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回 送乌骨鸡县令受辱 拆石牌坊知府惊心
“周某此番来到荆州,乃是别有公事。”
“你从远安走来?有二百多里路吧?”张居谦一惊。
“愚职周显谟在此恭候。”周显谟说着就把金学曾请进客堂,两边叙礼坐定后,周显谟又道,“把金大人请到这里来相见,原是为了叙话便利。”
自张老太爷被承差水火棍打伤后,这半个多月里,大学士府门前每日车水马龙川流不息,远近各路官员,不管熟谙不熟谙,莫不抢先恐后赶来探视。这里头作怪的,原是宦海上的攀比之心。某某衙门的左堂大人持了拜帖携着礼盒儿前来问候,那右堂大人若不来,岂不遭人群情?这个衙门探视过了,阿谁衙门焉敢有半点支吾?荆州城里各衙门自不必说,邻近州府衙门,只要有一个带了头,其他的也必都闻风而动。最早赶来慰劳的,是湖广道抚按两院的代表,这两衙一动,底下各府州县有谁不看下属神采行事?宦海上流行的本来就是追求之术,热中于驰驱豪门的官员们自是不肯放过这一次邀宠奉迎的良机。一时候,荆州城中百官云集,大学士府门前广场连日来竟像是开庙会似的,众官员紧赶慢赶揣着凑趣之心前来,却没有一个能见到张老太爷。这老头子听了赵谦的话,饰辞伤势太重,躲在后院不出来。欢迎他们的是张老太爷的二儿子、张居正的弟弟张居谦。他现在挂了个锦衣卫批示的五品衔,府衙也就在这荆州城中。因在私宅与来访的官员不好行庭参礼,张居谦干脆除了官袍只穿便服见客。每天,他都要收下一大摞洒金朱砂笺的拜帖,礼盒差未几堆满一间屋子。这一天约莫巳牌时分,张居谦正在前院客堂里欢迎特地从夷陵州赶来拜见的太守冯大人,一名家人出去递给他一份拜帖。这份拜帖过分粗陋,仿佛是临时找一张红纸写下的,上面一行颜体楷书倒是颇见功力:晚生李顺谨拜。“是远安的知县李顺,”张居谦对冯大人说,“你且稍坐,我去迎他出去。”
湖广道监察御史周显谟晓得:
“不知宪台大人驾到,下官有失远迎。”
金学曾如此自傲,李顺心下存疑,却也不便再说甚么。这时厨子来报鸡汤已炖好,两人便起家到了膳房。一大盆香喷喷的鸡汤刚摆上餐桌,另配了几样时蔬,衙役也早买了一坛地产的陈年谷酒返来,揭开黄泥封裹贴着油皮纸的坛口,顿时满屋都飘漾着醇厚的酒香。李顺耸耸鼻子,不自发地吞了一口口水,主宾二人也不讲客气,传杯递盏狼吞虎咽,不消半晌竟然也都有了三分醉意。李顺细心啃了一只壮硕的鸡腿,想着上午送礼的事,不解地咕哝道:
“现在尚未收到答复。”
“来者但是金大人?”
“罢罢罢,我们打个平伙,你出两只鸡,我去叫人买一坛老酒来,一醉方休如何?”
