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大闹火宫殿
东成棚里,一个卖狗皮膏药的关中大汉,光着上身,打了一起拳,又耍一顿三节棍,弄得浑身大汗淋漓。那大汉哈腰抱拳,用带有浓厚鼻音的关中腔叫道:"家传秘方,名药配制,驰名江湖,誉满海内。鄙人姓沈,陕西米脂人,家传十代专配狗皮膏药。嘿!"那男人拍了一下光溜溜的胸膛,声音放高起来,"头晕目炫,四肢酸胀,腰痛腿痛,头痛脚痛,男人遗精早泄,勃起不坚,妇女月经不调,长年不育,贴了我沈家家传膏药一帖,立生结果,两帖过后,病痛消弭,三帖四帖,永久断根。一百文一帖,一百五十文,买一帖送一帖,要者从速,过期不候。"塔齐布最瞧不起以打拳舞棍来兜揽主顾发卖膏药的人。他以为这些江湖骗子轻渎了中华武功,略停了一下,便分开东成棚,鲍超、滕绕树等也跟着出来了。
"大哥,恕鄙人冒昧。大哥这等本领,藏匿在这北里瓦肆之间,岂不成惜?何不以此报效国度,且可光大巫家拳术。""鄙人并非长住此地。"男人说,"因前几日过忙,未遑练功,本日偶尔路过此地,得点余暇,故略为伸展一下筋骨。将军劝我报效国度,莫非要鄙人当兵么?" "恰是。"塔齐布说。
邓绍良带领三百多个镇筸兵,气势汹汹地冲进塔齐布的住房,把塔齐布房间里的全数东西打得稀巴烂。塔齐布幸而事前躲到室后草丛中,才免于一死。摧毁了塔齐布的家后,镇筸兵又吼怒着向审案局冲去,将审案局团团围住,七嘴八舌地大声喧闹:"曾国藩放出我们的兄弟!""不放人我们就冲了!" 亲兵进屋奉告曾国藩。
这是最后一个棚子了。棚子里较为温馨。一张桌子边,有个游方郎中在给一个老婆子诊脉。一个瞎子坐在几个桌子之间的空地处。那瞎子呆头呆脑的,面前摊开一张大纸,纸正中画了个太极图,图右边写着"点破迷途君子",左边写着"指引久困豪杰"。绕树看了好笑,说:"本身这副要饭的相,吵嘴不分,日夜不明,还要指引别人,真恰好笑!"塔齐布说:"天然也有人甘心听他的瞎扯,不然,他也不会每天摆摊子了。"那瞎子听到说话声了,忙喊:"算命抽花水啦!专讲实话,不打诳语。"世人都笑了。刚好有一桌人会了账,滕绕树从速占了这张桌子。号召塔、鲍等人坐好后,他和别的两个辰州勇忙着筹措。一会儿,捧来一坛白鹤液老酒,端着一大盘臭豆腐干、四笼姊妹团子,每人面前再摆一大碗红烧猪脚,又叫来几个炒菜,大师津津有味地吃着。滕绕树问塔齐布:"塔爷,刚才你老对阿谁打拳报酬何如此客气?我看那人的拳术也平平,比鲍哨官差远了。"塔齐布未及答复,鲍超抢着说:"此人的拳术不错,你不懂,不要看轻人家了,只不过我一时没有看出他的路数来。塔大哥,你细说给我们听听。"塔齐布说:"诸位有所不知,那人的工夫深得很,他打的是南拳中极驰名的一家--巫家拳。""巫家拳来源如何?"一个辰州勇问。
男人哈哈一笑,说:"时下之绿营,也能够谈得上是报效国度的军队吗?"塔齐布脸一红,当即说:"我并非劝大哥投奔绿营。目前长沙另有一支人马,急需你如许的人才,你可愿去?" "哪支人马?"
