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风月连环
两人翩跹滑入舞池中心,另四对男女随之起舞。转刹时灯红酒绿,舞影婆娑,方才的剑拔弩张消弭于无形。薛四公子负手立在原处,映了变幻陆离的灯色,隽雅端倪间掠过阴冷杀机。
那人坐在轮椅上,背向门口,悠然抽着一支雪茄。
一起疾步直入,顺手摘了手套抛给紧随身后的仆妇,来到专属扮装间门口。云漪排闼而入,却见那猩红丝绒窗帘前,早已有人候着她了。
云漪走到薛四公子和日本人桌前,立足一笑,“长谷川先生,多谢你恭维,可惜你还遗漏一枝玫瑰。”众目睽睽之下,她抬手摘下本身鬓旁的黑玫瑰,在鼻端一嗅,目光扫过世人,却扬手将花抛到程以哲脚下。
薛四公子凝睇云漪,笑容和顺,“异国风情当然奇特,我却独爱面前才子。”
薛晋铭神采剧变,触上她凛冽目光,脸上热辣辣似挨了一记耳光。
云漪干脆开门见山,强撑了倔强神采,“您当初承诺的话,云漪记得很清楚。”
他的多情照拂也曾令她暗生感激,但是彻夜这般作为,连同一番冒昧求婚,却令她再感激不来。这漂亮面庞,看在眼里也徒增了孱羸好笑。
秦爷扳动轮椅,转过身来,玄色绸衫上织了团团的福字,同他面庞普通富态而平淡,看似个最平常的贩子,毫无特别之处,只一双眼里精光夺人。
“秦爷。”云漪反手将门合上,背抵了门,神采更加惨白。
程以哲蓦地握紧她的手,掌心汗水泅出,哑了声音,“那好,我娶你!”
“程先生还是随我来吧,令兄已在车上候着了。”那人笑了笑,年纪已不轻,脸上却保养得一丝皱纹也没有,鬓角梳得齐划一整,尖细语声透着说不出的奇特。
“秦爷,您说过薛四公子的事已完,却没说过另有日本人这一节。 ”
“做我的老婆,让我平生一世爱你,再不让你受半分委曲!”他揽紧她,目光如火,轻颤的唇间吐出这一句话。两人步步旋舞,陆离灯影在他身后化作流光飞舞,靡丽乐声也被这一声誓词袒护。云漪闭了闭眼睛,心底似有悠远的一幕掠过……曾有一个少年单膝跪在蒲月的花海里,柔声说:“嫁给我,我给你幸运,你和你的母亲再不必接受委曲。”
长谷川一郎彬彬有礼地向云漪请安,对之前所受礼遇仿佛全不在乎,盛赞云漪的歌声有如天籁,将这一段典范曲目归纳得动听心魄。云漪浅笑称谢。
“呵!”云漪睁了眼,笑若东风,“凡是有点身家,便将本身当作救世主吗?”
云漪靠在门上淡淡笑了,明眸半睐,笑意慵倦,“听起来倒是风趣。”
薛晋铭最爱她这副冷而媚的神情,一时心头酥软,倒舍不得指责了,只笑谑道:“你才是个没知己的东西。”云漪却一发嗔怒起来,摔脱他的手,冷冷道:“我同旁人跳支舞便是没知己了?那你将我让给日本人又如何算?”舞池里人影交叉,有人闻声侧目,薛晋铭忙揽了她,啼笑皆非道:“你倒恶人先告状,也不问个情由秘闻。”
沉默暗淡的念卿,风骚美艳的云漪,哪一个是真正的她?
秦爷亦是一笑,“相称风趣。”
“多谢秦爷。”云漪脸上垂垂缓过些赤色,神采还是冷酷。
“我觉得,这碗风月饭总有些分歧。”她冷冷抬了头,“畴前既要皋牢薛晋铭,便由不得我招惹别的恩客,现在换了霍仲亨,我便一心一意靠近那霍督军!这头的薛公子,只怕是号召不周了!”
云漪一抽裙袂,从程以哲怀中挣身退开。
此时舞曲又起,灯光转暗,乐队奏出缠绵靡丽的调子,撩民气神。薛四公子翩翩起家,向在坐诸人含笑点头,揽了云漪步入舞池。
这熟谙语声传入耳中,蚀骨柔媚,底下却透出冷酷。程以哲心头一激,如被冰水泼下,怔怔望了那熟谙又陌生的容颜,再说不出话来……白慕华已赶上前来,一把拽住程以哲,连声道:“他喝醉了,请包涵,包涵!”
