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执子之手
如何能再骗本身,若说不想跟着他,那是假的,再多自在,再广漠的六合,没有他都是徒然;若说甚么都不在乎,也是假的……劫后余生风波定,戏文里的豪杰美人今后便可鸳鸯双栖,不问尘凡,只留风骚嘉话在人间。可她呢,不见光的夜莺被高悬在阳光底下,唱罢了,歌完了,是躲回金丝笼里,还是振翅投向天空?
“因而你便找上我?”念卿深睫闪闪,骇怪神采好似听到最不成思议的笑话。顾青衣思疑她没听清楚,又将出任陆军总司令这回事重说一遍,却只见念卿哑然发笑。
只要不爱兵戈的百姓,没有不爱兵戈的军阀。有仗打,才有地盘可抢,有财帛可刮。大家都猜霍仲亨到底会帮北边打南边,还是帮南边打北边,不管帮哪一头,都少不了他的好处。
加上本省在内,四省地盘都已落入霍仲亨手中。四省战事全面停止,无异于隔断了天下战局,哪一头想再闹多数是不易,要么就此对峙,要么坐下来和谈。
“方才顾蜜斯问了一句话,倒让我答不上来。”念卿眸光莹然地瞧着霍仲亨,看他扬眉静听下文,便学着顾青衣的懒懒腔调说,“如果当日换她先赶上你,不知又会如何。”霍仲亨一怔,旋即朗声大笑,“孩子话,这类事又不是论资排辈,还讲究个前后。”念卿低头但笑不语,很久却感喟道:“到得太早是错过,到得太晚也是错过,冥冥中或许真有天意。”霍仲亨眉头一皱,听到这话颇不是滋味,甚么叫到得太早也是错过!当下臂上一紧,将她箍在怀中,冷冷斥道:“哪来那么多错过,整日尽会胡思乱想!”他光火的模样看得念卿暗笑不已,更加同他戏谑起来,未说几句却见他拉下神采,闷声道:“别闹了!”
本来两端都是一样的招数,各使一出美人计,不知算不算豪杰所见略同。念卿当真想了一想,“那也真未可知。”
论应变见地,念卿天然不是凡人,一窍开而百惑解――既然“中国夜莺”可以是红颜钓饵,南洋阔少实则甲士出身,那么风骚红粉顾青衣为何不能另藏机窍?
“无端便宜了臭男人。”顾青衣自嘲地笑笑,重又扑灭一支烟。她撇嘴的模样非常特别,凶暴里透着媚色,鲜有男人抵得过如许的引诱。念卿发觉本身开端赏识这位顾蜜斯,未及开口,却被她抢先说出来,“你比传闻中可亲,我瞧着喜好。”念卿莞尔,“我们原是同类,何不相亲相爱?”顾青衣脆声大笑起来,艳艳蔻丹指了念卿,“我真喜好你,同聪明人发言公然不吃力,这可省了工夫。”念卿笑容不减,缓缓吐出一口烟,静候她的下文。
女人之间的战役常常无声而奥妙,偶然髦未会面,暗潮已起;偶然激流澎湃,复又惺惺相惜。两个女子相互核阅,普通的小巧水晶心肝,滴水不漏的笑容下,谁也窥不破对方心机。本日地步,说来是念卿的上风,倒是顾青衣抢了先机。狭路相逢或可偶遇,此时的偶合,明显是有备而来。似顾青衣如许的女子,起码不会华侈时候在争风妒忌上。
念卿敛了笑容,被他俄然端肃的神采惊住。
那男人上前替她点烟,态度殷勤而恰到分寸。烟雾升起,念卿目光扫过他双手,抬眸只是一笑。顾青衣倚了紫丝绒沙发,亦将一支烟点着,笑着先容那男人是南洋华商,姓严,有个拗口的洋名叫作 Danna Yan。
念卿一时候忘了心中震惊,情不自禁为他鼓掌。
“我没甚么筹算。”念卿笑得澹泊,脸庞逆着身后变幻光晕,悄敛了明丽容华,“顾蜜斯是有志向的人,我很佩服,多谢你替我假想殷勤。念卿孑然一身,去留无足挂齿,今后如有机遇,我们或可成为朋友。 ”顾青衣凝睇她,可惜之色溢于言表,“我本觉得你是聪明人。”
舞曲缠绵回旋,念卿谨慎跟着他的步子,垂甲等着被他责问。半晌未见动静,他只是悄悄揽着她,舞步趋止流连,专注而沉默。她与顾青衣相见,他瞧在眼里,心中天然是明白的。但是他一笑揭过,并不过问,仿佛只当是两个女人的闺阁闲话。可见,他是真的信她了……念卿心中打动,悄悄握紧了他的手,悄悄依偎在他臂弯,只觉四肢百骸都是绵软。
好端端学甚么洋人做派,这类事拿来大眼瞪小眼地问上一遍,另有甚么意义。中国人讲的是含蓄,花前月下毕生暗许,何其夸姣的意境。恰好许铮一口咬定沈蜜斯是新派人,要劈面弄上这么一套才叫罗曼蒂克……见鬼的罗曼蒂克!霍仲亨黑着脸,斩钉截铁开口,“念卿,我有礼品给你!”