镇筸兵原觉得团丁会来向他们赔罪报歉,现在想不到竟然将他们的兄弟捆了去,军法处置。镇筸兵感到接受了奇耻大辱。带兵的头领、云南楚雄协副将邓绍良亲身批示,吹号调集。他煽动说:"曾国藩的团丁捆绑我们四个兄弟,要将他们杀头示众。这是我们镇筸兵数百年来没有过的热诚。是可忍,孰不成忍!我们如何办?"步队中有人喊叫:"冲到审案局去,把弟兄们抢出来!"又有人叫:"曾国藩敢杀我们的人,我们就杀掉曾国藩!"也有人喊:"塔齐布身为绿营将官,反而为团丁发言,他是绿营的特工。明天的事是他引发的。"有人举起刀喊:"摧毁塔齐布的窝!"镇筸兵分歧拥戴。
"邓副将,如许对待曾大人,太不该该了,还不快出去!"打了邓绍良一下后,骆秉章又转过脸对曾国藩说,"曾大人,火宫殿肇事的兵非得要狠狠措置不成,此事由我来办。眼下群情汹汹,不免不出不测之事。此后朝廷诘问下来,你我都不好交代。我看临时放了这几小我,停歇了公愤,再安闲措置。你看如何呢?"曾国藩心想:好个滑头偏疼的骆秉章!甚么"停歇公愤",莫非是我做错了事,激起了他们的"公愤"?你骆秉章怕犯镇筸兵的公愤,就不怕犯团练的公愤?好!事情既已如此,我要你看看我曾国藩的手腕!
"不睬睬他们,看他们如何闹。"曾国藩的眼睛始终没有分开过棋枰。
火宫殿公然热烈。正中是一座盖着黄色琉璃瓦、斗拱飞檐、上面雕镂很多飞禽走兽的陈腐古刹。古刹里供奉着一尊火神爷泥像。那火神爷金盔金甲,红脸红须,眼如铜铃,舌如赤炭,真是一团正在燃烧的烈火,望之令人生畏。古刹里长年住着七八个庙祝。这几个庙祝首要不是奉侍火神爷和欢迎前来要求保佑的香客,而是办理着庙门前那小我来人往熙熙攘攘的市场。
团丁们每人分得五百文钱。各营各哨常日的炊事费,也都多少节余点,多的有五六百文,少的也有三四百文,这些炊事尾子也发给了大家。团丁们绝大部分都是乡间诚恳巴交的种田佬,分得的这千把文钱,本身都舍不得用,托熟人带归去补助家用;也有的一时找不到熟人,便稳稳铛铛地藏好,此后本身再带归去。辰州、宝庆、新宁来的团丁中,也有家中较为殷实的。这些人不在乎这点钱,难获得省会来住,便三五成群呼喊着逛大街、上馆子,图个欢愉。辰州团丁中有个叫滕绕树的伢子,常日极恋慕鲍超的武功,想方设法跟鲍超靠近,想求鲍超多教给他点技艺。明天得了几个钱,他约了平日合得来的五个乡亲,筹议好请鲍超到火宫殿去玩一玩,大师都说好。
曾国藩正在与罗泽南对弈。他将鲍超唤到跟前来,对着他的耳朵叮咛一番。鲍超当即出了门。曾国藩神采自如地对罗泽南说:"罗山,该你走了。""还是出去跟他们说几句吧!"罗泽南放动手中的棋子,从远视眼镜片后投来不安的目光。
曾国藩冷冷地对四个镇筸兵说:"看在镇筸镇兄弟们来接的分上,游营三日,罚在本营停止。你们现在能够走了。"几个镇筸兵上来,背起他们出了门。邓绍良内衣早已湿透,正要出门,曾国藩喝住:"邓绍良,你身为副将,常日治军不严,咎责已重,本日又带兵闯进审案局衙门,持刀威胁本部堂,形同谋反,罪当诛戮。本部堂因不直领受你,且临时放你归去。来日本部堂将与骆中丞、鲍提督妥商,申报朝廷,你回营待审吧!"