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双凤奇缘(4)
且言王太守自放逐辽东，姑息赁了几间屋子，把家眷住下。虽有一点宦囊，每日用度很多，用一文少一文，坐吃山空，便有些宽裕起来。当不得林总兵要奉迎趋奉毛相，希冀升官进禄，把王太守各式欺侮，不时叫到衙门，非打即骂。王太守惊骇林总兵，只得凑些金银前去买命，不到半年，家私用尽，连屋子也住不起了，退与房东。丫环小使都已散去，只剩他伉俪两口，日蚀难度。本官还要与他做仇家，又把王太守配入厨子军，日里代全军烧饭，夜间看管烟墩。不幸一个四品黄堂太守，遭人谗谄，弄到这般境地。
又谈到汉天子久不临朝，心中也有些愧对文武百官，那日没何如登殿设朝，两班文武参拜，口称万岁，上面连叫平身。众文武齐呼千万岁，站起分班侍立。当殿官高叫一声：“有事出班启奏，无事卷帘退班。”话音未了，只见文班中闪出一名大臣，紫袍象笏，拜倒金阶，口称：“臣礼部掌院官，启奏万岁：今当考场大比之年，正我主取士得人，伏望钦点试官，以重科选大典，请旨决计。”天子闻奏，就在龙案上，命内侍取过文房四宝，铺下黄绫一幅，御笔钦点：
那日晚间，明月半窗，照得阶前如同白天，耳听更鼓初起，又怕上床难睡，只得出房散闷。徐行阶前，对着天上的明月，叫一声：“月光菩萨，想奴生来这等命苦，何必当初生奴家！菩萨在月宫另有玉兔，怎似奴在冷宫，孤傲一人，好不苦楚。菩萨呀！你要与奴做主，保佑奴得见汉王，奴自当礼谢神明。”一面祝告着月光，一步步过了墙阴，到了百花台上。但见月光映着石墩上，雪亮如银。昭君将身坐下，又是呆呆地痴想了一会。想起当年各国时候，有一孟姜女，她与范杞梁结婚，只要三月伉俪，俄然杞梁一时分歧吟诗，犯了时忌，捉到长城刻苦当差，好好一对鸳鸯，平空拆散，丢下姜女在家，伴着孤灯，悲伤堕泪。到了寒天，手缝冬衣，要寄夫君，谁知杞梁已为长城之鬼。不幸姜女并不晓得，等了三年五载，亲到长城找她夫君。一起上吃了很多辛苦，受了多少磨难，到了长城，不见夫君，就在城下放声大哭。哭了三日三夜，把一座长城哭倒，然后撞死城下，完她节操，至今犹传姜女隽誉。且住，若论姜女受的苦，不亚奴家，但姜女另有三月伉俪，奴在冷宫一年，未见汉王，奴又比姜女苦非常了。姜女呀，非奴贪此性命，不能似你拼身。一则奴家另有双亲，无兄无弟，望奴今后收成；二则汉王未曾见面，死难闭目；三则仇敌毛延寿未曾报泄，焉肯甘心？故此死守冷宫，且自忍辱偷生。姜女呀，奴虽愧对于你，你也要谅奴苦情呢！昭君赞叹姜女一回，又想在月下弹一回琵琶，诉诉心中的痛苦。站起家来，走进房内，取下琵琶出来，复在石墩上坐下，把琵琶对着月光弹出几句曲牌名来，一阵悲切之声，好不耐人谛听：
日落西山生玉兔，月儿高照少人行。
更有几番争娟处，微尘不染叶田田。
恰是工夫易过，三朝满月，虽是一个女儿，却见眉分八字，倒是个贵相，未到三月，便会嬉笑。王忠伉俪一见，略浇愁烦，就依女儿的话，取名王娉，又叫赛昭君不提。
牧童儿斜骑牛背，耍孩儿放学回程。
话说姚夫人见老相公问她是男是女，她便向娃娃胯下一摸，叫声：“苦也！”王忠便问：“夫人，为什叫苦？”夫人道：“又是一个女儿！”王忠传闻，连声感喟道：“不幸王氏报仇无人了！”夫人也道：“你我伉俪希冀这十几个月生得一子，以接宗支，现在是白费精力。”王忠又怕夫人活力，产后弄出别样病来，又安抚一番道：“且喜夫人临蓐后身材安康，就感激六合不尽了，是男是女，免生忧烦。”说着到了天明，烧了些热水，倒在盆内，代娃娃将身上血污洗净，用绸裙包好，交与夫人度量扶养。
踏夜月忆古伤情诗曰：