“一朝恩尽红颜老,你真的不为本身筹算?”顾青衣语声轻微,念惯戏文的人总带着些娇媚调子,幽幽眼神更似有勾惹民气的力量,令念卿一时恍忽,疑是身在戏中。
冰冷的硬东西套入知名指上,念卿怔忪低头,见乌黑指环托起光彩灿烂的一粒石头在指间闪闪发光。知名指,他将这石头套在她的知名指……耳边俄然静了,连乐声也不见,仿佛统统声音都静止了下来。他如何能套在这里,这可要闹笑话的……念卿下认识便要摘下戒指,却被霍仲亨一把攥住。他声色俱厉说了一句甚么,念卿没有听清,一时候只觉仓促难堪。见她低了头还要去摘,霍仲亨终究暴怒,“给我收下,不准摘!”
念卿低了头笑,在如许的时候仍有表情自嘲。恰好顾青衣一张嘴似淬毒的匕首,生生要将人凌迟,“薄命怜卿甘作妾,沈念卿这名字果然要一语成谶吗?”
“其二呢?”念卿安静开口,对顾青衣道出的内幕多少已经猜到,对南边的好感此前也听仲亨略略提过,只是不知他究竟与南边订下了甚么前提。
霍仲亨转头看她,微微一笑,蓦地将她的手牵住。念卿一窒,只见他面向世人朗声说道:“其二,宣布一件私事――本人与沈念卿蜜斯正式宣布订婚。”
虽是神机奇谋,可这番标致手腕,也不是霍仲亨一人之力办获得的――
稍停,舞曲又起,严氏公子朝念卿翩翩一欠身,含笑邀她共舞。念卿莞尔将手递出,猝不及防却被一人从身后接过。霍仲亨不知何时分开了世人层层簇拥,已来到念卿身后,正目光温润地瞧着她,一点笑容如有若无闪现。他这副神采瞧在旁人眼里只道是温情款款,唯独念卿暗自叫苦……霍仲亨笑着向严公子说声抱愧,却将念卿的手紧紧攥在掌心,不由分辩携了她步入舞池。
“众位,本人在此宣布两件事情。”霍仲亨开门见山,半句场面话也没有,“其一,消弭本省戒严,规复南北交通,全面停止四省战事。不管南北,都是中华版图,手足相争伤在本身,本人衷心但愿停止内战,重启南北和谈!”
见沈念卿转过身来,顾青衣松一口气,却见她定定瞧着本身,本来一双眼里嗔笑怒骂皆是文章,现在却浮上一层空寂冷意。这神采,顾青衣并不陌生,因为每日镜中她也常见。分歧风景底下,她们有着一样的软肋。因而顾青衣笑了,“你可晓得北平的行动?那帮子人只会靠钱贿选,一说要兵戈怕都怕死了,哪能真同霍仲亨翻脸。内阁已经放出话来,本省地盘奉上之余,还请督军大人赏光入阁……诚恳说,这价码比之我们这头也不减色。只是南边海阔天空,甚么都是新的,由得你重新来过;而回了北平,入了内阁,霍督军就不是现在的霍督军。霍氏在北平有头有脸,人家德配虽没了,儿子家眷倒是在的。沈蜜斯,敢问一句,您跟去北平筹算屈身为妾,还是持续做个不见天日的情妇?”