邓绍良蔫头耷脑地出了门,见衙门外镇筸兵的四周,已被全部戎装、满脸凶暴的团丁死死看定了。邓绍良做不得声,只得摆摆手,带着镇筸兵讪讪走了。屋里,曾国藩对坐在一旁发楞的骆秉章说:"骆中丞,你吃惊了。国藩此举,实出不得已,尚望中丞谅解。"骆秉章见全数兵勇都已退出,渐渐地规复了元气。他对曾国藩不听奉劝,在他面前如此倔强非常活力,指责说:"涤生,你太强梁了。绿营与团丁的仇恨,这一世都不能解了。"曾国藩心中不快地说:"我刚才的措置错在那里?"骆秉章恼火了:"涤生兄,不是我说你。我身为湖南巡抚,要对湖南卖力。说不定哪天长毛卷土重来,你的那几个团丁能抵当吗?他们只配抓抓抢王、匪贼,是上不了大台盘的。打长毛,还得靠绿营,靠镇筸兵。你这下好了,当着我的面,打了他们的人,还扬言要诛戮邓绍良。三千镇筸兵还要不要?你叫我这巡抚如何当?"曾国藩见骆秉章如此瞧不起团练,偏袒镇筸兵,大为光火。他强压着肝火,嘲笑道:"中丞不要焦急,长毛来了,我自有体例。"骆秉章反唇相讥:"你有何法?真的有体例,也不会有火宫殿的肇事!" 说罢,拂袖而去。
刚走出来,塔齐布便看到东成棚的东角偏僻处,有一个三十余岁的男人正在舒气运神。他停下脚步,不露声色地细心看着。只见那男人用脚尖点触空中,双手空握,一前一后,一左一右地打出去,脚尖不断地在地上绕圈子,双腿微屈,全部身子看去轻飘飘的。看那男人脸上,却神采凝重,嘴唇紧闭,两腮泛红。塔齐布谛视看了半晌,大步走上前去,双手一拱:"大哥请了!"那男人愣住,看塔齐布一身戎装,便客气地答复:"将军请了!"塔齐布说:"鄙人刚才间看大哥行步运拳的架式,想冒昧叨教一句:大哥打的是不是巫家拳?"那男人面露忧色,说:"将军好眼力,鄙人刚才打的恰是巫家拳。""大哥拳法,松散松散,外柔内刚,深得巫家拳法之精藴。大哥拳术成就,当今少有。" "将军过奖了。"
鲍起豹看完信,嘲笑一声,内心说:"要老子处治,老子才不做这类蠢事。我要你曾国藩下不了台。"他也叫人写了一封信。信上说:火宫殿肇事兵士已捆绑送来,请曾大人按军律措置。鲍起豹派了几个亲兵到镇筸兵驻地,声言曾国藩要捆今天下午在火宫殿和团丁打斗的四个兵士。亲兵将这四个兵捆好,连信一起送给曾国藩。
一阵短促的脚步声伴跟着刀枪相撞声从外边传了出去,曾国藩转过脸看时,邓绍良带着几十个兵士旋风似的冲进门,已到了他的身边。罗泽南见势不妙,仓猝打发亲兵奉告王錱,叫他翻墙到巡抚衙门去请骆秉章过来。一个镇筸兵已拔出刀来,刀尖直指曾国藩的额头。邓绍良用手扒开刀,不客气地对曾国藩说:"曾大人,请你放人!"曾国藩坐在棋枰边,纹丝不动,一手把玩着棋子,渐渐地说:"鲍提督派人将肇事的兵士送到我这里,并有亲笔信,要我军法处置。措置结束,人天然放回,何劳邓副将你发兵动众、气势汹汹地前来讨取呢?"邓绍良瞪起双眼,瞋目而视:"我要你现在就放人!"曾国藩太阳穴上的青筋在一根根地暴起,棋子已经停止转动,被两只手指紧紧地掐住,虽仍坐在棋枰边未动,语气却生硬很多了:"本部堂尚来不及措置,现在岂能放!"邓绍良左手紧握刀鞘,右手捏着刀把,走上一步,气势咄咄地吼着:"你到底放不放?!""