黄。只因位于车顿时下山之处,方有些许人气,但景色还是萧瑟。
“你的名字,但是叫林安歌?”见子歌点头,他的眼睛一眯,沉声问道,“你手中可有旧人之信物,让我确认一二?”
“杨后是你的姑姑?那你岂不是……”
“璟叔父……我是歌儿!我是杨宇轩的女儿杨子歌!”
“井底点灯深烛伊,共郎长行莫围棋。小巧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杨姑姑是早就推测,杨家也会有旧貌换新颜的一天罢。”子歌捏着那方锦囊,失神地说道,那声漫不经心的‘姑姑’二字落入李璟耳中,让他神采陡变。
“王爷,我把安歌女人给您带来了。”
他的手指颤抖着解开了包裹,暴露了内里的内容,子歌悄悄吸了口气,上前细看。
“恰是,家中长辈不幸亡故,安歌走投无路,便想起了母亲曾提过的昔年旧情,方来相求。”子歌垂首,恭敬地说道。
他望着子歌,很久,才应道:“是啊,世事难料。我保管此物也有一十二年了,当年宇轩远征北州,临行前将它托与我手,说将来终要传于杨家先人。”
“小女见过……侯爷,此处不便行大礼,还请侯爷包涵。”她轻声说道,恭恭敬敬地行了半礼,在他劈面坐下。
“以是叔父更要与我保持间隔,此去以后,若都城再见,莫在人前露了馅。”子歌见他似有不附和之意,又加上一句,“叔父若顾虑,遣桓儿前来,我也能够让他不异消息。”
“从陛下诛杀杨氏一族那日起,当年一同起势的一干将士们的心早就寒了。现在在朝之人,即便另有昔日杨氏旧人,也怕是无人再敢发一言。陛下现在……愈发地多疑了,我此番回籍祭祖,他便让方皇后将我的夫人接到宫中。面上说是请各受命妇人聆听皇后教诲,实则是一种震慑之法,教我不要轻举妄动。我故意为杨氏昭雪,却又有力回天,歌儿……你可了解我?”
“这些年……苦了你了。”他哑声说道,子歌闻言,眼里的泪水亦是泫然欲下。
子歌见本身偶然说破,干脆起家,在他跟前慎重地跪了下来,眼神敞亮地看着他。
子歌站在路旁,挥手目送顿时李璟的背影绝尘而去。怀里揣着的那方锦囊温热,恰仍旧交脸上那两行滚烫的清泪,倒是她此番入京最好的奉送。
“宇轩做了这机巧,杨后写了这锦囊,当时他还曾笑言道,天下战略皆入其彀中。”李璟轻声说道,“你看,这包裹便是一首诗谜。一尺深红胜曲尘,天生旧物不如新。”
“你老是吹牛皮,我听不惯。”
他正沾沾自喜地说着,却俄然感受喉咙里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了,竟是被人点了哑穴。
“小巧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没想到,十余年畴昔了,李璟本日还能见此旧物。”
“娘是杨家主母,天然逃不过一死,但杨姑姑托人将我救了出来,在绫罗城里养我成人。歌儿一向过得很好,直到……”子歌眼眶一红,颤声答道:“直到那方氏派人将我养母殛毙,又毁我家田,歌儿难忍这口烦闷之气,便解缆进京了。”
“一别十年,叔父的音容却也没有大改。”子歌也不由热泪盈眶,忆起昔日在京中时,逢年过节,便会于王府与李氏欢宴,父亲与李璟把酒言欢,本身则与一帮后辈们在院中游戏,恍若隔世。
“甚么家业不家业的,我能走到这一步,全因杨家大力互助。这份情义,我一向铭记于心。”他转头望了望子歌,暴露一丝担忧之色,“歌儿,你如此年幼便欲承此大事,教我如何放心得下……”
“杨姑姑十八岁便领兵疆场,父亲更是早早便为军中前锋。将门无犬女,现在便是歌儿为杨家倾力之时。”子歌捏紧了拳头,感遭到手中那封锦囊沉甸甸的分量。“此番进京,歌儿定会步步谨慎,在京中先站稳脚根,再谋大事,叔父也不必过于担忧。”
他叹道,回身从陪侍的手中接过一个小小的包裹,放在了两人之间。那包裹四四方方地,以一袭暗红色的锦缎封口,上面用孔雀羽作丝线,绣着一只彩凤,斑纹烦琐精彩,但看起来却甚是陈腐。
罗少康与季承并坐于车头,领着他们往山下行去,一面不忘滚滚不断地说着话。
子歌细心研讨了一会这方棋盘,方弄明白此中机巧:那枚骰子便是钥匙。她将骰子放入天元,那一点朱红色的“杨”字朝下,悄悄一转,便闻声盒中有构造错动之声,棋盘正中的暗格回声而开。内里暴露一方锦囊。
“你自小便聪明过人,又有这杨家锦囊在手,在京中安身并驳诘事。”他顾恤地抚了抚子歌的脸颊,叹道,“只是你身份特别,一旦被人发明,结果不堪假想。”
“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喽啰烹。当年杨后与宇轩皆是人中龙凤,天然不会不明白这个事理。只是君心易变,奸人之计又防不堪防,不然怎至于众叛亲离,英年早逝……”
汝阴侯李璟微浅笑道,姿势中涓滴没有贵族之骄横,反而分外夷易近人。他虽年过半百,倒是英姿勃发,神采奕奕,锦缎衣衫当中,身形还是健旺。
“无妨。”李璟的目光触及子歌清秀的脸庞,神采略微愣了愣,倒是很快粉饰在了一笑当中,“但是你遣人送信给我,说要相求故交遗物?”
有一人坐于上首,其他侍从皆站在其侧。罗少康通报过后,冲他一揖,然后垂首立于一旁。
此时,茶社前已停了数匹枣红色的官马,子歌下了车,随罗少康一起来到馆内。
“侯爷此番是回籍祭祖,他特地叮嘱我,千万不能张扬,要悄悄地把女人请畴昔。我便早早地守在山口,细心察看,见到女人你的车以后,我一眼认定,你就是侯爷要请之人,因而乎便悄无声气地跟在前面……”
回过甚,却见穆离隽正翘着二郎腿,一脸不耐烦地坐于车顶,手里的花枝早已被拔秃了。
“那便听你的罢。”李璟拗不过子歌,半笑半叹道。
“世事难料,古人已逝,便只要遗留的这些物事能凭吊一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