只不幸昭君贬在冷宫，朝思暮想，不茶不饭，面庞肥胖，恹恹染成一病，皮寒骨热，心内发热，口吐鲜血。也自知身上有几分病症，忙取菱花一照，但见本身柳眉细影，并无光彩；一双俏眼，顿减精力，便对着镜内影子叫声：“王嫱呀，你空生非常面貌，有绝世聪明，只此冷宫，是你葬身之地，要想出头，此生是不能的了！”想罢，又是一阵悲伤，两行珠泪，直流下来。
吟诗已毕，张内监用银刀劈破西瓜，进与昭君道：“愿娘娘指日赦出冷宫，早生贵子，瓜瓞绵绵，奴婢之幸也。”昭君传闻，叹了一口气道：“承你赞美，奴那里还想这个日子！”张内监道：“娘娘不必哀痛，请尝一尝西瓜滋味如何？”昭君道：“西瓜滋味与奴心一样，总冷如冰，奴那里吃得下咽？你拿去吃罢。”张内监承诺出去。昭君叹了一声道：“可惜西瓜本是个团聚之物，被这蠢才劈破，也似奴家是分离了。”说罢，又将西瓜吟诗一首，自叹道：
昭君又将诗吟过，无情无绪，每日茶也不思，饭也不想，不时腮边落泪。
左春坊庶吉中允兼国子监祭酒代理外务府校书处康春
孤雁儿成群作伴，点绛唇色比桃杏。
恰值张内监出去，一见昭君又在那边愁苦，便道：“奴婢曾劝娘娘，必要解开些，不成苦坏了身子。”昭君道：“奴岂不知将身子珍惜？只是心中无穷愁肠，不由人一阵阵地心伤起来。就是目今残冬已过，该值春季，你看百花齐放，万物生新，粉蝶双双弄影，游蜂对对寻香，似奴这普通鲜花，无枝无叶，枯干亭亭，有谁来赏玩？岂不孤负多少芳华？奴恨起来，欲寻一死，又恐死得不明不白。现在弄到病已临身，在此冷宫，又无太医可请，又无药开方，奴怎不苦楚哀思！”张内监劝道：“娘娘，想人生活着，荣辱无常，倘苦坏身子，容颜消减，或有出头之日，将来怎见圣上？”昭君道：“蒙你好言相劝，奴岂不知，只是心内一股屈气难懂，叫奴怎不悲苦？”张内监听了这番苦楚之话，只得感喟几声，走开去了，撇下昭君独坐房中悲叹不表。
阵阵朔风穿绣户，纷繁瑞雪下楼前。
再言正宫这位林皇后，德行幽闲，宽洪漂亮，自汉王纳了鲁妃，不进正宫将有四个月，林后心内也生迷惑，不时差了嫔妃暗探动静。前来报知正宫，只说天子新纳越州王昭君为西宫妃子，日夜欢娱，宠幸非常。林后闻知，也不免暗恨于心，只错认昭君兼并西宫，骂一声：“昏君，每日不睬朝政，只沉沦西宫。全在酒色二字，怕只怕江山指日要败了。”又恨一声：“西宫妖婢，利诱天子，使天子不日日临朝，冷了朝中很多文武。这妖婢有日犯在哀家之手，且尝尝正宫的斩妃之剑能够容情。”此乃林后不知鲁妃一段启事，错怪昭君也，搁过一边。
粉蝶儿花心去宿，黄莺儿树底安身。
监临官：户部左侍郎周岱
话说毛相叫声：“老皇亲，我先进京，老皇亲速速清算，随后就来。”员外承诺。毛相告别解缆，员外送出大门，毛相带领从人回京复旨去了。员外叮咛家人雇了两只大船，服侍解缆，合城文武官员乡绅亲族都来相送，只喜得员外骨软筋酥，一齐报答。到了次日，家眷上船，庄子交与故乡人看管，他们解缆开船，离了越州，一起好不风景。员外催着船户赶路，非只一日到了京都，弃舟登岸，将家眷进了一个第宅，员外带领家人先去见毛相。相府官儿又是一个大门包，相烦他通报。门官见了彩头，不敢怠慢，即报知毛相。毛相闻声鲁皇亲到了，开了中门驱逐，到厅见礼，分宾主坐下。因天气已晚，不能面圣，且在厅前备酒接待皇亲，席散过夜书房。
迎仙客吹弹歌舞，香柳娘把盏殷勤。
下山虎归山入洞，山坡羊到晚归林。
那日，王忠正坐烟墩，便向姚夫人叫一声：“贤妻，想女儿远在京都，身陷冷宫，你我伉俪又在辽东受此磨难，不知何年代日方得出头？莫非这几根骨头，就抛落他乡么？”说着纷繁泪下。姚氏传闻，也含悲叫声：“老爷，这些痛苦，且挨着些，不必提他，只说我儿昭君临行叮嘱，说母亲怀胎七个多月，未知腹中是男是女，如果生下兄弟，取名金虎，生了妹子，取名赛昭君。不幸人去话留，服膺在心。现在妾已怀胎十四个月，不见腹中转动，倒是为何？”王太守道：“常言瓜熟蒂落，总有一定时候，如何勉强得来？夫人保重身子要紧，不必过于伤怀。”