砰"的一声,曾国藩将棋枰一脚踢倒,虎地站了起来,吊起扫帚眉,鼓起三角眼,满脸青里透白,一股杀气冲出,厉声喝道:"邓绍良,你欺人太过!"邓绍良冷不防曾国藩这么一着,不自发地退了一步,右手松开了刀把。曾国藩指着他骂道:"邓绍良,谅你不过只是一个操刀杀人的莽撞武夫罢了,竟狗胆包天,在我钦命帮办团练大臣面前如此猖獗。你眼里另有没有朝廷,有没有国法?"经这一骂,邓绍良的放肆气势矮了半截,嘴巴上仍硬着:"曾大人,不是我猖獗,审案局不放人,弟兄们不承诺!"曾国藩目光如喷火般地瞪着邓绍良:"弟兄们不承诺,你答不承诺?部下的兵士都不能弹压,朝廷要你这个副将何用?何况你要明白,明天是你带兵闯进了我的衙门,你是犯上肇事的带头人!"邓绍良感觉事情不妙,不免有些泄气。身边的兵士在乱嚷:"放人,放人!不放我们就要搜了!""不得无礼!"正在不成开交之时,骆秉章出去了。他对曾国藩一笑,"曾大人,这是如何回事?""骆中丞,曾大人捆了我们四个兄弟。"邓绍良抢着说。实在骆秉章早已知事情的原委。镇筸兵如此吵喧华闹地围攻审案局,巡抚衙门仅在一墙之隔,他如何不知?但这个老官僚滑头得很,若不是王錱翻墙去请,他是不会过来的。让曾国藩受点委曲也好,谁叫他的手伸得太长了!王錱过来请,他不能不放驾了。
这是四个镇筸兵在喝酒打赌。输者不平气,先是骂着粗话脏话,然后和赢家扭打起来。别的两个并不劝架,反而在一旁添火加油。塔齐布看看不象话,畴昔喝道:"不要在这里打斗!丢人现眼的,要打回营房去打!"镇筸兵自明朝起便以凶悍闻名于世。咸丰期间的镇筸兵,虽不能跟畴昔比拟,但在天下绿营六十六镇中,仍然算是第一等刁悍。个个是私斗、打群架、管闲事的妙手,平时相处,内部常起械斗。一声胡哨,当即构成两军对垒之势。打得眼红了,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也不在乎。普通总兵都怕调到镇筸镇来。如果碰到镇筸镇的兵与别镇的兵辩论起来,镇筸兵便会主动结合起来,分歧对外,拿刀使棒,不把对方打败,决不罢休。当下这几个镇筸兵听到塔齐布的呼喊,扭打的松了手,都斜歪着头看着塔齐布,此中一个说:"老子们在这儿玩玩,干你屌事?你叫个屁!"鲍超走过来大声说:"一个参将的话,你们都不听,另有军纪国法吗?"一个镇筸兵乜斜着眼,喷着满口酒气,嘲笑说:"你算甚么东西?吃饱了胀着肚子,到茅房里屙屎去!人还没变全,竟敢经验起你的大伯来了!"滕绕树看着这几个镇筸兵如此骄横粗暴,用这类刺耳的话骂鲍超,他一则听着不舒畅,二来也要奉迎鲍超,便冲畴昔大声说:"这是鲍哨官,你们休得无礼!"那人哈哈笑起来:"么子■■鲍哨官,老子只晓得山海关、函谷关,向来也没有传闻过甚么鲍哨'关'。屌毛灰团丁头,也算个官吗?"另一个镇筸兵冷言冷语地说:"这鲍哨官不就是阿谁穷得无聊要卖老婆的痞子吗?甚么时候当起官来了?"四个镇筸兵放声狂笑。鲍超又气又羞,满脸通红,脖子上的筋一根根鼓起,恨不得将这几个兵油子捏个粉碎。滕绕树跨上前去,要和他们讲理。一个镇筸兵大呼:"你要打人吗?"说时手一抬,滕绕树脸上挨了一巴掌。滕绕树火了,一拳打畴昔,那人牙齿碰到舌头,顿时鲜血直流,气得哇哇大呼,用头撞过来,别的几个兵也跟着冲来。辰州团丁们仗着有鲍超在旁,勇气大增,一齐迎上去,大打起来。棚里棚外的人,见兵勇打斗,吓得纷繁逃离,那瞎子也卷起太极图仓猝走开。鲍超几次想打畴昔,被塔齐布抱住了。镇筸兵人少,吃了亏后,狼狈逃出火宫殿。塔齐布、鲍超、滕绕树等持续喝酒用饭,待到日头偏西时才回营。
