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故事新编 (10)

“先生到楚国去？”

“不错！”墨子说。

再向中心走是一大块广场，摆着很多摊子，拥堵着很多人，这是闹市，也是十字路交叉之处。墨子便找着一个仿佛士人的老头子，探听公输般的寓所，可惜言语不通，缠不明白，正在手至心上写字给他看，只听得轰的一声，大师都唱了起来，本来是驰名的赛湘灵已经开端在唱她的《下里巴人》（17），以是引得天下中很多人，同声应和了。不一会，连那老士人也在嘴里收回哼哼声，墨子晓得他决不会再来看他手心上的字，便只写了半个“公”字，拔步再往远处跑。但是到处都在唱，无隙可乘，很多工夫，约莫是那边已经唱完了，这才逐步显得温馨。他找到一家木工店，去探听公输般的住址。

“公然是你。”公输般欢畅的说，一面让他进到堂屋去。“你一贯好么？还是忙？”

“不。”阿廉答。

这一句话，仆人可真是忍不住发怒了；他沉了脸，冷冷的答复道：

墨子也笑了一笑。

墨子一面说，一面又跑进厨房里，叫道：

子夏（2）的门徒公孙高（3）来找墨子（4），已经好几次了，老是不在家，见不着。约莫是第四或者第五回罢，这才刚巧在门口遇见，因为公孙高刚一到，墨子也适值回家来。他们一同走进屋子里。

“是的！”墨子说。

“那么，带我见王去就是。”

“走了，”耕柱子笑道。“他很活力，说我们兼爱无父，像禽兽一样。”（9）

（10）放鬼债的本钱：作者在创作本篇数月后，曾在一篇杂感里说，旧社会“有一种精力的本钱家”，惯用“怜悯”一类夸姣言辞作为“放债”的“本钱”，以求“酬谢”。参看《罢了集·新期间的放债法》。

“那好极了！”墨子很打动的直起家来，拜了两拜，又很沉寂的说道：“但是我有几句话。我在北方，传闻你造了云梯，要去攻宋。宋有甚么罪恶呢？楚国不足的是地，贫乏的是民。杀贫乏的来争不足的，不能说是智；宋没有罪，却要攻他，不能说是仁；晓得着，却不争，不能说是忠；争了，而不得，不能说是强；义不杀少，但是杀多，不能说是知类。先生觉得如何？……”

当墨子走得邻近时，只见那人的手在空中一挥，大呼道：

“总得二十来天罢，”墨子答着，只是走。

“但是先生这么远来，有甚么见教呢？”

（11）这里和下文的歌，意义介于可解不成解之间。作者在一九三六年三月二十八日给日本增田善的信中曾说：“在《铸剑》里，我觉得没有甚么难懂的处所。但要重视的，是那边面的歌，意义都不较着，因为是奇特的人和头颅唱出来的歌，我们这类浅显人是难以了解的。”

“那必然是生了偷摸病了。”楚王坦白的说。

“不过这要请先生换一下。因为这里是和俺故乡分歧，甚么都讲豪阔的。还是换一换便当……”

“是的，防云梯的。”

墨子在手心上写着字，请他看了有无听错以后，这才紧紧的记在内心，谢过仆人，迈开大步，径奔他所指导的处所。公然也不错的：第三家的大门上，钉着一块雕镂极工的楠木牌，上刻六个籀文道：“鲁国公输般寓。”

楚国的郢城（16）但是不比宋国：街道宽广，房屋也整齐，大店铺里摆设着很多好东西，乌黑的麻布，通红的辣椒，斑斓的鹿皮，肥大的莲子。走路的人，固然身材比北方短小些，却都活泼精干，衣服也很洁净，墨子在这里一比，旧衣破裳，布包着两只脚，真仿佛一个老牌的乞丐了。

“是的。你也晓得了？”墨子让耕柱子用水和着玉米粉，本身却取火石和艾绒打了火，点起枯枝来沸水，眼睛看火焰，渐渐的说道：“我们的老乡公输般（10），他老是倚着本身的一点小聪明，兴风作浪的。造了钩拒（11），教楚王和越人兵戈还不敷，这回是又想出了甚么云梯，要耸恿楚王攻宋去了。宋是小国，怎禁得这么一攻。我去按他一下罢。”

（9）蜜蜂的排衙：蜜蜂迟早两次聚集蜂房内里，就像朝见蜂王普通。这里用来描述人群拥堵喧闹。排衙，旧时衙署中部属顺次参谒长官的典礼。

他穿过厨下，到得后门外的井边，绞着辘轳，汲起半瓶井水来，捧着吸了十多口，因而放下瓦瓶，抹一抹嘴，俄然望着园角上叫了起来道：

“对咧。”墨子说。“公孙高走了罢？”

（13）宴之敖者：作者假造的人名。一九二四年玄月，鲁迅辑成《俟堂砖文杂集》一书，题记后用宴之敖者作为笔名，但今后即未再用。

“这可不成，”公输般怅怅的说。“我已经对王说过了。”

