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急管繁弦

“明天是天启七年八月己未日（注1）。”陈夫人语气平平。

柳旭清算了一下衣冠，迈步走进阁房。

前人以太阳为君上、威能之代表，平常人举目对日不过几瞬就涕泪交换，而蔡京能够举目视日，可见其才调精力都是上上之选。只是既然敢举目视日，天然也敢欺君罔上，蔡京最后祸国殃民、媚上欺下，想来与这类脾气不无关联。

没想到昔日唯唯诺诺的丈夫竟然说出如许一番话来，陈夫人眼神中闪过一丝迷惑：“这科举之道从隋朝开端连绵千年，是国度取士之道，六合运转之理，所谓‘朝为农家郎，暮登天子堂’，说的就是这个事理。不知相公明天又有甚么高见？”

“如果高山，三五里就是极限了，若登高台，能看十里以上。”陈氏开端感觉这对话有兴趣了，她的嘴角悄悄勾起一个弧线，这是她表情极好的表示。

柳旭暗道天然是因为哥们没有穿超出来，这傻小子当然不鸣了。不过做戏要做全套，柳旭将夫人扶起，悄悄说道：“你我伉俪同体，情比金坚，不必如此虚礼。前几年我学业未成，筹划未完，不敢等闲透露苦衷，现在我有一番大计算要和你商讨，能开我柳家万事基业，百年以后湛湛青史上一定没有你我名姓，你可愿助我一臂之力？”

陈夫人并不算是特别斑斓的女人，起码在柳旭这类阅人无数的人眼里不算。她大抵是典范的中国女人样貌，鹅蛋脸，小眼睛，蛾眉淡淡，丹唇点点，肤色白净，放在桌上的双手除了指肚外没有老茧，明显是从小养尊处优的官宦女子。

柳旭挥手让丫环在门口守着，一边感慨着，一边渐渐说话：“我且问娘子，现在是甚么年代？”

“妾身愿效犬马之劳！”女人用斩钉截铁的声音答复道，她的声音沉稳而有力，眸子里燃烧着熊熊的野心。

进了堂屋只是“登堂”，还得进阁房“入室”，但是丫环走到这里就不走了，她只是房中丫环，算不得贴身丫环，等闲进不了阁房。

驼麟易安句，清风咏絮才。

柳旭干脆立足聆听，他宿世常插手古乐吹奏会，却向来未曾听过这类琵琶声。

固然口口声声说是“高见”，但是陈夫人语气内里却没有一丝疑问的意义，明显之前这家伙是个读书读傻了的孩子，连本身老婆都看不起本身。

“妾身自幼目力甚好，能举目对日，不觉眩晕。”

陈氏美目中透出一种从未有过的神光，她语气微微颤抖，悄悄问道：“叨教相公看到了那里？”

幸亏无能传销的都是心机本质极佳的，柳旭悄悄一笑：“娘子能举目视日天然是目力超群，只是能看多大的处所？一里，两里还是十里？”

“诗文小道尔，当不起相公谬赞。只是相公岂不闻‘天子重英豪，文章教尔曹’，这功名还是要考场上博取的。”陈夫人转过甚来，一双美目定定看着柳旭，缓缓开口。她说话声音并不快，每个字都说得特别清楚，给人一种不容置疑的感受：“听下人说，这几日夫君只在书房睡觉，每日也只是把一篇颂词写来写去，却不要忘了复习八股时文啊。

垮台！柳旭心中大呼，他固然多少算个初级知识分子，堂堂美国大学汗青学博士，但是术业有专攻，他可向来没有研讨过八股文该如何写。更严峻的是，他不搞思惟史，四书五经也是看看就完，要查就查电子版，大学中庸还能背背，《论语》《孟子》但是只会看不会背，如何能与皓首穷经寒窗苦读的明朝读书人考场争霸？

“少奶奶请少爷进。”这是一个丫环的声音，正主在吹奏结束后还没有收回任何声响。

不过话又说返来，作得出如许诗句的老婆，也不是普通人能消受的啊。

是古曲《十面埋伏》，又不似《十面埋伏》，这震天坼地的杀伐声中却模糊透着一种幽怨。

陈氏盈盈下拜，语气里满是叹服与歌颂：“妾身与相公结婚五载，竟不知相公气吞四海，是妾身之罪也！”停了停，她又感慨道：“昔日楚庄王三年不鸣，一鸣惊人，妾身之前觉得不凡之人必不时有不凡之处，如何能够三年不鸣而不被人知，现在看来传说竟然是真！”