火宫殿四周红色围墙包抄了一大片空坪,因为位于长沙闹郊区,久而久之,这空坪便成为走江湖跑船埠的郎中、卖艺人、耍猴的、卖狗皮膏药的、算命看相的、卖杂七杂八小玩意的集合地,也引发长沙城里那些游手好闲的人的兴趣,卖各色小吃的小贩们也到这里来做买卖,庙祝便来办理这块发财之地。每天夜深,人散走后,他们打扫园地;天亮则开门驱逐各种来人。有的买卖较好,要跟庙祝长来往的小贩,常送些钱给他们,庙祝也就渐渐敷裕起来。厥后庙祝在空坪上搭起四个大敞棚,棚上盖着树皮,别离取名为东成、西就、南通、北达。敞棚遮雨防晒,给卖主和卖主都带来便利。到了过年过节时,另有唱大戏的到这里来卖艺。这火宫殿也就益发繁华热烈,几近能够和开封的大相国寺、江宁的夫子庙媲美了。
"乾隆末,福建汀州有个拳师名叫巫必达,幼年闯荡江湖,广拜武林妙手为师,颠末几十年的苦钻苦练,将福建少林娘家拳术的阳刚、劲健、强身、壮骨的特性与湖北武当内家拳术的藏精、蓄气、培神、固本的密旨连络起来,构成一种外有行云流水之柔、内有五岳三江之刚的巫家拳。巫必达厥后在湘潭教习李大魁,今后又传与冯南山、冯连山兄弟,身后葬在湘潭,由李、冯两家立碑。巫家拳广为传播在南边,但真正得其奇妙的是李、冯二家,可惜刚才健忘问那男人的姓名了。""这巫家拳我也传闻过,只是没有亲目睹到。那人刚才打的是巫家拳中的哪一起?"鲍超问。
"骆中丞,你请坐。我循鲍提督之请,措置火宫殿肇事人。曾或人一碗水端平,决不偏袒哪方。团丁滕绕树等六人,昨日已每人打了五十军棍,贯耳游营三日。镇筸兵也一样措置。"不等骆秉章开口,曾国藩大喊一声:"来人!把鲍提督捆来的四个肇事者押上来!"康福承诺一声,走出门外高喊:"带人上来!"只见鲍超、刘松山、彭毓橘、李臣典、王魁山、易良干等人满身披挂,带着一百名手执刀枪的团丁,押着四个肇事的镇筸兵上来。这一百个团丁进得门来,便一齐站在屋内镇筸兵的四周。鲍超拿着一把明晃晃的大刀,凶神恶煞般地走到邓绍良的身边。刘松山、彭毓橘等人分站在曾国藩的两旁。骆秉章见此景象,早吓得神采惨白,如坐针毡。邓绍良和他的兵士们也有一种大祸临头的惊骇。那四个双手被捆的镇筸兵吓得两腿发软,"扑通"跪在曾国藩面前。曾国藩喝道:"你们身为保境安民的兵士,却带头在公家场合肇事行凶,卑劣至极!本部堂按大清军律第一百二十三条第八款,并循鲍提督所请,杖责五十军棍,贯耳游营三日。"说完将茶木条往案桌上重重一击,高喊:"来人呀!""在!"两旁一声雷鸣般地呼啸,早有八条大汉手持八根水火棍,如狼似虎般地走上前来,将四个镇筸兵按倒在地,扯掉裤子,抡起水火棍便打。