他第一次触到她,如许近,挽了她纤削腰肢,扶了她冰冷的手;她亦第一次安然相对,没有黑框眼镜的遮挡,没有稠密长发的粉饰,将另一个脱胎换骨的沈念卿闪现于面前。
转进背景,身后幕帘挡住外头视野,云漪擦去眼角泪光,一扫哀婉神采,只余冷酷惨白。
云漪垂眸不语,心头却只回旋着风月饭三个字,似被鞭子抽中背脊。
薛晋铭的目光遥遥超出舞池,半晌未曾分开这两人身影,将这一幕全看入眼里。
“丫头,话是死的,人是活的。我虽说了薛四公子的事情已完,却未曾说过,今后你便能够获咎他。”秦爷呵呵笑,目中精光明灭,“行有行规,你吃一天风月饭,就得赔一天的笑容,莫说炙手可热的薛晋铭,哪一个恩客都开罪不得。”
“这话真叫人悲伤。”薛晋铭捉了云漪的手贴在胸口,似笑非笑看她。
程以哲退了一步,怆然望定她,“念卿,我竟看错你。”
“以少博众,我选这位英勇的冒险家。”云漪一笑回身,向乐队做了个美妙手势。
一个“走”字未能出口,裴五爷翻掌如刃切在他后颈,伸臂接住他瘫软的身子。“就为这么个面人儿获咎四少?”裴五爷朝云漪撇嘴一笑,啧啧点头,“难怪秦爷说,咱云蜜斯迩来更加不聪明了。”云漪冷冷看他,“五爷多虑了,劳烦你送好程先生,四少那边不劳秦爷操心。”
此时第一支舞曲已完,灯光微微亮起,云漪徐步穿过舞池,倨傲地立足。薛晋铭含笑起家,替她拉开椅子。云漪看也不看,本身拉开一名洋人身边的空椅坐下。洋人忙欠身请安,殷勤地替她斟上酒。薛晋铭似笑非笑,却也不恼,温言将在坐数人一一先容给她,云漪只淡淡点头笑。到那长谷川时,薛晋铭顿了一顿,不提烦复的官职身份,只说,“这位是东京帝国大学的长谷川一郎博士。”
“这个欣喜,程先生对劲吗?”她半仰了脸,眉梢眼底笑意风骚,一点挖苦如芒,刺得程以哲指尖心上怵怵的痛,半晌才晦涩开口,“为甚么这般作践本身?”
薛晋铭怔住,随即变了神采,脱口道:“云漪!”
“四少屈尊抬爱,已是天大的恩德,任凭如何打发,我岂敢说个不字。”云漪扬了脸,唇角勾起一丝如有若无的挖苦,“可若借着个女子去奉迎日本人,四少,恕我说声不熟谙您!”
“良家女沦落风尘,只等痴情公子来援救。”她勾了勾唇角,语声哀切顿挫,倒似在念戏文。
云漪冷了脸,一言不发。薛晋铭亦不说话,只低头凝睇她,挽在她腰间的手垂垂收紧,迫她紧贴在他身前。灯色暗淡,照见她颈项乌黑,苗条如玉,鬓角散下一缕发丝,悠悠拂动,似酥酥撩在民气上。薛晋铭靠近她耳鬓,闭目深嗅,模糊女人香,异化了他身上烟草与香水的味道,更加环绕诱人。
火红旗袍的白俄女婢亲身上来给长谷川斟酒,俯身时成心偶然暴露乳沟,丰富胸脯几乎挨上长谷川肩头。薛晋铭扫她一眼,侧首见一个青灰长衫的瘦高身影隐在廊柱后,朝这边欠了欠身。白俄美人已顺势偎进长谷川度量,苗条紧实的大腿贴在他身侧,回眸却向薛四公子飞个眼风。薛晋铭了然一笑,疏懒地向身后勾了勾手指,一名侍从当即俯身过来,静候他叮咛。
云漪摆脱他度量,回身出了舞池,直往背景去。薛晋铭赶上前拽了她,将她逼在廊柱背面,贴着她脸庞低叹一声,“小东西,尽会折磨我。”
摆布酒保猝不及防,被那高挑文秀男人直闯台前高朋席。
云漪抽了手,幽幽地笑,“本来四少也故意。”
云漪神采变了变,程以哲反身挥开他手臂,一腔肝火撒向此人。但是那人竟似如影随形,肥胖五指再度勾上来,令他半边身子顿时酸麻。
不待程以哲靠近,两名高大的黑衣酒保俄然无声闪出,将他摆布挟住。
“念卿,你是不是念卿?”程以哲痴痴看她,她笑而不答,流波妙目在他身上缓缓一转,仅用目光便绞碎他最后一线瞻仰。全场都静了下去,乐队僵在乐池中,不知要不要奏响舞曲,席间四名领舞的女郎也严峻地望了云漪……日本人横刀夺爱,薛四公子拱手让美,半路又杀出个文秀男人。再没有比这更出色的戏码,大家翘首张望,只看这风骚闹剧如何结束。
云漪眼里也浮起蒙蒙一层水光,泫然望定他,凄楚之极。
程以哲一僵,脚下踏实,踩住她裙袂,两人踉跄贴在一处,从远处看来,倒似紧紧搂抱普通。
“倒真是才子才子。”长谷川一郎悠然开口,说一口流利京腔的汉语,端了香槟和薛四公子相视而笑。薛晋铭浅浅啜了口酒,苗条如玉的手指轻叩杯沿,杯中美酒明灭晶莹光芒。
云漪眼波横掠,语声透出浓浓慵媚,“如果为了云漪而来,总该有枝花吧。 ”
高朋席上皆是政要富豪,一见景象不对,席间数名保镳已起家。
裴五爷目光幽幽,到底还是冷哼了声,“好罢,就卖你一个情面。”得他这一句,云漪心头大石落地,欲再叮咛,却听身后有人恭然道:“云蜜斯,四少有请。”
前排几个洋女人尖声大呼,满场骚动,云漪与薛四公子也朝这边望来。
一个瘦高身影从廊柱暗影后走出,来到程以哲身后,抬手按上他肩膀,“程公子喝多了罢。”
“普契尼虽不谙大和女子真正的斑斓,却也将巧巧桑之痴情形貌得动人至深。”薛晋铭闲闲而笑,轻描淡写揭过僵局,给长谷川下了台阶。云漪斜他一眼,“四少游学东洋之时,可曾相逢你的巧巧桑?”