劫狱,究竟是谁干的?莫非不知如许做只会害了他吗?薛晋铭本来不是重罪,若因劫狱而负上更多罪名,只怕才真是在灾害逃。想着那人笑容言语,只觉深深无法,也没了表情打扮笑容。窗外夜色恬美,模糊可见城中灯火,念卿把玩着指间卷烟,却听身后有人笑道:“这么巧。 ”
“其二更是优厚。”顾青衣叹口气,“总理连委任状也已备好,只待他点个头便出任陆军总司令,统领北伐军事。一旦完成同一大业,军事大权握于谁手不言自明……如许的功德,偏有人还不识货。”
饶是如此夺目,却只要那些个洋人和几个留洋返来的新派蜜斯肯同她们酬酢谈笑。风尘女攀上再高的枝头也还是风尘女,仕绅夫人们是千万不屑与她们交友的。在场男士俱是城中头面人物,再是神驰也不敢在本日场合下透露殷勤。只要顾青衣的男伴陪在二人身边,态度殷勤,风采焕然,时有妙语如珠引得才子展颐。
“相互相互。”念卿毫不含混,单刀直入将场面挑明,笑吟吟瞧着顾青衣神采的窜改。震惊之色却只在顾青衣脸上一掠而过,随之倒是绝望。顾青衣闷闷掐灭了烟,唇角轻俏地一撇,“真无趣,我讨厌太聪明的女人。”念卿很无辜,扬起右手给她看,“南洋阔少手上握枪的老茧一大圈,假装看不见都不可。”
话虽如此,女人毕竟是女人,顾青衣正色开口,第一句话倒是,“我总猎奇,如果当日快上一步,令他先赶上我,不知还会不会输给你。 ”
两位密斯在此歇息,严先生便见机地辞职。顾青衣伸脱手给他,他欠身行了个老式吻手礼,翩然回身出去。见念卿饶有兴味地瞧着,顾青衣耸肩一笑,“南洋阔少,做金主最合适不过。”念卿点头笑,“特别是拿枪的金主。”
但是霍仲亨说,不打,哪一边都不打。
必然有人不乐意,但也必然有更多人额手相庆――比方面前世人神采各别,或震惊或激越或绝望,掌声却仍然久久不息。毕竟,希冀战事停歇,南北同一才是百姓真正的志愿。
竟有人送礼送得如临大敌,念卿惊诧之下,却听得他问,“当日你在这里送我两件礼品,可还记得?”当然,她当然记得,一件礼品是她弹给他的曲子,另一件礼品便是她本身。霍仲亨将念卿左手一握,“这便是我的回礼!”
顾青衣的端倪隐在袅袅烟雾前面,瞧不逼真,更加透出若即若离的奥秘。云漪与顾青衣,两个红极一时的名字,同是夜幕下幽艳暗放的花,红蕊绿萼下一样躲藏着不成见的刺。本日两人终究狭路相逢,只是“云漪”已不存于世,两个倾城名伶今后再非常武机遇。
宴会才刚开端,世人都忙于同新朋故交酬酢应酬,歇息间里还没有人。念卿悄无声气避入帏幕后,从桌上银烟盒里抽出支烟,却发明装洋火的小匣子是空的。本来狼籍的心境更加不安宁,心头盘桓着“重刑室”三个字,似一团湿冷的寒气罩着。那是重犯死囚关押的处所,常常想起影象里阴沉森回荡着老鼠叫声的监狱,仍会不寒而栗……母亲就是死在那种处所,传染伤寒,最后也不晓得葬在哪处公墓。
如有人问,被刀子割上一记再撒满盐粒是甚么滋味,那便是现在的滋味了。
存亡契阔轻易,人间炊火难挨,相爱是两小我的事,相守倒是另一回事。
此时南边调派专使,化名南洋严氏富商密见霍仲亨,适时递上橄榄枝,游说他投效南边。其间引线搭桥的人,便是南边设在其间的奥妙棋子顾青衣。此次南边诚意不凡,给出前提有二,一是归还海上通路及舰队,助霍仲亨奥妙调兵出境,布下制胜一棋。兵变以后,南边当局当即颁发公开宣言,支撑霍仲亨铁腕停歇日商事件,承认其代省长身份。
顾青衣不知何时出去的,懒洋洋环着臂浅笑,一身素净旗袍,梅子色口红艳得新奇,衬了她白净肤色,袅袅眉眼,别有一种清幽情调。身后跟着个男伴,肤色略深的瘦高青年,样貌风采俱佳,却不似风月场里的人。两人相视,念卿晃一晃手里卷烟,闲闲笑道:“可不是巧么。”
世人都被霍仲亨这一声痛斥惊住,乐手们不敢再弹奏,世人面面相觑,四下里鸦雀无声。念卿终究灵魂归位,一口气还未喘过来,已被霍仲亨一手拽住,阔步登上大厅火线台阶。
念卿扬眉一笑,“我向来不是。”
“原只当他是个武夫,不料还是奇货可居。”念卿戏谑地摁熄了卷烟,站起家来看着顾青衣,“如果你想让我劝说仲亨,那可抱愧了,你怕是高估了我,也低估了他。”话不投机半句多,念卿歉然一笑,回身便要分开,身后顾青衣只不紧不慢补上一句,“你就这么甘心?”