这几个月来,为报曾国藩的知遇之恩,鲍超经心尽意地锻练团丁,那里都没去过。传闻火宫殿是个好玩之处,滕绕树一邀,鲍超就满口承诺了。半路上又碰到塔齐布,鲍超说好久不见了,硬拉着塔齐布一起到火宫殿去。塔齐布拗不过,只得从命。一行八人有说有笑,来到了位于坡子街的火宫殿。
曾国藩坐在太师椅上,想起这几个月来所受鲍起豹、清德的窝囊气,想起弟弟及团丁们所受绿营兵士的欺负,满肚子的仇恨,跟着一下下的棍击声宣泄出来。他多次想号令行刑的团丁:"给我往死里打!"但瞥见坐在一旁汗如雨下的骆秉章,又将这句话咽了下去。八个行刑团丁又何尝反面曾国藩一样的表情,不必他的号令,个个用死力打。二十,四十,一棍棍下去,越打越重,越打越凶。不幸那四个不利的镇筸兵先是喊爹唤娘、鬼哭狼嚎,到厥后,便连喊都喊不出声来了。打满五十军棍后,又将他们抓起来,在每人左耳上插了一支箭。只见鲜血流出来,却听不到叫痛声--人早已麻痹了。
"曾大人曾国藩办的团练,现有三营一千多号人马。"那男人又是一笑,说:"将军,你我初度订交,我看得出,你是个有本拥有血性的男人汉,故愿和你多说几句话。依我看,不独我不该去投绿营投团练,我还劝将军也尽早解甲归田为好。两千年前南华真人便已经看破这统统,甚么江山社稷,实际上只是蜗角罢了。你说办团练的是'争'大人?哎!世道坏就坏在一个'争'字上。古往今来,一个'争'字,害得大家间相互仇恨残杀,永无停止。还是南华真人说得好:'荣辱立然后睹所病,货财聚然后睹所争。'看轻荣辱,不慕货财,无病无争,天下才气安宁呀!时候不早,将军自爱,后会有期。"说罢扬长而去。塔齐布摇点头,走进了西就棚。
塔齐布、鲍超、滕绕树等人先进古刹瞻仰火神爷的尊颜,又跟庙祝闲谈了一番。滕绕树和那几个辰州籍团丁做东,请塔、鲍吃火宫殿的名产。这火宫殿虽是集散无定之地,但也有好些卖吃食的小贩,一代一代、长年累月在这里做买卖,有几样吃食便成了火宫殿传统的名产。这几样名产是:王家的姊妹团子、萧家的臭豆腐干子、谢家的红烧猪脚、何家的神仙钵饭。逛火宫殿的人,不吃这几样东西,就不算逛了火宫殿。
塔、鲍一行先来到南通棚。只见这里是一个平话人在说兰陵笑笑生的《金瓶梅词话》,正说到西门庆贪欲丧身一节,听众挤得水泄不通,慢说找个坐位,连个站的处所都没有。无法,只得走到劈面的北达棚。棚里一个耍猴的操着河北口音在叫道:"徒儿们,把连升三级这出戏,由赛悟空给各位叔叔伯伯兄弟爷们演出一番,请各位指教指教,给俺们捧个场。"一阵细锣敲响,一个徒儿捧着三顶不知哪个朝代的官帽走上场。只见那三顶帽子一顶全黑,一顶半红半黑,一顶全红,那帽子两边是两个放大的纸糊的黄灿灿的铜钱,用两根竹棍子与帽子连起来。全红官帽铜钱最大,全黑官帽铜钱最小。又一个徒儿牵着一只瘦骨嶙峋的猴子出来。那猴子两只眼睛忽闪忽闪,贼溜溜地这边转转那边转转。跟着锣声,徒儿用绳索牵着它一蹶一拐地走圆场。滕绕树心想:这猴儿的名字倒怪美的,赛悟空,但倒是簸箕比天--太不自量了,莫说不能赛过孙悟空,只怕是孙大圣拔根毫毛吹出的猴子也比它强百倍。