且言王昭君刻苦冷宫，过了夏天，又是秋来，但见阶前梧桐叶落，窗外金风送凉，寒虫叫得惨痛，孤雁唳在半空，一种苦楚情状，由不得独坐冷宫，悲悲切切。再是夜来牙床一梦难成，翻来覆去总睡不着，眼巴巴盼到天明，抽身起来，懒去梳洗，闷沉沉坐在那边，只想：“汉王在宫，多么欢乐，撇奴一人在此，不寒不暖，错把工夫虚度，好不闷煞人也。”昭君正想到悲伤之处，忽见张内监进得房来，手捧一个西瓜，昭君便问：“公公手内捧的是甚么东西？”张内监道：“启娘娘，奴婢捧的是西瓜。”昭君见了西瓜，不由打动苦衷，暗想：“西瓜乃土内所生，另有团聚之日，偏是奴家受禁冷宫，不知可似西瓜，另有团聚之时？”就把西瓜为题，吟诗一首：
提调官：礼部右侍郎江正林
这一日，天子临朝，一班进士金殿对策，一个个各逞珠玑，夺魁多士。试策缴完，恭呈御览，以定三甲名次。好个圣明天子，也不看策命，摆了香案在金殿当中，将试策供在上面，离了龙墩，对天一跪三叩首，暗自祝告：“孤如有福者，得安邦定国之臣；孤若无福者，得败国亡家之子，好歹总由天意。”祝毕站起，顺手在试策堆内先掣出三卷，以定状元、榜眼、探花，又掣传胪一卷，取定四卷，归了龙位，命内侍翻开弥封一看。是何名姓，且听下回分化。
满怀有子来年种，并蒂含香这天鲜。
且言冷宫昭君，常把琵琶细弹，弹到苦楚处，珠泪纷繁。白天悲苦，犹借琵琶消遣，到晚间孤傲单对着一盏孤灯，非常苦楚。无法日长夜短，也是睡不着，只得冷冷僻清坐在孤灯之下，暗想：“这般炽热气候，池内荷花结影，蓬蓬莲肉包心，奴想荷花比如奴家，如花失叶，却少夫君。且住，慈鸦反哺，能行大孝；羔羊跪乳，为救双亲，岂有生来之人，反不思尽孝双亲么？想父母也是枉生奴家，他那里得知女儿被禁冷宫，受的非常痛苦，只道女儿是个负心之人，并不思召取父母进京，共享繁华。爹娘呀！你如果这等想，却错怪女儿了！不幸女儿连汉王也未曾见面，就丢在冷宫刻苦，爹娘那里得知呀！可爱奸贼毛延寿，害得奴家骨肉分离，奴与你一天二地之恨，三江四海之仇。奸贼呀！除非奴家身故，一笔取消，不必提起，奴在一日，仇记一日，就是你这奸贼的仇家星，奴不将你万剐千刀，怎消奴恨！”
太师引朝堂坐理，二郎神斩逐妖精。
话说汉王命内侍拆开弥封一看，上写头名状无刘文龙，二名榜眼周必达，三名探花冯玉魁，传胪吴文贵，以下进士不必细看。当殿传下旨意，召见三甲进士。进殿山呼万岁，天子各赐三杯御酒，游街三日。众进士谢恩，退出朝门游街，好不但彩。个个看的奖饰少年鼎甲。三今后复旨，天子当殿授职：“封状元刘文龙为翰林院修撰，榜眼周必达、探花冯玉魁，俱授为翰林院编修，传胪吴文贵以下进士或授翰林院检验庶吉人，或以部用，或以知县用，或以进士毕生，钦哉谢恩。”
西瓜本是团聚物，这天谁知两地分。
御笔钦点已毕，发与掌院官。掌院官领了旨意，退出朝门，写起皇榜，书记天下。那些天下举子一闻此信，无不纷繁进京，寻了客寓住下，只等三月初三头三场，以及二场三场，各自用心作文，想占头名。三场已毕，各归下处听候揭榜佳音。这位张大主考，专意衡文，不包涵面，选来选去，遵了定规，中了三百六十名进士，其他皆落孙山以外。驰名者在京等待蒲月殿试。