“是啊,这几日我一向深思,要给这值房起个名字,昨日想了一个早晨,才想了一个名字,叫五听斋。上午闲来无事,便揣摩着写这一篇《五听斋记》,刚开了个头,你就来了。”
“这一点不假,湖广道的官员谁不晓得,你是张老太爷的第一号座上宾,但张老太爷并不即是首辅本人。赵大人,你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和金学曾作对。”
眼下,周显谟本身道出敏感的话题,赵谦心中怦然一动。凭宦海的经历,他晓得周显谟对他抱有怜悯,但他仍不敢粗心,而是谨慎回道:
周显谟固然心存可惜,却不得不下达拆毁之令。却说荆州府中有一名姓鲁的典吏,被赵谦派来这里卖力现场施工。这会儿见有人拥上来要拆毁牌坊,便赶紧跑过来制止,他不认得周显谟,却认得金学曾,便朝金学曾讪讪问道:
“前人言,偏听则信,兼听则明。究竟何为偏听,何为兼听?众说纷繁,莫衷一是。前些时偶翻《周礼》,才找到了出处。”
刑部尚书王之诰签
却说早晨的这一顿拂尘宴,就安排在周显谟下榻的楚风馆里停止。楚风馆本是专门欢迎过往官员的邸舍,由荆州府官办,赵谦也算是这里的仆人。筵席开了十几桌,除开金学曾税关里的人,荆州城中各衙门里有头有脸的官员悉数插手。开宴之前,周显谟伶仃会晤了赵谦,为了卸开任务,他把刑部移文以及张居正的手札拿出来给赵谦看了。然后说道:
“看过了,”李顺答复,“多数是籽粒田征税激发的争辩。首辅作出的这一严峻决策,对皇亲国戚等一应豪强大户,实在是打击太大。”
李顺一面打着酒嗝,一面揣摩,不安地说:“金大人,依下官来看,你此去凶多吉少。”
“甚么差事?”
“任他们说去,”李顺苦涩地一笑,四周张望张望,说,“我如何走到这儿来了?”
“周大人从武昌城长途赶来,不入城却待在接官亭,八成儿他是宪命在身,要把你弄到那边去抓起来。”
“既如此,李某告别了。”
“首辅志在为天下理财,李大人,你说,他如何能够让我当第二个海瑞呢?”
“金大人,你这五听之辨,乃是有感而发。”
脚夫欲言又止,李顺诘问:“另有甚么?”
李顺心下推断这是张居谦嫌礼薄,一时无以答复。却说那天他在家中与到访的金学曾别过,当时就骑一匹小驴儿花了两天时候回到远安县衙,他固然晓得了张老太爷挨打的动静,但并未引发正视。约莫过了十几天,县学教谕自荆州公干返来,向他备细说了湖广道远近州县衙门前去大学士府探视张老太爷的盛况,他这才发觉本身真是个笨人,竟然想不到去大学士府拜见,却颠儿颠儿地回到县衙。现在只好再往荆州一趟送礼补小我情。提到送礼,他又犯了难,远安是个穷县,衙库里虽存有百十两银子,可那是一应差役的人为和几位属官的俸资,千万动不得。何况他当上县令的第一天就为本身订下端方,除了俸银,不成昧知己花公家一厘钱。搜遍箧笥,找出了二两碎银,叮咛衙役就用这些钱买了十斤天麻和二十只乌骨鸡。他自发得这是一份重礼,及至到了荆州,传闻别的州县衙门送的大礼盒儿都是用骡子驮,外带还奉上一张银票,大的几百两少的几十两不等,这才为本身礼品的寒酸而发慌。想再添置些又苦于囊空如洗,只好硬着头皮带着礼挑子姗姗而来。
周显谟回道:“除了你,愚职没有告诉任何人。”
“首辅是何态度?”
“如何在那儿呢?”金学曾感觉蹊跷。
赵谦不平气,咕哝道:“咱传闻,都城的皇亲国戚,反对籽粒田征税的不在少数。这件事是金学曾挑起来的,该有多少人恨他。”
两人穿过大堂,径直走到金学曾的值房坐定,喝了一盅茶,李趁便把本日去大学士府的经历讲了一遍。金学曾听了哈哈大笑,谑道:
“不知周大人有何事见教?”