当日北平内阁迫于交际压力,严令霍仲亨开释日商,更要求他向日本领事公开报歉。连续三道密电终究令霍仲亨动了真怒,答复电文只一句话:“如此当局,焉能代表百姓之志愿。”
一曲间歇,舞池里人丛尚未散开,却见顾青衣与沈念卿款款相携而来,两个女子或柔媚或清丽,一似庭花,一似秋月,映得合座华彩尽失色彩。
话音落,全场静,旋即掌声如雷。
这一次,周遭是真的静了下来。
但是她的戏,早已经唱完了。戏台上的云漪已经谢幕,今后活活着间的是沈念卿,真逼真切活在这凡俗人间,识进退,知得失,做一个简朴女子。
当日方继侥结合亲日派阁员,暗中截断了霍仲亨调兵的通路。但是一夜之间,浩雄师队仿佛从天而降,致命一击令方继侥溃不成军,自此全省都在霍仲亨节制之下,令北平鞭长莫及。
“我说了不算,定要亲目睹过才信赖。”霍仲亨虽是笑着,言语却毫不包涵面,“这下目睹为实,该放心了?”顾青衣这件事上,本来没有谁理亏,被他这么一嘲弄倒叫念卿啼笑皆非。
该答复她甚么?依着一副傲骨,冷冷反击说:“六合之大,我自有干清干净的去处”;又或者说:“所谓名分,不过是做给旁人看的”……这些话回旋唇边、心头,是如许想着,却没法如许说出口。对着一个同类,一个或许看破了她肺腑的人,念卿说不出这般冠冕堂皇的话。
她设想不出薛晋铭在重刑室是甚么模样,也不敢往明白里想。他那样的一小我,若置身满地污水横流、灰老鼠四窜的处所,会受得了吗?不管如何,他老是没有害她,自始至终都爱惜着她。念卿立在窗后,凝睇内里花圃入迷,想来霍仲亨正忙于周旋应酬,顾不上找她。
“比方霍督军。”顾青衣似笑非笑地挑眉,目光却已转为锋利。
迷离变幻的灯色下,她仰起脸来一瞬不瞬望着他,仿佛被他语声吓住,隐在浓睫暗影下的眸子透出一丝严峻。霍仲亨见她这般神情,更加忐忑,暗自又将许铮骂了一遍――这小子的馊主张如果搞砸了事,定要踢他去马房,刷上一个月的马!
究竟上,今晚一见到顾青衣,念卿已觉出奇特。如许的场合下,别人或许不清楚秘闻,霍仲亨却不会乐于让念卿见到她,即便她是某位富商要人的女伴,也会向来宾名册上剔除……除非,她以特别的来由或身份来列席晚宴。这个疑问,直至见到她的男伴,方才豁然明朗。严先生点烟的时候,手上硬茧被念卿瞧了个清楚,这明显是握枪多年才会留下的陈迹。
到底是同类,或者说物伤其类,这一声“甘心”硬是绊住了念卿的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