"他刚才打的是梅花拳,为巫家拳中第一绝招。你看他双脚尖在地上绕圈子,莫觉得是随便绕绕,那划出的圈子是一朵朵梅花。"滕绕树惊奇地说:"我们是内行,竟一点都看不出来。""巫家拳另有太子金拳、麒麟、四字、正平、摆门、单吊、掐吊、三桩等六肘拳,都是很短长的。"世人听了,对塔齐布的巫家拳术知识的丰富,都很佩服。滕绕树又就福建少林娘家拳和湖北武当内家拳两家拳术的异同,向鲍超和塔齐布就教。大师正边吃边谈得欢畅,忽听得中间一桌人大吵大闹起来。
还没等他们在营房里坐定,一百多名镇筸兵大家执刀拿枪,气势汹汹地跑到三营营房门外,大声嚷道:"把在火宫殿打人的凶手交出来!"营房里别的辰州、新宁、宝庆等地团丁都不明鹤产生了甚么事。营官邹寿璋仓猝走出营房:"弟兄们,有话好好说,邹或人必然卖力措置好。"火宫殿里几个挨打的兵吵吵嚷嚷地说了个大抵。邹寿璋怕闹出大事,赔着笑容说:"弟兄们先归去,待我禀告曾大人后,必然从严处治。"待镇筸兵走后,邹寿璋把滕绕树等人叫来,详细询问。滕绕树把环境照实说了一遍。邹寿璋和鲍超一起来到巡抚衙门射圃旁的曾国藩居处里。邹寿璋把环境说了一遍。曾国藩气得神采乌青,扫帚眉倒吊,三角眼里充满杀气。鲍超吓得两腿颤抖,跪下说:"鲍超该死!本日在火宫殿,实是因为镇筸兵骂鲍超。他们骂鲍超,看不起团练,实在就是骂大人,看不起大人,若不是塔将军扯住,鲍超本日会打死那几个牲口。曾大人,鲍超孤负了你老的情义,你老打鲍超一百军棍,把鲍超赶出团练吧!鲍超是个堂堂男人汉,也不想再在团练里受这类鸟气。我还是到江宁找向提督去。"曾国藩在房里快步走来走去,牙齿咬得格格响,腮帮一起一伏,一句话也不说。罗泽南说:"鲍哨官无过,还多亏鲍哨官宇量大,没有变成更大的变乱。本日之事,错在镇筸兵,但滕绕树也有些任务。绿营、团丁之间本反面,为了保全大局,不如忍下这口气,将滕绕树等人责打几十军棍,停歇这场风波算了。"曾国藩看着罗泽南说:"绿营欺负曾或人,得寸进尺,连兄弟们也跟着我受委曲。从大局着想,天然应如你所说,忍着,以免局势扩大。但绿营怯于战阵,勇于私斗,此种积习,为害甚烈。我本日正要借此事整一下这股歪风。"罗泽南有些担忧:"如何整法?说不定会闹出更大的事来。"曾国藩说:"想必鲍起豹也不会成心把局势扩大吧!"曾国藩叫鲍超起来,亲笔修书一封给鲍起豹,说火宫殿兵丁私斗,影响极坏,为严厉军纪、惩前毖后,这边将滕绕树等打五十军棍,并以箭贯耳游营三日,也请鲍提督将镇筸镇肇事的兵士作一样处治。
塔齐布、鲍超等人站着看了一会,见找不到坐位,便又出来,转到东成棚。
夏去秋来,转眼到了七月半中元节。十四日这天,绿营兵士每人得了五百钱节礼,又告诉十五日放假一天。外委把总以上的军官,每人都接到一份请柬:十五日下午在天心阁祭吊客岁守城阵亡的将士,祭吊典礼结束后,鲍提督宴请。但藩库没有给大团三营团丁发一文节礼,包含曾国藩在内,也没有一个当官的收到请柬,这是对团练的公开轻视!王錱、李续宾、曾国葆等人对这类露骨的不公允报酬愤恚万分。曾国藩强压着满腔肝火,将王錱等人劝止住,又想方设法,凑了点钱,十四日早晨仓促发给团丁,总算把大师的怨气临时停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