“冯大人只是开个打趣,李大人不必当真,常言道千里送鹅毛,礼轻情义重。李大人这份情,我代表家严领了,只是这乌骨鸡,家严实在享用不了。”
“咱也是从都城同年的来信中得知,”周显谟接着把谤画事件大抵陈述一遍,又道,“首辅为天下理财,力除其弊,本也无可厚非,然摆布方面大臣,摭事过急,投机诛求未厌,乃至获咎势豪大户簪缨之族,孟子曰‘为政不难,不获咎于巨室’,当今当局却反其道而行之。如此与百方作对,新政岂能耐久?你赵大人在这类时候就收税事告讦金学曾,乃是没有审时度势,没有看清楚这个金学曾实际上是首辅大人的一只马前卒。”
“乌骨鸡还不是鸡?”张居谦怏怏不乐回道,“家严一闻到鸡汤味儿,就作呕。”
“湖广道监察御史周显谟大人要和你告急约见。”
“你……”
金学曾当即叮咛下去。李顺偶然间瞥见案台上摆着文房四宝,一张四尺长的蜀版藤白纸,已是墨气淋漓书就了一半,他当下起家去瞄,纸上写道:
周礼小司寇五听之法:一曰辞听,观其所出言,不直则烦;二曰色听,观其色彩,不直则赧;三曰气听,不直则喘;四曰耳听,观其听聆,不直则惑;五曰目听,观其眸子,不直则瞭。前人听狱之法详密如此,即有神奸,不能自遁,片言折之可矣。后代不务出此,而以钩距伺察得人之情,以罗织编织求人之情,其法弥刻,其术……
“在东门外接官亭里。”
“赵大人是聪明人,这一点还估不透吗?”周显谟捻着下巴上稀少的髯毛,缓缓言道,“这就申明,首辅对你已经起了狐疑。”
“周大人说了很多,归结起来就一句话,要下官识时务者为豪杰。”
金学曾一看那架式,猜是鲁典吏搬来了救兵,便对周显谟说:“周大人,快掸掸身上的土,荆州城中的官员,都邀齐了来驱逐你了。”
金学曾看着李顺大快朵颐的模样很高兴,讥道:“李大人,你真的觉得张老太爷不吃鸡?”
脚夫悻悻然答道:“老爷,别个衙班的差人狗眼看人低,笑你是鸡估客,另有……”
“正因为如此,你就不该该获咎他,”周显谟非常体贴肠规劝道,“他现在正在势头上,你同他斗,岂不是自求祸事?”
“李大人,二两银子送礼,你这又创下了万历宦海的奇闻,人家没轰你出来已是存了客气。”
周显谟手搭凉棚朝东城门方向瞧了瞧,叮咛同来的缇马队一起上马,列队站好。他本身果然正冠整衣打理一番,静等那一队官轿的到来。
“甚么谤画?不晓得。”
“周大人宪命在身,下官哪敢指责。想必这一起也辛苦了,下官这就请周大人进城,早晨咱宴客,这一起来的众位官员全都作陪,为周大人拂尘。”
“李大人啦李大人,你在荆州城住了这么多年,如何连这个都不晓得?”闲坐一旁的冯大人趁机插话,“咱从山西调来夷陵任上还不到一年,就晓得老太爷向来不吃鸡,他白叟家最喜好吃的,是鹅。”
“金大人不必严峻,愚职此次来荆州,乃是奉首辅之命,与你共同完成一件差事。”
说是小字,每个也有汤碗口那么大。徐阶亲书的春联还没有雕刻上去,但已描了字样,几个工匠正在那边繁忙。周显谟所带的五十名缇马队以及随金学曾出行的衙役,加起来也有七八十号人,拆毁牌坊的人手充足了。东西也是现成的,因还没有最后完工,现场摆了很多梯子、锤、錾、钎子之类。周显谟走到跟前,先负手绕牌坊一周赏识一遍,对金学曾叹道:
“周大人,下官也正在迷惑,首辅大人若想拆掉牌坊,只需写个二指宽的便条给我赵谦就是,哪用得着刑部移文,还让你这位风宪官亲率缇马队,发兵动众大老远跑来荆州一趟。”
“恐金大人不信赖,咱这里另有两份公文。”
“这……我已说过,李大人的情意我代表家严领了。”
赵谦无言以答,只重重叹了口气。周显谟持续说道:“张老太爷正视你,但首辅本人正视的倒是金学曾。本年,首辅推行财务鼎新,第一步棋就是给皇亲国戚的籽粒田征税,在这件事上,金学曾但是立了头功啊。”
“是啊!”
