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名伶倾城
到了路口,见程以哲将车转向报馆方向,念乔忙道:“我们家往左边。 ”
程以哲无声苦笑,想起昨日酣醉,夏杭生骂他贱……人间那样多女子,为何独独恋上不爱他的那一个;明显能够正大光亮地寻求,恰好又怕她,唯恐惹她一丝不快,现在连话也不能同她说……这两日,念卿待他已至冰点,日日相对,却视而不见。明天硬着头皮来找念乔,若再顺势登门,她会不会更加地深恶痛绝……程以哲一面开车,一面心中挣扎,也不知念乔唧唧喳喳说了些甚么,直到她吃紧大呼一声,“到了到了!”
夏杭活力急,当胸给他一拳,“你他妈还晓得甚么,就晓得半夜来捶门?”
“在那里,有多远?”程以哲诘问。
“我,程以哲。”
坐上车子,程以哲说了些笑话逗她,念乔垂垂答复平素的活泼,神态也安闲起来。
见程以哲惊诧,老易更加促狭笑道:“春深巷六号我是没印象,不过七号却晓得!那但是住了艳名远播的一名流物,我看你找的怕是她吧!”
本来她住在这里,程以哲跟在念乔身后,身不由己踏进一条僻静老巷,两侧都是破败的老屋子,墙上给炊火熏出班驳印痕,竹竿子横七竖八晾满衣服,万国旗般飞舞。已是傍晚时分,巷子里飘来阵阵炊烟,带着呛人的煤烟气……底层黑洞洞的门楼也砌了门窗住进人家,不知谁家妇女操着听不懂的外处所言在骂孩子,两个半大孩子舞着彩纸糊就的大刀追打畴昔。
老易拧眉看了看他,心中惊奇,极力思考了好久,忽地一敲桌子,“嘿!”
念乔睁大眼睛,一双妙目吵嘴清楚,“咦,姐姐没奉告过你,逢礼拜四教员都不上课的。”
程以哲跌坐椅上,半晌终究吐出一句,“我跟踪了念卿。”
念乔长长叹口气,“快点毕业吧,等我毕业有了事情,姐姐就不消一小我这么辛苦了。”
程以哲要微微低一点头,才不会触到积满油灰的屋梁。
“你跟甚么人打了架?”夏杭生诘问,程以哲闷声答不晓得。
“现在最时髦的打扮就是如许呢。”女生们欣羡地群情,念乔抱了书籍转头张望那白衫黑裙的背影,只觉素雅超脱,越瞧越都雅。
此时恰是夜间收支活动的时候,摆布邻家频繁有人车出入,打扮入时的男女相伴投天玄色当中,远处领馆区亮起一片灯红酒绿,夜糊口才方才开端……程以哲守在车里,紧盯那春深巷六号,见二楼灯亮光起,窗户却紧闭,看不清帘后是否有人活动。时候一点点滑过,比任何时候都难挨……终究挨到十点、十点半、十一点,念卿始终没有从那扇门内出来。
“没有啊,之前住孤儿院宿舍。”念乔随口笑道。
程以哲踌躇了一刻,步入屋里,劈面是一大片灿灿的绿,印花向日葵的布窗帘外,是连缀的灰瓦屋顶,一眼能够瞥见远处教堂的尖顶,刷得乌黑的窗台上放了小小一盆兰草,两只鸽子在屋顶傻乎乎地漫步。小小的房中,到处粗陋,却到处整齐,透出详确暖和。
“出甚么事了?”夏杭生顿觉事情不妙,他从未见程以哲发过如许大的火。
他脸上不动声色,只作不经意地笑,“奇特,家教怎会做到那样晚,你姐姐的门生是榆木疙瘩做的吗?”
