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朝花夕拾 (9)
我查抄《百孝图》和《二百卌孝图》,画师都很聪明,所画的是曹娥还未跳入江中,只在江干哭泣。但吴友如画的《女二十四孝图》(1892)却恰是两尸一同浮出的这一幕,并且也正画作“背对背”,如第一图的上方。我想,他约莫也晓得我所听到的那故事的。另有《后二十四孝图说》,也是吴友如画,也有曹娥,则画作正在投江的情状,如第一图下。
好!在礼义之邦里,连一个年幼——呜呼,“娥年十四”罢了——的死孝女要和死父亲一同浮出,也有这么艰巨!
我所汇集的另一批,是内有“无常”的画像的册本。一曰《玉历钞传警世》(或无下二字),一曰《玉历珍宝钞》(或作编)。实在是两种都差未几的。关于汇集的事,我起首仍要感激常维钧兄,他寄给我北京龙光斋本,又鉴光斋本;天津思过斋本,又石印局本;南京李光亮庄本。其次是章矛尘兄,给我杭州玛瑙经房本,绍也许广记本,比来石印本。又其次是我本身,获得广州宝经阁本,又翰元楼本。
汉朝人在宫殿和墓前的石室里,多喜好绘画和雕镂古来的帝王,孔后辈子,列士,列女,孝子之类的图。宫殿当然一椽不存了;石室却偶尔另有,而最完整的是山东嘉祥县的武氏石室。我仿佛记得那上面就刻着老莱子的故事。但现在手头既没有拓本,也没有《金石萃编》,不能查考了;不然,将现时的和约一千八百年前的丹青比较起来,也是一种很有兴趣的事。
这弄雏的事,仿佛也还没有人画过图。
慨自欧化东渐,海内承学之士,嚣嚣然侈谈自在划一之说,致品德日就沦胥,民气日趋浇薄,寡廉鲜耻,无所不为,幸运转险,人思幸进,求所谓砥砺廉隅,束身自爱者,世未几睹焉。……起观斯世之忍心害理,几全如陈叔宝之偶然肝。长此滚滚,伊何底止?……
既有了生魂入冥的“阳无常”,便以“阴无常”来称职务类似而并非生魂的死有分了。
《玉历》式的思惟是很粗浅的:“活无常”和“死有分”,合起来是人生的意味。人将死时,本只须死有分来到。因为他一到,这时候,也便可见“活无常”。
就我当今所见的教孝的图说而言,古今很有很多遇盗,遇虎,遇火,遇风的孝子,那对付的体例,十之九是“哭”和“拜”。
至于民气,有几点确也仿佛正在浇薄起来。自从《男女之奥妙》,《男女交合新论》呈现后,上海就很有些书名喜好用“男女”二字冠首。现在是连“以君子心而厚民风”的《百孝图》上也加上了。这大抵为因不满于《百美新咏》而教孝的“会稽俞葆真兰浦”先生所不及料的罢。
不知海内博雅君子,觉得如何?
一九二七年七月十一日,写完于广州东堤寓楼之西窗下。
我本来并不筹办做甚么跋文,只想寻几张旧画像来做插图,不料目标不达,便变成一面比较,剪贴,一面乱发群情了。那一点本文或作或辍地几近做了一年,这一点跋文也或作或辍地几近做了两个月。天热如此,汗流浃背,是亦不成以已乎:爰为结。
这些《玉历》,有繁简两种,是和我的媒介符合的。但我调查了统统无常的画像以后,却发急起来了。因为书上的“活无常”是花袍,纱帽,背后插刀;而拿算盘,戴高帽子的倒是“死有分”!固然面孔有凶暴和驯良之别,脚下有草鞋和布(?)鞋之殊,也不过画工偶尔的随便,而最关紧急的题字,则全部分歧,曰:“死有分”。呜呼,这明显是专在和我难堪。
至于画法,我觉得最简古的倒要算日本的小田海僊本,这本子早已印入《点石斋丛画》里,变成国货,很轻易动手的了。吴友如画的最细巧,也最能引动听。但他于汗青画实在是不大适宜的;他久居上海的租界里,耳濡目染,最善于的倒在作“恶鸨虐妓”,“地痞拆梢”一类的时势画,那真是勃勃有活力,令人在纸上看出上海的洋场来。但影响殊不佳,迩来很多小说和儿童读物的插画中,常常将统统女性画成妓女样,统统孩童都画得像一个小地痞,大半就因为太看了他的画本的原因。
