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第二十五章 一纸旧记(2)
亦珍悄悄深思:看母亲的言谈举止做派,并不像是小门小户出身,汤伯汤妈妈亦去处有度,绝非村夫农妇,可在她面前,母亲也好,汤伯汤妈妈也好,却绝口不提旧事。逢年过节,母亲带着她到小佛堂给祖父母外祖父母以尽早早因病身故的父亲叩首上香,也从未提及过旧事。
曹氏淡然一笑,“这是娘出阁前,你曾外祖母,手把手教我抄下来的,上午听你提起,这才想着了拿出来给你。”
亦珍的字,由母亲曹氏亲身传授。在曹氏尚未病倒前,常常大朝晨起家,为茶摊筹办好酸梅汤与茶果,待吃过早餐,摒挡罢家计,至午餐前这段辰光,留出来传授女儿绣花习字。
盖因曹氏对女儿一贯并不峻厉,是以亦珍的字练得中规中矩,说得畴昔,不至于失礼罢了。
曹氏和顺地将女儿搂在怀中,“我的珍姐儿真是长大了啊,能说出如许一番事理来。娘能够放心了……”
亦珍眼睛一亮,“女儿在席间听鲁总兵家的蜜斯提及,京中有间叫半斋馆的食肆,只得每年腐败之前,才卖一款刀鱼面,一日只卖五十碗,一碗也不肯多卖的。偏就有那老饕,为了那一碗刀鱼面,大朝晨就去列队。甚么时候,女儿若能做出如许的甘旨来,引得咱家的茶客排着队也要来尝上一口……”
反倒是曹氏,神采淡然,“迟早要传给珍儿。珍儿是个妥当的,从小到大,满足常乐,并不贪慕虚荣吃苦……”
曹氏不由得笑起来,“为甚么?”
曹氏顿了一顿,似是想起了旧事,眼神辽远,“趁我现在身子骨还撑得住,总要一点点都教会了珍儿。”
到了吃药的时候,汤妈妈端了汤药出去,瞥见这一幕,从速笑着将盛着药碗的托盘在夜壶箱上一放,“蜜斯快别揉搓夫人了。夫人该吃药了。”
“另有甚么新奇事要讲给娘听的?”
眼下亦珍见着纸笺上头密密麻麻工工致整地写满了蝇头小楷,不由得微微一愣。母亲虽对她要求不严,却也找过很多字帖予她,只说多多临摹,熟能生巧。故而亦珍对书法,还是有些心得的。观纸笺上的字,圆秀挺齐,错落有致,好似蝇头小楷写乌丝,字字钟王皆可师。
亦珍考虑再三,终是将桌上的纸笺收进本身的装要紧物事的匣子里,拿小铜锁锁了,钥匙贴身放好。</P></DIV>
曹氏吃过药,便叫女儿归去,“娘屋里药味儿重,珍儿快回本身屋去罢。也忙了一早了,好好歇一歇,睡个午觉,别累着了。”
亦珍坐在母切身边的竹节雕花绣墩上,就着圆几上的青花雀嘴油灯,细看手里的纸笺。绵连金星罗文宣已很有些年代,泛着一种淡淡的黄旧色彩,但是上头的蝇头小楷却笔迹清楚,墨色如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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亦珍回想一下,忍住耸肩的打动,小小声说,“我只奉告娘:味道真不如何。”
不像是心血来潮信手拈来的想当然耳,倒像是颠末无数次考证实际后写下的经历之谈。
待曹氏昼寝起来,吃晚餐时候,亦珍这才又到母亲屋中陪她一起用餐。
“那样娘便不消担忧家用,汤伯汤妈妈也不必如此辛苦了。”
亦珍脆生生地应了。
望着扎在皮面册子外头的细牛皮绳,曹氏透暴露少见的固执色彩来,随后将皮面册子重新包回锦缎中,又从匣子下头拿出一叠微微泛黄的宣纸里,略翻找半晌,抽出此中一张来,这才将妆匣重新装起来锁好包上,交给汤妈妈收好。
亦珍双手接过宣纸,有些不解地望向母亲。
“……亭台楼阁,花圃水榭,无一不透着精美气度。佘大蜜斯为人非常和蔼,参加的蜜斯们也都极好相处……女儿熟谙了云间书院何山长家的蜜斯,何蜜斯还约英姐儿同我偶然候去她家中做客……”亦珍用手悄悄卷着母亲床侧系蚊帐用的锦绳下头的穗子,“……佘家用的是从京中退任的庖人,做了一道京里时新的吃食,听佘大蜜斯说,乃是以水晶饭,龙眼粉,冰片末儿等,掺了牛酪乳,冰镇后食用的。做法倒不难,不过是里头的几样食材,平凡人家不易得罢了。”
屋内,亦珍向母亲讲起本身在佘府的所见。
听鲁蜜斯话里话外的意义,这刀鱼面在京中,非常奇怪,一日只得五十碗,达官朱紫便是有钱也一定能吃得着,此中面汤更是半斋馆秘而不宣的独家配方。
亦珍未曾重视到,当她提及京中退任的庖人时,母亲曹氏的脸上,僵了一僵,迅即规复成一派和顺浅笑的神采,伸手摸一摸她的脸颊道:“那珍儿可感觉甘旨?”