“老爷,你要去那里?”
“挑着这礼盒儿?”
“也真是怪,这么甘旨的好菜,张老太爷竟然无福消受,唉,可惜,可惜。”
“首辅疑我真是没有事理,”赵谦低头沮丧地说道,“我赵谦对他但是忠心耿耿啊!”
“冯大人,我是一个鸡估客,想必你就是一个牙郎了,是不是搬了一座金山来?”
“如此甚好。”
赵谦对周显谟的话不加辩驳,却恨恨说道:“金学曾这小我,为人太刻薄,咱荆州城中的官员没有几小我喜好他。”
比及金学曾读完函件,周显谟问道:“金大人,拆毁牌坊一事,你有何高见?”
张居谦说着把李顺引进客堂,先将他与冯大人作了先容。
另一封是张居正写给周显谟的私家函件,内容与刑部移文大抵差未几。所分歧的是,张居正在信中还特别提到要周显谟到荆州后起首找到金学曾,就拆毁牌坊事与之运营,要“解除滋扰从速完成”。恰是因为有这封信,周显谟才把金学曾找到这接官亭来。
眼看两人就要吵起来,张居谦从速出来补救,他用眼色表示冯大人不要出声,自家勉强挤了个笑容朝李顺说道:
李顺苦笑了笑,道:“一言难尽,我们出来叙说。”
两人说罢,就相邀出门朝张大学士牌坊而来。此时已是申末时分,西斜的阳光晖映下的张大学士牌坊显得非常抢眼。这座牌坊纯用汉白玉石料凿砌而成,四根两尺见方的大石柱撑起三重石雕飞檐。石柱往上净空有一丈八尺,第一道横枋上雕的是夔纹龙饰,其上的广大石匾上书有“大学士”三个斗字,上面一行小字:
“挑着。”
“是呀,小的深思老爷家住南门,如何就闷头朝西走,以是就在背面喊上了。”
“即便接官亭变成风波亭,咱也不能不去呀,张大人,你叮咛下去,给我备轿。”
太师兼文华殿大学士张居正
“恰是,”周显谟已看出赵谦的不满,他瞧了瞧随赵谦一块儿来的荆州城中各衙门官员,不管熟谙不熟谙,一个个都乌头黑脸,心知犯了“公愤”,因而他半是安抚半是自嘲地说道,“赵大人,你于此能够看出,风宪官不好当吧?获咎之处,还望包涵。”
“赵大人,先别慌着漫骂人,你看看,这是谁来了。”
张居谦说着把李顺引进客堂,先将他与冯大人作了先容。冯大人是六品官,比李顺高了一品,加上他对这个不是科举出身的特荐知县有些瞧不起,故对付作答。李顺也不计算,与张居谦酬酢了几句,就从袖笼里取出一张礼单递给张居谦,红着脸说:
字体亦行亦草,大有盛唐笔意。李顺细细玩吟了两遍,赞道:
迷含混糊的李顺这才惊醒,昂首一看,竟已穿过了十字街口,连西大街都走了半截,喊他的人就是阿谁脚夫,肩上还挑着那红布盖着的一方一圆两只礼盒儿。
李顺的心一下子绷紧了,点头苦笑道:“金大人,你真是吃了豹子胆,你想过结果没有?”
“金大人,愚职真是服了你,出了这大的事,人们都猜想你六神迷乱,却想不到你竟还能提笔写出妙文来。”
“别人在哪儿?”