“甚么模样的？”

“他姓甚么？”

墨子刚看了他一眼，他已经关了门，再敲时，就甚么声气也没有。但是这目光的一射，却使那门丁温馨不下来，他总感觉有些不舒畅，只得出来禀他的仆人。公输般正捏着曲尺，在量云梯的模型。

“楚的空中，”墨子道，“方五千里，宋的却只方五百里，这就像轿车的和破车子；楚有云梦，尽是犀兕麋鹿，江汉里的鱼鳖鼋鼍之多，那边都赛不过，宋倒是所谓连雉兔鲫鱼也没有的，这就像米、肉的和糠屑饭；楚有长松、文梓、楠木、豫章，宋却没有大树，这就像斑斓的和短毡袄。以是据臣看来，王吏的攻宋，和这是同类的。”

“别的筹办如何样？”

“他但是很忙。方才实验过连弩（15）；现在恐怕在西关外看阵势，以是遇不着先生。先生是到楚国去找公输般的罢？”

“和他很难说，”管黔敖怅怅的答道。“他在这里做了两年官，不大情愿和我们说话了……”

“先生不见客！你们同亲来告帮（19）的太多了！”

“禽滑釐呢？”

“唉唉，你们儒者，说话称着尧舜，做事却要学猪狗，不幸，不幸！”（6）墨子说着，站了起来，仓促的跑到厨下去了，一面说：“你不懂我的意义……”

“先生，是做十多天的干粮罢？”他问。

“好的。不过期辰不早了，还是吃了饭去罢。”

墨子走进宋国的版图的时候，草鞋带已经断了三四回，感觉脚底上很发热，停下来一看，鞋底也磨成了大洞穴，脚上有些处所起茧，有些处所起泡了。（12）他毫不在乎，仍然走；沿路看看景象，人丁倒很很多，但是向来的水患和兵灾的陈迹，却到处存留，没有群众的变更得缓慢。走了三天，看不见一所大屋，看不见一棵大树，看不见一个活泼的人，看不见一片肥饶的地步，就如许的到了都城（13）。

墨子晓得，这是本身的门生曹公子的声音。

“耕柱子（8）！给我和起玉米粉来！”

公输般吃了一惊，大呼起来，放下云梯的模型和曲尺，跑到阶下去。门丁也吃了一惊，从速跑在他前面，开了门。墨子和公输般，便在院子里见了面。

（15）兽炭：古时大富之家将柴炭屑做成各种兽形的一种燃料。东晋裴启《语林》有以下记录：“洛下少林木，炭止如粟状。羊琇骄豪，乃捣小炭为屑，以物和之，作兽形。后何召之徒共集，乃以温酒；火爇既猛，兽皆开口，向人鲜明。诸豪相矜，皆服而效之。”（据鲁迅辑《古小说·钩沉》本）

他决计穿城而过，因而走近北关，顺着中心的一条街，一径向南走。城内里也很冷落，但也很安静；店铺都贴着跌价的便条，但是并不见卖主，但是店里也并无如何的货品；街道上满积着又细又粘的黄尘。

他在大街上前行，除瞥见了贫弱而外，也没有甚么非常。楚国要来打击的动静，是或许已经听到了的，但是大师被攻得风俗了，自认是该死受攻的了，竟并不感觉特别，何况谁都只剩了一条性命，无衣无食，以是也没有甚么人想搬场。待到瞥见南关的城楼了，这才瞥见街角上聚着十多小我，仿佛在听一小我讲故事。

“那位山东老，造钩拒的公输先生么？”店东是一个黄脸黑须的瘦子，公然很晓得。“并不远。你回转去，走过十字街，从右手第二条小道上朝东向南，再往北转角，第三家就是他。”

（17）本篇最后颁发时未署写作日期。现在篇末的日期是支出本集时补记。据《鲁迅日记》，本篇完成时候为一九二七年四月三日。

“阿廉（7）！你如何返来了？”

（8）丹田：道家把人身脐下三寸的处所称为丹田，传闻这个部位受伤，可乃至命。

“那是……”公输般想着，“先生说得很对的。”

他看得耕柱子已经把窝窝头上了蒸笼，便回到本身的房里，在壁厨里摸出一把盐渍藜菜干，一柄破铜刀，别的找了一张破承担，等耕柱子端进蒸熟的窝窝头来，就一起打成一个包裹。衣服却不办理，也不带洗脸的手巾，只把皮带紧了一紧，走到堂下，穿好草鞋，背上包裹，头也不回的走了。从包裹里，还一阵一阵的冒着热蒸气。

“不错，”墨子说，“不过他听不听我，还是料不定的。你们仍然筹办着，不要只望着口舌的胜利。”