龙泉壁上鸣，玉钗雪中埋。

视日久而不瞬，柳旭又被自家老婆惊了一次――这但是蔡京蔡丞相的绝活。

柳旭内心悄悄道一声不妙，如许的女人他见过几个，固然不能说个个都是女中英豪，但是没有一个是好对于的，如果搁在当代多数是职场女能人，官场铁娘子。

柳旭不晓得本身是甚么时候被这声音征服的，更不晓得本身是甚么时候从胡想中回过神来，他只晓得本身回过神来时已经泪流满面。

注1：作者一贯不会算干支纪日，书中时候大抵是崇祯继位后十余日，如有弊端请包涵！

“夫人目力过人，登高而望，也不过看十里八里，而夫君我已经看了千里万里！”柳旭霍然站起，在屋内转了一圈，用慷慨激昂的语气说道：“乡间愚夫愚妇能看三五里，整天不过打柴种田，生老病死，一辈子脱不出一个存亡循环；处所缙绅能看百里，晓得耕读传家，考取功名，传给后代一份家业；君王贤相能烛照千里，晓得轻徭役，薄赋敛，亲君子，远小人，能开出大大一片江山――但是，‘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在我看来，都是鼠目寸光，离不开中国这片地盘罢了！”

“我不是问你明天是那一天，我是问你，这是个甚么期间？”柳旭语气沉稳而有力，娓娓道来中又带着几丝令人沉思的意味，这是他忽悠人的绝活。

“娘子这首诗虽文气不敷却勃勃有刚毅之气，颇得汉唐之遗风，甚好，甚好。”柳旭一时没想到该如何对于这位女墨客，只好把车轱轳话拿出来讲一讲。

柳旭用随身照顾的手帕悄悄擦拭了一下眼角，他并不想在阿谁还没见面就已经用音乐征服了本身的女人面前逞强。

柳旭搜肠刮肚，还是没想到在明末汗青上有哪一名女墨客姓陈。

柳旭悄悄应了一声，他的重视力被一阵短促的琵琶声攫住。

江南人才鼎盛竟至如此乎？戋戋一缙绅妇人竟有此惊世绝艺？

欲诉平生事，长叹未畅怀。

固然陈夫人的打扮和表面都极尽工巧，本人也多少算是个美人，但是柳旭却心生警戒：她的嘴唇是紧紧抿着的，眉峰悄悄上挑，眼神中透着一种极度的自傲，而这类自傲又被她用心作出来的亲和所袒护，让几近统统见到她的人都不由得赞叹“公然雍容华贵，仪态万方，是官家大妇，诰命夫人的风采！”

柳旭之前读明史的时候最讨厌的就是干支纪日法，算来算去总算不对，最后多数得死皮赖脸地求讲授姐学妹，但是他好歹晓得崇祯天子刚继位没几天。

柳旭暗道公然是女中豪杰，连《礼志》这类没几小我看的书都能张口就来。不过这涓滴不能摆荡他忽悠本身老婆的决计。

各种声音很快就消逝了，紧接着是一段长久又冗长的沉默。柳旭没有说话，他只是屏住声气，悄悄等着吹奏者施为。

所谓“千穿万穿，马屁不穿”，本身固然不喜好谈爱情，但是忽悠人还是有一手的。

陈氏一双眸子圆瞪，她从没想过竟从丈夫嘴里听到这么一番话来。她和其他女人不一样，常日也多留意时势，天然晓得北边兵事废弛，只是没有实际指导不明白堂堂大明为何连战连败，输给一群铁器都没有的蛮夷，现在听了丈夫这些话，竟模糊感受有扇大门向本身敞开。

明朝考举人后有两件必做之事：改个号，娶个小。这柳旭二十二岁了还没儿子，考上举人后竟然没纳宠，想来是老婆太短长的原因。

举杯邀月饮，长啸不断杯（作“掰”音）。

“不，我的期间不是你所说的期间。”柳旭又一次否定了夫人的话，他顿了顿，开口说道：“你的眼睛能看到多大得处所？”