“这话不假,势豪大户恨的岂只是金学曾,连首辅本人以及户部刑部堂官,都成了这些人的眼中钉肉中刺。”说到这里,周显谟抬高声音问道,“前不久,都城里呈现了一幅谤画,你晓得吗?”
“知会金大人,湖广道监察御史周显谟大人在院房里等待。”
赵谦看看地上的断石残碑,怏怏地问:“莫非宪台大人此次来荆州就为了拆毁这座牌坊?”
“李大人,屋里请。你的轿夫呢,让他们喝茶去。”
金学曾本不想急着说烦恼之事,见李顺主动扯上话题,他便用心露了一个口风:
张居谦接过礼单一看,上面写着:“天麻十斤,乌骨鸡二十只。”顿时心中不悦,忖道:“你远安再穷,也不至于弄出这等上斤不上两的礼品来,这不是打发叫花子吗?”他顺手把礼单朝茶几上一丢,说道:“难为李大民气诚,但这份礼品断难收下。”
金学曾答道:“首辅大人不肯沽名钓誉,我辈也只能受命行事了。”
“拆大学士牌坊。”
金学曾说罢朝窗外院子里望望,明白日的竟阒静无人了无活力,一丝儿郁气不知不觉已在眉宇间闪现。李顺看在眼里长叹一声,说道:
“这前面是啥处所?”李顺懵懂地问。
“我猜想不会,”金学曾打量了李顺一眼,接着问,“都城通政司比来寄来的几期邸报,你都看过了吗?”
李顺说着,起家朝张居谦打了一拱,提了提直裰,气鼓鼓走出了客堂。当张居谦赶出客堂喊了一句“李大人你走好”时,李顺已噔噔噔走下踏道,他昂首望了望半空中飘着的“大学士张”的彩旗,内心头俄然涌起一股子酸楚,强忍着,两泡热泪才不至于溢出眼眶。这时又有两乘官轿抬进广场,他赶紧低头疾走,也不知过了多久,忽听得背后有人气喘吁吁地喊道:
位于东门大街的大学士府,因其前身是辽王府,那范围势派竟是超越了荆州府衙。张文明买下后重新补葺装潢,体制愈是恢宏。老远看去,那一片片飞檐翘拔的曲面大屋顶,盖着华贵的琉璃瓦,日头底下反射出耀目光芒。正门两根粗大的平柱之间,广大的门梁上悬了一块六尺长的伽楠香大匾,书有斗大的“大学士府”四个石青根柢的金字。门前踏道两侧,各蹲了一只神采飞扬的汉白玉大石狮。府前广场甚为宽广,踏道两侧藻井廊沿之下,挨着角柱石,是两排錾工讲求的米青石系马桩,正对着大门约十丈开外,并排儿竖了四根矗立入云的沉香旗杆,飘荡的黄绫滚边三角彩旗上,“大学士张”四个字鲜明夺目。一年三百六十五日,不管刮风下雨,这旗杆下以及大门口都有仆人保卫。是以,除了府中开堂会以及别的甚么喜庆日子,大门口落满官轿歇满马匹外,平常空荡荡可贵见一小我影。高墙大院重门深禁,那气势就把人震慑,谁还勇于此地逗留一窥堂奥呢?
“啊,我倒忘了,李大人就住在城里头。”
“多谢周大人美意,此事容下官三思而行。”赵谦说着,起家朝周显谟做了一个请的姿式,又道,“猜想作陪的官员都已到齐,请周大人赏光退席。”
说话间,只见缇马队们已是搬过几架梯子攀上了牌坊顶,七手八脚掀翻了一角飞檐,看到忽地冒出很多兵爷来,鲁典吏也不知来头,便仓猝跑回城里头报信去了。
周显谟说着,起家到了里屋,从随身带来的箧笥里拿出两份文件来,再转出房来递给金学曾,此中一份盖了刑部关防,移文很短:
“这时候,你另有闲心读这些古书?”