老易是社会部的资深记者,跑遍全城街头巷尾,大大小小的奇闻八卦全在他一杆笔下。若论此人门路之宽,人面之广,只怕连巡捕房也甘拜下风。
“如何?”程夏二人同时抢问。
“如何样?还不错吧。”念乔歪着头赏识他讶然的神采,“我和姐姐一起安插的。”
念乔一笑,眼眸清澈安然,“今后会更好的,等我毕业就和姐姐一起挣钱,我们会更好。”
夏杭生摇了电话给巡捕房的朋友,托人查探春深巷六号住户,答复倒是这家房东一早移居南洋,屋子托朋友租给外埠贩子,详细景象不明。
老易啧了一声,叹道:“天子的夜莺!”
面对糊口的艰苦,十六岁的女孩子眼眸里明灭着不属于她这年纪的担负和悲观。程以哲第一次感觉,他真真看低了这小女人。
念乔一点未在乎,脱口将地点奉告他,还顺口抱怨起声乐教员的峻厉,却不知程以哲心中暗自急跳,且喜且忧。自从念卿劈面回绝他以后,一向视他如路人,不假半分辞色。贰心中疑虑倒是更甚,思来想去,只好从念乔这里刺探。本来未曾希冀这小女人能晓得多少事,却不料歪打正着,念乔对他毫无戒心,竟肯让他送到家门。
还肯叫程大哥,看来不会拒他于千里以外,程以哲松口气,听她提及念卿却又心中发涩,只微微一笑,“顺门路过这里,来捎你一程。”念乔抬眸缓慢看他一眼,又低下头去,晕红的双颊漾开小小酒窝。
他噔噔下楼,脚步声去得远了,念乔仍怔怔望着楼梯发楞,不由自主抚上本身肩头,他方才按住的处所仿佛还留着掌心余温。炉子下水壶咝咝作响,一壶水滚滚地开了。
“念卿,念卿――”程以哲回过神来,拔足追上前去,那车子转眼已驶前程口。
“这里上楼。”念乔走进一户门洞,转头号召他,“楼梯有些暗,把稳哦。”
“这我可不晓得了,城里好多处所我都没去过,姐姐总没时候带我出去玩。”念乔嘟了嘴。
程以哲仓猝奔回马路劈面,忙要上车去追。甫一翻开车门,便被人从身后抱住,风声过耳,脸颊已着了一拳!程以哲挣扎不得,后领被人拽了,猛地按倒在车前盖,拳脚雨点般落在身上。黑暗中看不清来人是谁,只听一个浓厚的苏北口音操着生硬的本地话,恶狠狠道:“不嫌命长就少管闲事!”
“呃,看我这记性,一时忘了。”程以哲忙打哈哈蒙混畴昔,“那直接送你回家吗?”
念乔怔怔点头。
夏杭生不耐烦道:“胡扯,七号关六号甚么破事!”
“没错,就是她,‘中国夜莺’,云漪。”老易吸一口烟,感喟般吐出那香艳的名字,仿佛舌尖也带上了一抹绮靡艳色,复又点头道,“春深巷七号传闻是她的寓所,不过极少有人见到她出入,偶尔露面也是车载车送……何况,你也晓得梅杜莎的背景是甚么人,云漪这棵大摇钱树,收支都有保镳护送,谁能近前。”
次日一早赶到报馆,比及近午也不见沈念卿,问叶起宪才知她一早告了假。
“为甚么打斗?”夏杭生又问,程以哲仍然闷声答不晓得。
“嗯,已经教过的旧书。”念乔回身,忙着烧水倒茶,“程大哥稍坐一下。”
半晌没听程以哲答复,念乔转头,见他站在门口,直盯动手上那册讲义入迷。
“是她?”程以哲虽极少涉足风月场合,却也传闻过这位红极一时的倾城名伶。
十二点钟,夜归的人已纷繁回家,整条巷子平静下来,程以哲终究坐不住,拿定主张直闯那户人家探个明白。待他疾步穿过路口,却见一辆轿车劈面而来,仓猝间闪避不及,眼看要被撞上。那车子堪堪一个急刹,轮下擦出火花,总算是刹住,司机探头出来,操了一口北方口音,破口便骂。
大半夜里,门上笃笃急响,将夏杭生从睡梦里惊醒,却又没了声响。莫非是发了场恶梦。夏杭生开灯看钟,才凌晨一点过,正欲倒头再睡,拍门声又响起。夏杭生一个激灵,翻身下床,惊问,“是谁?”