人说,讽刺和冷嘲只隔一张纸,我觉得风趣和肉麻也一样。孩子对父母撒娇能够看得风趣,如果成人,便未免有些不扎眼。放达的伉俪在人面前的相互垂怜的态度,偶然略一跨出风趣的边界,也轻易变成肉麻。老莱子的作态的图,正无怪谁也画不好。像这些丹青上似的家庭里,我是一天也住不舒畅的,你看如许一名七十多岁的老太爷整年假惺惺地玩着一个“摇咕咚”。
而孝子的事迹也比较地更难画,因为老是惨苦的多。比方“郭巨埋儿”,不管如何总难以画到引得孩子眉飞色舞,志愿躺到坑里去。另有“尝粪心忧”,也不轻易惹人入胜。另有老莱子的“戏彩娱亲”,题诗上虽说“忧色满庭帏”,而丹青上却绝少有风趣的家庭的气味。
B是从南京的李光亮庄刻本上取来的,丹青和A不异,而题字则正相反了:天津本指为阴无常者,它却道是阳无常。但和我的主张是分歧的。那么,倘有一个素衣高帽的东西,不问他胡子之有无,北京人,天津人,广州人尽管去称为阴无常或死有分,我和南京人则叫他活无常,各随本身的便罢。“名者,实之宾也”,不关甚么紧急的。
实在陈叔宝恍惚到仿佛“全偶然肝”,或者有之,若拉他来配“忍心害理”,却未免有些冤枉。这是有几小我以评“郭巨埋儿”和“李娥投炉”的事的。
不过我还要添上一点C图,是绍也许广记刻本中的一部分,上面并无题字,不知鼓吹者于意云何。我幼小经常常走过许广记的门前,也闲看他们刻丹青,是专爱用弧线和直线,不大肯作曲线的,以是无常先生的本相,在这里也难以判然。只是他身边另有一个小高帽,却还能清楚看出,为别的本子上所无。这就是我所说过的在赛会时候呈现的阿领。他连办公时候也带着儿子(?)走,我想,大抵是在叫他跟从学习,预备长大以后,能够“无改于父之道”的。
又,老虎噬人的图上,也必然画有一个高帽的角色,拿着纸扇子公开里在批示。不晓得这也就是无常呢,还是所谓“伥鬼”?但我乡戏文上的伥鬼都不戴高帽子。
关于老莱子的,《百孝图》上另有如许的一段:
而中华民国九年(1920),上海的书店却恰好将它用石印翻印了,书名的前后各添了两个字:《男女百孝图全传》。第一叶上另有一行小字道:家庭教诲的好榜样。又加了一篇“吴下大错王鼎谨识”的序,开起首发同治年间“纪常郑绩”先生一流的感慨:
另有不能心折的事,是我感觉虽是鼓吹《玉历》的诸公,于阳间的事情实在也不大了然。比方一小我初死时的情状,那图象就分红两派。一派是只来一名手执钢叉的鬼卒,叫作“勾魂使者”,别的甚么都没有;一派是一个马面,两个无常——阳无常和阴无常——而并非活无常和死有分。倘说,那两个就是活无常和死有分罢,则和单个的画像又不分歧。如第四图版上的A,阳无常何尝是花袍纱帽?只要阴无常却和单画的死有分颇相像的,但也放下算盘拿了扇。这还能够说约莫因为当时是夏天,但是如何又长了那么长的络腮胡子了呢?莫非夏天时疫多,他竟忙得连修刮的工夫都没有了么?这图的来源是天津思过斋的本子,归并声明;另有北京和广州本上的,也相差无几。
谁做的《高士传》呢?嵇康的,还是皇甫谧的?也还是手头没有书,无从查考。只在新远因为白得了一个月的薪水,这才发狠买来的《承平御览》上查了一通,到底查不着,倘不是我粗心,那就是出于别的唐宋人的类书里的了。但这也没有甚么大干系。我所感觉特别的,是文中的那“雏”字。
研讨这一类三魂渺渺,七魄茫茫,“死无对证”的学问,是很新奇,也极占便宜的。借使征集质料,开端会商,将各种来往的函件都编印起来,恐怕也能够出三四本颇厚的书,并且是以升为“学者”。但是,“活无常学者”,称呼不大冠冕,我不想干下去了,只在这里下一个果断:
我们中国人即便对于“百行之先”,我敢说,也一定就不想到男女上去的。承平无事,闲人很多,偶有“杀身成仁舍生取义”的,本人或许忙得不暇检点,而活着的旁观者总会加以绵密的研讨。曹娥的投江觅父,淹身后抱父尸出,是载在野史,很有很多人晓得的。但这一个“抱”字却产生过题目。
“……死了的曹娥,和她父亲的尸身,最后是面劈面抱着浮上来的。但是过往行人瞥见的都发笑了,说:哈哈!这么一个年青女人抱着这么一个老头子!因而那两个死尸又沉下去了;停了一刻又浮起来,这回是背对背的负着。”