正在长叹短叹，忽见孤灯内里放起一朵大花，甚是光亮，心中大喜道：“莫不是汉王转意转意，要将奴家赦出冷宫？今晚有此喜兆，先来报信，也未可知。灯花呀！如果奴家得见汉王，忧变成喜，奴家定将你供奉长生，迟早烧香谢你。”说着，聪慧呆地望着灯花。哪知灯焰中本是一朵红花花，忽平空一炸，炸出一个黑花来。昭君蓦地瞥见，大吃一惊，由不得大哭连声，只叫：“不好！奴是永无见汉王之日了，灯已现此怪兆，另有甚么希冀？”恨将起来，银牙一挫，把灯吹灭了。黑魆魆地坐在那边，哭一起，恨一起，说一起，想一起：“奴只想汉王那夜半夜梦中相遇，拉着奴家，要与奴成凤侣，说了很多温存的话，问明奴的住处，许奴定到越州召取进京。他满口答允，谁知是一场好梦，奴还痴心死守闺中，要嫁汉王。汉王果有旨召奴，常言功德多磨折，奴进京来，未见汉王一面，无端贬入冷宫。昭君呀，你要脱此难星，此生是再不想了。”思罢，痛苦不止，且自慢表。
正主考官：太子太保内阁大学士军机房行走兼吏部尚书事件张文学
园中好景偶然看，恨煞蝶媒影太迟。
§§§第十回坐孤灯思惟汉天子
到了次日早朝，汉王登殿，文武朝参已毕，毛相出班奏道：“臣毛延寿，奉诏到越州召迎鲁皇亲，当今在午门外候旨，请旨决计。”汉王大喜：“毛卿可将鲁皇亲召上殿来见朕。”毛相领旨下去，便把鲁皇亲召上金殿。见了汉王，俯伏金阶，口称万岁。汉王当殿封为国丈，妻姬氏封为郡君。饬工部发内帑赋税，在云阳闹市起造皇亲府第，限一月完工。一声旨下，工部领旨。鲁皇亲谢了圣恩，退出午门。天子朝散回了西宫，说与鲁妃晓得，鲁妃心中大喜，更加阿谀汉王。只等皇亲府第形成，鲁府家眷搬进华堂。鲁妃不时将父母召进西宫赐宴，骨肉团聚，真是称心之事。
可爱毛相执掌朝政，但有金银馈送，高官美禄；无物相送，俱是苦缺。传胪吴文贵，一贫如洗，未曾办理，在吏部候缺等了半年，方补了越州王知府的缺。此缺又在边方，又是苦缺，文贵无法，领凭上任不表。
西瓜生自近春季，一种团团聚又圆。
红炉炭火偶然向，斜倚孤衾懒去眠。
伉俪正说之间，耳听角楼已打二更，欲向那一旁草铺上前去安寝。姚夫人忽觉腹中有些疼痛，还不介怀，垂垂一阵痛得紧似一阵，心中有些惊奇：“莫非要临蓐了？”便叫声：“老爷，现在妾身腹中非常疼痛得紧，想是要分娩了。”慌得王太守便叫：“如何好？”现在又无稳婆奉侍，只得跪在地下，祝告彼苍：“保佑老婆临蓐易生易长，大小安然。”正祷告间，只疼得夫人在草上乱滚，昏晕畴昔，一时人事不知。只吓得王太守面如土色，吃紧抱住夫人坐起，低叫：“夫人呀，当年临蓐昭君，另有稳婆丫环使女在旁奉侍，我在书房候信，并不吃惊。现在流浪烟墩，床前奉侍，倚靠何人？叫我怎不悲伤！”王太守正在感喟，只见夫人悠悠醒来，哼声不止，面如白纸，双眼微睁。不幸现在半夜半夜，又无灯火，又无汤水，这也是好人出世遭困，不到非常苦境，不肯出世。
碧色沉沉知见爱，赤忱耿耿剧堪怜。
夫人正痛得难明难分，已听得角楼三鼓，早有天上皇母命众仙女将欢愉仙官送下凡尘，只听姚夫人一声大喊，娃娃已离产门。不幸夫人一条绸裤鲜血染红，半晌醒将转来，娃娃生在草上，哭泣声音甚是宏亮，王太守心始放下，冷静报答神明。夫人吃紧起家，摸了一把剪刀，剪去脐带，坐在草上，暗中公开也不知何方，姑将娃娃裹住，睡在草上，倚着身子。不幸现在汤水全无，只好定神养息。过了一会，王太守低低问道：“是男是女？”夫人传闻，在娃娃胯下一摸，只叫声：“苦也！”王太守急问：“何故？”未知夫人怎生对答，且听下回分化。
§§§第十一回见西瓜吟诗散闷
堪叹人间多少事，坚牢不及古今文。
懒秀才回归书院，红娘子剔起银灯。
夜航船傍江儿水，杏花天充满前村。
副主考官：翰林院侍讲学士兼礼部尚书事件唐仁杰
罗扇轻摇两泪垂，不知何日是佳期。
沽美酒且助诗兴，醉扶归寻觅才子。
开南拔取中刘状元诗曰：
傍妆台除头脱脚，小桃红亲垫枕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