“对,家严喜好吃鹅,”张居谦接过话头,“李大人,这乌骨鸡你还是拿归去。”
人有脸树有皮,李顺再木讷,对这类欺侮也受不了,便反唇相讥道:
“你们是衙门送礼,用的是民脂民膏,我李顺礼品虽轻,花的倒是自家的俸银。”
“唉!”
“咱荆州税关门可罗雀,此时不读,更待何时?”
“传闻张老太爷受了重伤,晚生寝食难安。远安穷乡僻壤,没啥购置的,备上一些土特产,给老太爷补补身子。”
“张文明毕竟是首辅的父亲,他如成心偏袒,你就是第二个海瑞了。”
“李大人,你前次所言赵谦把江陵县官田送给老太爷一事,我已派人刺探凿实。当即就将此事写信向首辅禀报,并驰驿送往都城。”
“你真的挑返来了?”李顺问。
“你没吃上酒,感到窝囊是不是?”
张居谦走出大门,只见李顺穿了一件油青布的直裰站在广场上静候。他中间站了一个脚夫,挑了两只礼盒儿,一只方刚正正,另一只圆鼓鼓的,大过府衙吊挂的大灯笼,都用红布罩着看不清里头的什物。张居谦看这礼担沉甸甸的,内心先已有了几分对劲,忙迎上去抱拳一揖,笑吟吟说道:
赵谦这才重视到金学曾身边还站了一小我,定睛一看,不由吃了一惊,对这位主管一省监察的风宪官周显谟,他哪有不认得的事理?他去省会办事,总会跑到周府去拜见。此前周显谟也来过荆州两次,都是他出面欢迎。是以两人不但熟络,且彼其间另有一些好感。赵谦从速趋前几步,举手高打一拱,说道:
本是同级,赵谦却以“下官”自称,周显谟听了内心头舒坦。他晓得这座牌坊是赵谦建议并带头捐资修建的,他本身也凑兴捐了二十两银子,现在由他命令拆毁,便感觉有些对不起这位执礼甚恭的老熟人。是以快步走下石堆,朝赵谦深深一揖,难堪说道:
金学曾平常与官员们闲谈,就得知这周显谟老于油滑,是个滑溜溜的琉璃球儿。这类人逢着功德就上,见了犯难事就躲。拆毁牌坊之事,刑部移文与首辅的信都唆使明白,他偏还要收罗定见,这较着是不肯担负任务。金学曾虽看出他的谨慎眼儿,但仍以事体为重,问道:“周大人此番前来,是否已知会荆州府方面官员?”
“啊?”
“张大人的意义,是让咱李某把这乌骨鸡挑归去?”
“金大人,谁给了你们税关这大的胆量,敢脱手拆首辅大人的牌坊?”
“不不,咱骑了匹驴子来的,进了城,咱就将驴子留在家里拴着。”
金学曾娓娓道来,一副神定气闲的模样,李顺甚为惊奇,问道:
“甚么,你写信给首辅?”李顺这一惊非同小可,嚷道,“你如何能如许做?”
“啊,对了,”李顺蓦地复苏了过来,一拍脑门子,“荆州税关就在前头,走,我们到税关去。”
这恰是赵谦的担忧之处。那次收到徐阶的撰联后,他便把这座牌坊当作克服金学曾的宝贝之一。他固然向首辅写了长信告金学曾的刁状,但对索求到徐阶“墨宝”一事却只字未提,而是让老太爷本身给儿子写信点明此事。他如此设想其因有二:第一,他想让张居正晓得,最看重这座牌坊的不是别人,而是他本身的父亲张老太爷;第二,他的信中切责金学曾的各种不是,乃是想让张居正体味到他为首辅故里黎庶追求福祉的一片苦心,至于牌坊一事隐去不谈,亦是想让首辅大人晓得他“居功不傲”的士品德格。他本觉得这是一个良策,由此能够获得首辅大人的赏识。信寄出后,他几近每天都鸭颈伸得鹅颈长等候北京的好动静传来。谁知佳音不至,等来的倒是带领缇马队前来拆毁牌坊的周显谟。自见到周显谟后,他的表情一向忐忑不安,总有一种大祸临头的感受。他之以是强撑笑容要为周显谟摆下这阵容浩大的拂尘宴,一来是为了给本身壮壮门面,让周显谟晓得,在荆州城中,他还是说一不二的众官之首;二来也是为了奉迎周显谟,好进一步探探他的口风,以期体味上头的行动是否对他无益……
金学曾笑道:“江陵县产生了如许大的贿赂案,愚职又怎敢坦白?”