从说“百行之先”的孝而俄然拉到“男女”上去,仿佛也近乎不持重,——浇薄。但我总还想趁便说几句,——天然极力来减省。
这部《百孝图》的发源有点特别,是因为见了“粤东颜子”的《百美新咏》而作的。人重色而己重孝,卫道之盛心可谓至矣。固然是“会稽俞葆真兰浦编辑”,与不佞有同亲之谊,——但我还只得诚恳说:不大高超。比方木兰参军的出典,他注云:“隋史”。如许项目标书,当今是没有的;倘是《隋书》,那边面又没有木兰参军的事。
我幼小时候,在故里曾经听到老年人如许讲:
我想,这“雏”一定必然是小禽鸟。孩子们喜好弄来玩耍的,用泥和绸或布做成的人形,日本也叫Hina,写作“雏”。他们那边常常存留中国的古语;而老莱子在父母面前弄孩子的玩具,也比弄小禽鸟更天然。以是英语的Doll,即我们现在称为“洋囡囡”或“泥人儿”,而笔墨上只好写作“傀儡”的,说不定前人就称“雏”,厥后中绝,便只残存于日本了。但这不过是我一时的揣测,别的也并无甚么坚固的凭据。
做目连戏和迎神赛会虽说是祷祈,同时也即是文娱,扮演出来的应当是阴差,而浅显状况太无趣,——无所谓扮演,——不如独特些好,因而就将“那一个无常”的衣装给他穿上了;——天然原也没有晓得得很清楚。但是今后也更传讹下去。以是南京人和我之所谓活无常,是阴差而穿戴死有分的衣冠,顶着真的活无常的名号,大背典范,荒诞得很的。
但官方又有一种自称“走阴”或“阴差”的,是生人临时入冥,帮办公事的角色。因为他帮同勾魂摄魄,大师也就称之为“无常”;又以其本是生魂也,则别之曰“阳”,但今后便和“活无常”隐然相混了。如第四图版之A,题为“阳无常”的,是平常人的浅显装束,足见明显是阴差,他的职务只在领鬼卒进门,以是站在阶下。
……莱子又有弄雏娱亲之事:尝弄雏于双亲之侧,欲亲之喜。(原注:《高士传》。)
我现在拔取了三种分歧的标本,分解第二图。上方的是《百孝图》中的一部分,“陈村何云梯”画的,画的是“取水上堂诈跌卧地作婴儿啼”这一段。也带出“双亲开口笑”来。中间的一小块是我从“直北李锡彤”画的《二十四孝图诗合刊》上描下来的,画的是“著五色斑斓之衣为婴儿戏于亲侧”这一段;手里捏着“摇咕咚”,就是“婴儿戏”这三个字的点题。但约莫李先生感觉一个高大的老头子玩如许的把戏究竟不像样,将他的身子极力收缩,画成一个有胡子的小孩子了。但是仍然无趣。至于线的弊端和贫乏,那是不能怪作者的,也不能抱怨我,只能去骂刻工。查这刻工当前清同治十二年(1873)时,是在“山东省布政司街南首路西鸿文堂刻字处”。下方的是“民国壬戌”(1992)慎独山房刻本,无画人姓名,但是双料画法,一面“诈跌卧地”,一面“为婴儿戏”,将两件事合起来,而将“斑斓之衣”忘怀了。吴友如画的一本,也合两事为一,也忘了斑斓之衣,只是老莱子比较的胖一些,且绾着双丫髻,——不过还是无兴趣。
除勾摄人魂外,十殿阎罗王中第四殿五官王的案桌中间,也什九站着一个高帽角色。如D图,1取自天津的思过斋本,模样颇标致;2是南京本,舌头拖出来了,不知何故;3是广州的宝经阁本,扇子破了;4是北京龙光斋本,无扇,下巴之下一条黑,我看不透它是胡子还是舌头;5是天津石印局本,也颇标致,但是站到第七殿泰山王的公案桌边去了:这是很特别的。
但是我还不能心折。一者因为这些书都不是我幼小时候所见的那一部,二者因为我还确信我的影象并没有错。不过撕下一叶来做插画的诡计,却被无声无臭地打得粉碎了。只得拔取标本各一——南京本的死有分和广州本的活无常——以外,还本身脱手,添画一个我所记得的目连戏或迎神赛会中的“活无常”来塞责,如第三图上方。幸亏我并非画家,固然太不高超,读者或许不至于嗔责罢。先前想不到厥后,曾经对于吴友如先生辈颇说过几句蹊跷话,不料曾多少时,即须本身出丑了,现在就预先辩白几句在这里备案。但是,如果无效,那也只好直抄徐(印世昌)大总统的哲学:听其天然。
中国的哭和拜,甚么时候才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