说得招娣神驰之极,将双手合在胸口,嘴里不住嘀咕:“老天保佑,梅雨天快点畴昔罢。”
很久,曹氏才收回收,从脖颈里拉出一条用红线拴着挂在胸前的钥匙来。
亦珍微微闭上眼睛,想想银钱水普通流进钱匣子的气象。
曹氏微微一笑,自袖笼中取出一张绵连金星罗文的宣纸来,递给女儿。
亦珍朝汤妈妈霎霎眼睛,放开母亲的手臂,从床边站起家,亲身去脸盆架净了手,服侍曹氏趁热喝药,漱口。
亦珍听得噱。
钥匙天长日久地贴身保存,现在握在手中,带着一丝体温,光润得仿佛金玉。
用过晚餐,曹氏借口馋嘴,遣汤妈妈到厨房去做银耳莲子羹。亦珍见状,便叫招娣跟去打动手。
见女儿眼里有毫不粉饰的惊奇色彩,曹氏忍不住捏一捏她白嫩的脸颊,“刀鱼原是江南才有的,在京中非常奇怪,平头百姓那里吃得起?娘也不过是自你曾外祖母处得了这份菜谱,却未曾做过,更未曾吃过。珍儿如果想吃,便先拿去细细揣摩了,到来年春季刀鱼上市的季候,做来吃吃看。”
汤妈妈送她出了门,目送她带着招娣延着廊下,走出院子,这才回到屋里。
“娘!”亦珍轻叫了一声,摇了摇母亲的手臂,“您哪儿能这就放心了呢?您还要看着女儿结婚生子,享含饴弄孙之乐呢!”
“夫人……”汤妈妈有些忧心肠望着曹氏。
曹氏见女儿小小年纪,却要担忧家计,心下不是不难过的。到底是她无用,不能给女儿供应衣食无忧的糊口。
“汤妈妈做的绿豆百合汤也是极好喝的。”亦珍笑起来,“等出了梅雨天,入了暑,汤妈妈总会做好了绿豆百合汤,盛在白瓷汤盅里,垂到井里,用冰冷的井水湃一会儿。中午日头最热的时候吃一盏,最舒畅不过了。”
“小财迷。”曹氏笑着一点女儿额角,“日子只消不那么贫寒便好,要那么多身外之物做甚么?”