报社向来没让念卿加过夜班,程以哲再清楚不过,听得念乔这些话,心沉沉往下坠。
“男人打斗也没甚么,关头是,打输了比较没面子,”夏杭生笑起来,又弥补一句,“特别是在女人面前。”只听咚的一声,夏杭生吓一跳,回身见程以哲神采乌青,重重一拳捶在桌上,哑声怒道:“闭嘴!”
念乔开了门,侧身望着他,笑容热忱敞亮,“程大哥,出去坐坐吧。 ”
念乔扑哧笑出来,“是呀,我也迷惑过,姐姐说是那户人家太远,路上一来一去费时候。”
程以哲传闻过一些零散故事,晓得她们父母双亡,姐妹失散多年,念乔是念卿从孤儿院找返来的……他沉默下去,不知该说甚么,只觉内心堵得难受。
“程……”她才一张口,他却蓦地按住她肩头,目光灼灼盯了她,“念乔,明天我来过的事,千万不要奉告你姐姐,不然她活力起来,再不准我过来,记得吗?”
程以哲大失所望,“老易,你再细心想想,果然没有一点印象吗?”
念乔蹲在过道的炉子前烧水,蓦地听得程以哲走到身后,“你姐姐常日早晨都甚么时候回家?”
“如何,不认得我了?”程以哲苦笑,莫非连念乔也不肯见他,两姐妹拿定主张视他如路人。
程以哲蓦地记起一小我,“老易!”
程以哲闷声不答。
“好,真好。”程以哲由衷赞叹。
“念乔身材儿风骚,要穿上这么一身准比她都雅,”火伴嘻笑着打趣,“不晓得会迷倒多少人!”念乔不依,顿脚道:“谁风骚了,你这碎嘴就会胡说。”火伴躲闪,念乔追上去,两个嬉闹作一团。身后女生们瞧着二人直笑,忽听有人叫了一声,“念乔!”
木楼梯吱嘎作响,一起回旋到三楼局促的阁楼前。
程以哲蓦地昂首盯了老易,“七号住着谁?”
程以哲狼狈不堪,得空理睬,掉头要走。此时一辆车子开过,车灯掠进后座,照亮一个淡淡侧颜。程以哲蓦地立足,心中电光火石般一闪,似听得车内有个女子声音低低开口,司机立时策动车子,掉头驶走。
“春深巷啊……”老易叼了烟斗,信手翻翻那簿宝贝地点录,皱眉想了想,“住这条巷子的名流倒有几个,不过这六号人家却没有印象。 ”
“都好晚呢,多数都是夜里十二点过后,我睡得迷含混糊,闻声她开门出去看我,和我说晚安,我想和她多说会儿话,可总困得睁不开眼。等我凌晨醒来,她还没起,我又得吃紧忙忙去上学了。偶然候你们报社加班,她三点四点返来也是有的,天都快亮了,唉,姐姐真辛苦。 ”
门开处,程大少爷衣衫不整地倚了门框,低头以手背挡住面孔。夏杭活力急废弛,正要骂人,却见程以哲昂首,鼻血流淌,面带伤痕,衣魁首口一片猩红,顿时将他惊呆在门口。
世人惊诧侧首,见路边停着辆玄色车子,一个高挑漂亮的男人倚了车门,象牙色软呢洋装配淡色条纹裤子,唇挑笑意,态度俶傥……将一众女生看得入迷,反而忘了他方才唤的何人,直待念乔低头迎了上去,世人一时相顾讶然。
“我有点急事,这就得走。”程以哲回身将讲义放回桌上,仓促走到楼梯口,再一次叮咛,“念乔,千万记得!”