“由荆州府同知郑大人出面筹措,包下了大学士府劈面的章华酒楼,凡送礼的老爷都有筵席接待,随差也都有酒吃。”
事既至此,说气话也毫无用处。赵谦只得压下肝火,见风使舵说道:
“金大人,这牌坊不但做失势派,且錾工讲求,你看横枋上那两条胶葛的夔龙,栩栩如生,直欲腾空而去。现在拆毁它,真是可惜!”
金学曾整了整官袍,跟着亭长安闲走进了小院。小院中间是一块闲地,正对着院门的是举高了五级石阶的正房,一名约摸五十来岁的四品官员站在客堂门口,看到金学曾出去,赶紧走下石阶驱逐,抱拳一揖问道:
“李大人,你这是?”
周显谟是个老宦海,他已估透了金学曾此时的心机,便笑着说:
听门子禀报李顺来访,金学曾从速迎将出来。这些时,金学曾在荆州城成了众矢之的。各衙门堂官像避瘟疫一样躲着他,就连平素言谈投机过从甚密的几位新结识的散官,也都不见人影儿。偏在这时候李顺来访,他既感惊奇,又心生暖和。出得门来,见李顺一身便装,跟着的脚夫还挑了两只礼盒儿,不由得猎奇地问:
金学曾本已做好了束手就擒戴枷上道的筹办,但看周显谟的行动举止,又不似有甚么歹意,内心头便有些吃不准了。两人固然都官居四品,但周显谟是手握弹劾大权的风宪官,因其任务特别,哪怕官阶比他高的人,也莫不对他畏敬三分。金学曾内心里对他并不惊骇,但仍然按宦海的端方,把自家身份放得低矮一些,赔着谨慎问道:
约莫离大学士牌坊废墟另有二三十丈远,那一队官轿都纷繁落定。打头的那顶四人抬围青大轿里,走出了荆州府知府赵谦。他昂首看了看那四根孤零零的石柱和地上的一堆乱石,又一眼瞥见了站在石堆上的金学曾,便跺着脚骂道:“金学曾,你做的功德!”
“这是为何?”