曹氏拿钥匙去开了鎏金牡丹花开纹路的银妆匣,取出里头一个锦缎裹着的小包,悄悄揭开,最后暴露里头一本厚重的泛着陈腐幽光的皮面册子里。
但是亦珍却又展开眼,揽着母亲的手臂,笑道:“不过现在如许也很好。女儿有娘,有汤伯汤妈妈,身边另有招娣。一家人有房住,有衣穿,有饭吃,比以外间露宿街头,衣不蔽体,食不充饥的,不知幸运了多少呢。”
“龙眼本就味浓,冰片末儿则更冲些,又加了膻味颇大的牛酪乳出来,混在一处,有股子说不出来的奇特味道。或许京中人丁味比较重罢。”亦珍呲牙。
“汤妈妈做的银耳莲子羹真好喝。”招娣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嘴唇,回想起在厨房喝的那一小碗莲子羹来。澈底津润清甜,如同甘露。
汤妈妈便住了口,咽下关于昔日的话题。
见一旁的汤妈妈面露凄色,曹氏一笑,“你看我,遇事总往坏处想。”
“我这里不要你服侍,你自去安息罢。”亦珍见天气尚早,她一时了无睡意,想起母亲给本身的食谱来,便叫招娣下去歇息,本身则取出那张绵连金星罗文宣里,铺在桌上,就着支窗外头半明半暗的天光与室内的一盏青花双雀油灯,将刀鱼面的食谱重新到尾,仔细心细看了两遍,心中疑问丛生。
比起那些大户人家内宅外院糟心的争斗,他们如许一家人开高兴心的,才是最要紧的。
亦珍不由得往影象深处回想起来。
曹氏摆摆手,“现在说这些,另有甚么用呢?”
“去取来。”曹氏对峙。
曹氏表示亦珍将上头的内容先细细地看一遍。
“汤家的,去把我那只鎏金牡丹花开银妆匣取来。”
亦珍望着桌上的宣纸,沉吟。
“夫人从小便是这副未雨绸缪的脾气,若不是您……我们现在还不晓得身在何方……”汤妈妈欣喜曹氏。
曹氏拧了下女儿的腮帮子,“如许的行动,可不能在外头做,要教人笑话的。”
亦珍在母亲屋里吃过一盏冰糖枸杞银耳莲子羹,方告别了母亲,带着招娣回到本身屋里。
“那女儿可要偷懒,多多寻英姐儿玩去了。”亦珍笑着靠在母亲肩上。
曹氏既欣喜于女儿的体贴早熟,却又心疼她小小年纪已要挑起一家人的生存,便悄悄握住了她的手,“娘又不是那一碰就碎的瓷人,要你事事都谨慎翼翼的。我们一家吃穿嚼用过得去便罢了,娘不想你这么辛苦。闲来无事,无妨多与英姐儿走动,别总闷在家里。”
“夫人……”汤妈妈微微一愣。
曹氏坐直了身材,解开蓝花布承担上头的结,暴露里头里头的鎏金银妆匣来。她伸出细瘦的手,一点点抚摩上头经年累月同极新时并无二致的纹路,面上闪现怀想的神采。
“女儿晓得了。”亦珍谨慎地将微微泛黄的宣纸收在袖笼里,“母亲还想吃甚么?女儿闲来无事,正想多揣摩几样新奇新奇的吃食呢。”
只不过许是时候长远,亦或她当时年幼,印象恍惚之故,亦珍竟找不到关于外祖家的太多信息。她最早最长远的影象,便是在汤妈妈怀里,一家人展转颠簸,往江南来探亲,只是到最后也没能寻到母亲在松江府的亲戚。
再看上头所写:以木制锅盖,取新奇刀鱼,用竹钉牢固于锅盖内,其下陶罐中盛净水,大火烧沸,转文火焖足十二个时候,待到锅盖上的刀鱼皮酥肉烂,落入陶罐,与罐内汤水融为一体,化成浓稠乳白的刀鱼汤汁,木制锅盖之上只剩刀鱼鱼骨,方成。附注,刀鱼鲜美,最忌金属,故瓦罐竹钉木盖,才可保存其天然甘旨。
“女儿晓得了。”亦珍笑嘻嘻的。
“是。”汤妈妈自去装贵重物件的樟木箱子里,翻开上头垫着的几匹缎子面儿,自下头捧出个蓝花布包着的匣子里,谨慎翼翼地捧到曹氏床前,悄悄搁在曹腿上。
亦珍一惊,昂首去看母亲。
曹氏表示汤妈妈关上门,到近前来。
这中间有甚么隐情,或是甚么不得已的苦处么?
但是母亲给她的这张宣纸上头,不但详细记录了如何制作刀鱼面的面汤,连多少分量都写得清清楚楚,一丝不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