“少爷请进，少奶奶在房中等您。”丫环垂眉低眼，吴侬软语让人沦亡。

柳旭悄悄吟唱出这首古体诗，坐在老婆身边的透雕玫瑰绣墩上，心中大喊不妙。

“哈哈哈！”柳旭长笑三声：“娘子一向以易安、道韫之才自夸，没想到明天竟然说出如许话来！”

这声音从阁房传来，又仿佛自九天之上横冲而下，带着迅雷轰隆普通的威势横扫大地。细细咀嚼，此中有金鼓交鸣声，有剑拔弩张声，有战吼吼怒声，有人喊马嘶声，有病笃挣扎声，最为奇特的是这类种声音交叉在一起浑然天成，听者却能从中辩白出每种声音，绝对不会混合。

她头戴鬏髻，上面有银丝体例的网，正面另有宝石装潢，显得华贵至极，除此以外，她头上还挑心插了一个金镶玉观音发钗，身穿烟里火回纹锦袄，脚上是金红凤头高底鞋，固然不晓得这些衣服代价如何，但是估计也是后代“私家订制”一类，一件就能换中产之家一年衣食。

柳旭一口气说出这么多话，渐渐走到陈氏跟前，居高临下，眼睛直视着女人的美目：“我且问你，此乃大争之世，寰宇万都城在发兵攻伐，要开出一个大大基业，各种新奇器物从南洋传来，争奇斗艳，目不暇给，目睹就是一个万年未有大变局，你却要我埋头考场，皓首穷经，做那书堆内里的蛀虫，天子部下昏官？”

大凡物不平则鸣，这古曲在琴弦响动之间就有一种不平之气。

自家老婆才气太强，脾气凸起，这让柳旭压力很大。

柳旭思惟极快，电光火石之间就对本身的便宜老婆做了一番心机阐发，然后眼角瞥见陈氏放在桌上的一张纸，上面墨迹未干，明显是刚写过没多久。

赵明诚和王凝之两位哥们都没啥本领，在汗青上还不如他们老婆驰名，后两句化用陆游诗句模糊抒发郁郁之志，文虽不工，志气却高，这那里是一介女子应当有的诗句？

幸亏柳旭有急智，从出世以来还从没有人能用话把他憋住。

说到最后一句，柳旭语气已经极其峻厉，他的话已经近乎大逆不道，如果陈氏表示出半点要告密他的意义，他绝对会抢先动手解除隐患。

“我看到了那里？”柳旭悄悄自问，随即大声自答：“我看到了全部寰宇万国！”没等夫人发问，他随即开口陈词：“在北边，本来的女真人和各地野人已经构成了部落个人，从原始渔猎窜改成牢固农耕，南边大明兵强马壮就互市互市，一旦大明轨制腐朽、兵力弱弱就南下劫掠，美其名曰‘抢西边’；在西边，曾经刁悍非常的奥斯曼土耳其帝国在帝王苏莱曼大帝的带领下日趋强大，西压西班牙，东抗萨法维，国力不比大明帝国衰弱半分；再往西，几个欧洲小国已经开端了地理大发明，探险家行舟万里，发明了比大明还大很多的地盘，他们找到了南美洲、北美洲，发明了印度，打劫了无数的黄金白银，建立了比我大明海军刁悍百倍的舰队，眼下占有南洋、澳门、夷洲的佛郎机人就是他们的统称！”

一阵歌声响起，这歌声颇类《楚辞》，有着香草美人之怨，应当是楚地民歌；有一种惨痛而壮烈的吟唱声渐渐充满着全部空间，与之唱和的是美人幽怨而苦楚的声响，这是霸王与虞姬，再以后就是追击声，喊杀声，霸王斩首声，汉军辟易声，明显是琵琶弹奏出的乐曲，却仿佛带着某种魔力，生生将人拉回那两千载之前的乌江之战。俄而，众声俱逝，唯有项王自刎声，一声脆响，惊起群蝇，最后以汉军争尸声告结。

明天的丈夫，很有男人气势呢。

“期间？”陈夫人语气有些迷惑：“《宋书・礼志一》倒是有记录‘况三国鼎立，历晋至宋，期间移改，各随事立。’只是不晓得相公这‘期间’一词作何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