“赵大人是明白人,”周显谟点头答道,“你如果想和金学曾和解,本官能够拉拢。”
金学曾眨了眨小眼睛,言道:“在湖广道,你周大人是显官。你既到了荆州,想瞒是瞒不住的,只怕这时候,就已有耳报神向荆州府陈述了你的行迹。我看事不宜迟,这张大学士牌坊如果要拆,就马上脱手。”
“可这是乌骨鸡呀,”李顺慎重声明,“和天麻一起炖着吃,专治头晕。”
李顺内心怄不过,也就说了句粗话:“咱这是割卵子供菩萨,他嫌欠都雅,咱还痛死了。”
金学曾朝周显谟挤挤眼,却也不攀他,只自答道:“我们做事儿,还轮不到你来聒噪,快让开,谨慎伤着你。”
李顺这边厢蔫头耷脑如坐针毡,颐指气使的冯大人在那厢又提及了风凉话:
李顺说着又快步前行,脚夫跟着他,急仓促走到了税关门口。
“恰是。”金学曾还了一礼。
“小的感喟大人太折面子,那些烂嘴龟子乱嚼舌头,说得很刺耳。”
周显谟这席话已是说得相称露骨,赵谦咂摸了半天,既品出了痛苦,也品出了欢乐,严峻的表情俄然一下子败坏了很多,他笑道:
“愚职想的也是如此,”周显谟担忧地说,“如果泄漏风声就不好办,荆州府方面官员必定会出面禁止。”
赵谦苦笑了笑,答道:“既然是首辅大人本身的意义,下官还能抱怨谁呢。”
“想过。”
“官员们倒不怕,有刑部移文在此,谁敢干与?”金学曾底气实足地答道,“要说怕,怕的倒是首辅大人的父亲,他若闻讯赶来,只怕会横生枝节。”
金学曾深思此次会晤凶多吉少,故出门时尽数用上排衙。伞夫牌夫清道夫连同水火棍差人尽行用上,前前后后二三十人,也是一支不小的步队,如此场面,对于他来讲还是第一次。到了接官亭前落下轿来,才跨出轿门,便见亭子背面散放着几十匹军马,另有浩繁军士三个一堆、两个一伙坐在树荫下安息,看装束打扮,他认得出这都是专管刑事捕押的缇马队,心下当即严峻起来,也不容细想,但见接官亭的亭长走上前来打了一拱,禀道:
金学曾心中也没有底,但事既至此躲也躲不开,便嘻嘻一笑说:
“这倒是,我们现在就脱手。”
“五听斋,”李顺非常怜悯金学曾眼下艰巨处境,也知他压抑难申的表情,便道,“单看这个开首,就知是一篇奇文。”
“赵大人现在既已晓得了这件事的启事,谅也再不会指责本官吧。”
两人借酒交心正在兴头上,主簿张启藻俄然走了出去,对金学曾禀道:
金学曾眯眼看着赵谦气急废弛的模样,也分歧他计算,嘻嘻笑道:
周显谟看到赵谦一副委曲的模样,干脆点拨他:“赵大人,首辅大人如此措置牌坊一事,你是否从中看出端倪?”
“咱没有轿夫,”李顺擦着满头的大汗,恭谨答道,“咱是走着来的。”
“李大人,你堂堂七品县令,如何像个鸡估客,二百里长途挑一担鸡来。”
接官亭在荆州城东门外三里许,大凡下属官员来荆州,本地官员都会到接官亭驱逐。这接官亭并不但仅是一个亭子,中间另有一所小院,乃接送官员临时憩息之地。现在,在接官亭与荆州东城门之间,又新添了一处修建,这便是“张大学士牌坊”。平常,一出东城门,远远便可瞥见那座六角飞檐的接官亭,现在却被这座高大的牌坊挡住了视野。张大学士牌坊离接官亭约莫另有一里地。金学曾颠末那边的时候,却也偶然流连,径直奔接官亭而去。
俗话说,败露轻易成事难。也就大半个时候,这座费了多少匠心才得以砌成的气势巍峨的大学士牌坊,就已被拆得只剩下四根立柱。掉在地上的那些汉白玉构件,断的断碎的碎,竟没有一件完整的。这时候,只见东城门里抬出十几顶官轿,前后护轿的衙役也有上百人,舞枪使棒,一起奔驰过来。
“他二儿子张居谦是这么说的,说他闻着鸡汤味儿就作呕。”说到这里,李顺蓦地又记起夷陵知州冯大人那副可爱的面孔,脸上又怫然作色,骂道,“张老太爷再好的人,也架不住那帮奉承之人争着灌他迷魂汤……不说了,不说了,喝酒。”
“是吗?”
接内阁首辅张居正唆使,命你领文之日,马上率缇马队五十名前去荆州,拆毁张大学士牌坊,不得有误,事毕答复。
“尽是些店家,也有一个衙门。”
“家严生性不喜好吃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