“这是念卿的书?”他信手拿起来。
自她在梅杜莎俱乐部登台之日起,将近三个月,任何歌星、红伶、名媛的风头都盖不过这位“中国夜莺”。梅杜莎俱乐部是城中顶尖的风月之地,只采取会员入内,入会者除了军政名流、朱门巨富,便是各国领馆的洋人。传闻每晚的鲜花香槟都是从本国空运,舞娘俱是高大美艳的白俄女子,乐队也满是洋人,很多名噪一时的红歌星都以在此登台为荣。
天不幸见,他摸索过多少遍,念卿也不肯流露住址,报馆质料科处虽也查获得,他却不敢冒然侵犯她隐私。大抵晓得她住在某一带,也悄悄在四周盘桓过多次,却始终未曾靠近。
放学时分,老钟敲响,三五成群的女门生结伴步出书院,娇声笑语令平静的林荫巷子一时热烈如三月花海。南边初冬暖阳下,女门生们大多还穿戴夹衣旗袍,偶偶然髦的少女已率先穿上红色阔袖窄腰衫袄,套玄色长裙,剪了齐耳短发,素面朝天的走过,引得世人侧目。
“看甚么,死不了!”程以哲一把推开老夏,径直进屋,将外套顺手抛在地上,到盥洗直接了冷水洗脸。夏杭生仓猝翻箱倒柜,总算找出小半瓶云南白药,好一顿手忙脚乱……总算是止住了血,却搞得两人都是狼狈不堪。程以哲特别惨痛,鼻血流了很多,外套衬衣上都是血污,脸颊也擦伤一片。
“姐姐说过了年搬到好点的处所住,我却感觉这里很好,房租又便宜。”念乔学着洋人的模样耸肩摊手,辫子在肩上甩动,笑眸弯弯。那敞亮笑容却晃得程以哲眼睛发涩,张了口不知说甚么好,目光无认识落到桌上,瞥见一本英文讲义。
仓促间,那侧影只看得一眼,却熟谙得触目惊心。
老易扑哧一笑,“程少,你该不会是记错了门牌吧?”
程以哲忍不住脱口道:“你们一向就住这里?”
“不会是摔了一跤吧?”夏杭生没好气地冲水洗手,了解多年,倒是第一次见风采翩翩的程少搞成这副模样。
程以哲面前发昏,耳边听到玻璃碎裂声,口中尽是血腥味……远处巡捕哨声吹响,待他挣扎了站起来,那伙人已不见踪迹。巡捕赶来,见车子玻璃被砸碎,轮胎也给扎破,又见他穿着光鲜,料来必是大族公子惹上了小地痞。这类事每日没有十起也有八起,巡捕懒得费事,直接问了地点,便要送他回家了事。程以哲一身狼狈,天然不敢回家,只得报上了夏杭生的地点。
天光暗淡,过道里独一的路灯还未亮,程以哲低头细心看路,留意着凹凸不平的路面。念乔在前头走得极轻巧,兀自笑道:“姐姐说过了年再换一处屋子,离黉舍近些,不消老远地来去。”
天子的夜莺,也有洋人爱叫她“中国夜莺”,名字取自一个外洋小说家笔下的故事。畴前有个天子,御前养有一只斑斓不凡的夜莺,她每晚只歌颂一小会儿,美好声音能令枯萎的花朵重新开放,病笃的病人焕产朝气……没有人晓得夜莺从那里来,只知她在夜里呈现,又消逝于夜色当中。
程以哲惊奇,“明天不去上课吗?”
早晨八点钟,程以哲火朋友换了一部车子,早早将车泊在春深巷路口,目睹着八点二非常,念卿乘黄包车在他不远处下了,快步走到春深巷六号,按了门铃。开门的是前次那圆脸女人,侧身让了念卿出来,探头摆布张望,将门重重带上。
程以哲翻开那讲义,内里看来颇旧,前面几页留有熟谙的清秀笔迹,密密标满讲明。但是翻到背面,大半本书都是整页的乌黑,一点讲明都没有。
念乔立在车前数步,不敢抬眼看他,只听得本身心跳声如鼓,两颊火燎似的烫。程以哲连唤两声,她都毫无反应,亦不昂首。
“程大哥……”念乔语声细如蚊蚋,“是姐姐奉求你来接我吗?”
她又唤了一声,他才猛昂首,神采在昏黄灯光下模糊发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