墨子穿戴太短的衣裳，高脚鹭鸶似的，跟公输般走到便殿里，向楚王行过礼，从安闲容的开口道：

（14）汶汶乡：作者假造的地名。汶汶，暗淡不明。

楚王早晓得墨翟是北方的圣贤，一经公输般绍介，立即访问了，用不着吃力。

公输般不欢畅了。

管黔敖点点头，看墨子上了路，目送了一会，便推着小车，吱吱嘎嘎的进城去了。

“阿呀！那必然是墨翟了！”

公孙高推让了一通以后，眼睛看着席子（5）的破洞，和蔼的问道：

“确也不错！”楚王点头说。“不过公输般已经给我在造云梯，总得去攻的了。”

“猪狗尚且要斗，何况人……”

“先生，又有一个你的同亲来告帮了……此人但是有些古怪……”门丁悄悄的说。

但是墨子不肯听，欠着身子，总想站起来，他是向来坐不住的（20）。公输般晓得拗不过，便承诺立即引他去见王；一面到本身的房里，拿出一套衣裳和鞋子来，诚心的说道：

（16）龙准：指帝王的鼻子。准，鼻子。 (2)

“先生甚么时候返来呢？”耕柱子在前面叫唤道。

（4）王妃生下了一块铁：清朝陈元龙撰《格致镜原》卷三十四引《列士传》佚文：“楚王夫人于夏乘凉，抱铁柱，心有所感，遂有身，产一铁；王命莫邪铸为双剑。”

“现在有一小我，不要轿车，却想偷邻家的破车子；不要斑斓，却想偷邻家的短毡袄；不要米、肉，却想偷邻家的糠屑饭：这是如何的人呢？”

“他们约莫也听到动静了，”墨子想。细看那些垂钓人，却没有本身的门生在内里。

“那么，不成以罢手了么？”

（16）龙准：指帝王的鼻子。准，鼻子。 (1)

“我送你十块钱！”墨子又接着说。

“也已经募集了一些麻、灰、铁。不过可贵很：有的不肯，肯的没有。还是讲废话的多……”

“能够能够，”墨子也诚心的说。“我实在也并非爱穿破衣服的……只因为实在没有工夫换……”

“那可还没有问……”门丁惶恐着。

墨子拍着红铜的兽环（18），铛铛的敲了几下，不料开门出来的倒是一个横眉瞋目标门丁。他一瞥见，便大声的喝道：

“那么，君子就不斗么？”

不过布片薄，不平的村路梗着他的脚底，走起来就更艰巨。到得下午，他坐在一株小小的槐树下，翻开包裹来吃午餐，也算是歇歇脚。远远的瞥见一个大汉，推着很重的小车，向这边走过来了。到得邻近，那人就歇下车子，走到墨子面前，叫了一声“先生”，一面撩起衣角来揩脸上的汗，喘着气。

但是他并不挤出来号召他，仓促的出了南关，只赶本身的路。又走了一天和大半夜，歇下来，在一个农家的檐下睡到拂晓，起来仍复走。草鞋已经碎成一片一片，穿不住了，承担里另有窝窝头，不能用，便只好撕下一块布裳来，包了脚。

（6）雉堞：城上摆列如齿状的矮墙，俗称城垛。

“这是沙么？”墨子熟谙他是本身的门生管黔敖，便问。

（5）井华水：凌晨第一次汲取的井水。明朝李时珍《本草纲目》卷五井泉水《集解》：“汪颖曰：黎明第一汲，为井华水。”

城墙也很陈旧，但有几处添了新石头；护城沟边瞥见烂泥堆，像是有人淘掘过，但只见有几个闲人坐在沟沿上仿佛钓着鱼。

“明天在城里闻声曹公子在报告，又在玩一股甚么‘气’，嚷甚么‘死’了。你去奉告他：不要弄玄虚；死并不坏，也很难，但要死得于民无益！”

“如果给你一千多盆，你走么？”

“那么，就并非因为他们言行不分歧，倒是因为少了呀！”

（7）劳什子：北方方言。指物件，含有轻视、讨厌的意义。

耕柱子恰好从堂屋里走到，是一个很精力的青年。

“北方有人欺侮了我，”墨子很沉寂的说。“想托你去杀掉他……”

“这模样了，还要来攻它！”墨子想。

非？攻（1）

“先生是主张非战的？”

（12）侏儒：形体矮小、专以风趣笑谑供君王文娱消遣的人，略似戏剧中的丑角。

“我是义不杀人的！”

“不过成败也还是说不定的。”墨子道。“只要有木片，现在便能够试一试。”

“我们给他们看看宋国的民气！我们都去死！”（14）

“我不干了。他们言行不分歧。说定给我一千盆粟米的，却只给了我五百盆。我只得走了。”

“像一个乞丐。三十来岁。高个子，乌黑的脸……”

阿廉也已经瞥见，正在跑过来，一到面前，就规端方矩的站定，垂动手，叫一声“先生”，因而略有些愤恚似的接着说：

“是的。老是如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