云漪凛了下,暗自敛放心神,待回身时,已规复一贯的慵媚神态。
程以哲蓦地挥拳向一名酒保击去,那酒保错身闪过,反肘击在他肋下,将他整小我撞飞出去。
云漪舞步一滞,脸上不动声色,纤浓睫毛投下两扇暗影,掩去了眼底喜怒。
白慕华疾奔上前叫道:“以哲,别混闹!”
《假面舞会圆舞曲》的富丽调子适时奏响,舞池里灯色变幻,四名美艳女郎提了长裙向各自挑中的男人微微欠身,挽了舞伴款款步入舞池。云漪翩然来到程以哲面前,抬起手臂,塔夫绸长裙带起冷且动听的窸窣声。他恍忽挽住她,隔了玄色蕾丝手套,触到她指尖的冰冷。
云漪笑着带他滑入舞池边沿的暗影里,一字一句给他凌迟,“豪杰救美不是大家能演的戏码,做我的恩客,你还不敷本事。”
秦爷却敛了笑意,沉沉开口,“你莫谢得太早,我也有话在先,那霍督军虽有风骚惜花之名,却绝非薛四那等多情公子可比。此人城府之深,手腕之烈,你也怕是传闻过的……如果你拿捏不稳,栽在他手中,也莫怪秦九无能。”
这一番话回敬得滴水不漏,座中洋人都晓得中文,闻言不由发笑,长谷川神采变幻,不动声色笑道:“云漪蜜斯公然冰雪聪明。”
“你又是谁?”云漪冷若冰霜。
这一声,惊起座中哗然,世人目光皆投向云漪——含混灯色映照下,她微扬了脸,黛眉挑起,神采似喜非嗔,“你叫我吗?”
“云漪!”薛晋铭追到背景入口,却见一袭青衫闪出,裴五满面谦虚地拦住他来路。
“你这丫头,果然不是吃这碗饭的料!”秦爷笑得慈和,对她的违逆态度涓滴不觉得意,“也罢,我秦九答允过的事情,天然稀有。待霍仲亨的事情一完,你自去远走高飞,该给你的好处我一分很多。”
程以哲爬起来,又被两名酒保挟住,奋力挣扎间,蓦地哑声叫道:“念卿,跟我走!”
“五爷来得恰好,”云漪踏前一步,含笑直视那人,“程少醉得短长,恐怕要劳烦五爷亲身送一趟,务必令程少安然到家。”程以哲听出她特地减轻了安然二字,内心又愧又暖,再顾不得统统,奋力撞开身后那人,一把拽住了云漪,“跟我……”
长谷川却转了话锋,笑里带刺道:“不过,我觉得普契尼先生的《胡蝶夫人》并不是一出好的剧目,他并不体味我国女性,大和民族的女性非常坚毅,不会像巧巧桑那样轻浮脆弱,靠美色媚谄本国男人。”
云漪勾起唇角,目光掠过他身边的白俄美人,“是么,贵国女子既然如此坚毅,想来大和民族的男人必然更加洁身自好,不会像那剧中军官一样,等闲沉沦本国女子。”
他伸手方欲抚上她脸庞,她却重重推开他,咬唇掉头而去。
“今晚玩得可高兴?”秦爷笑眯眯打量她,目光似只锥子,令云漪喉头发紧,无言以对。
“那是谁?”他在她耳畔呢喃似的开了口。
“若讽刺我可令你欢愉,我甘心给你凌迟。”程以哲惨笑,沉浸于一厢甘心的伤情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