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回 烈妇有心殉节 乡人无意逢殃
过了一刻,吃过了饭,老董在各处算饭钱,号召买卖,正忙得有劲。老残无事,便向街头闲逛。出门望东走了二三十步,有家小店,卖油盐杂货。老残出来买了两包兰花潮烟。趁便坐下,看柜台里边的人,约有五十多岁风景,就问他:“贵姓?”那人道:“姓王,就是本地人氏。你老贵姓?”老残道:“姓铁,江南人氏。”那人道:“江南真好处所!‘上有天国,下有苏杭’,不像我们这天国天下。”老残道:“此地有山有水,也种稻,也种麦,与江南何异?”那人叹口气道:“一言难尽!”就不往下说了。
老残说:“玉贤这个苛吏,实在令人可爱!他除了这一案不算,别的案子办的如何样呢?”老董说:“多着呢。等我渐渐的说给你老听。就咱这个本庄,就有一案,也是冤枉,不过条把性命就不算事了,我说给你老听……”
“俺掌柜的进城,为的是他妹夫。他这妹夫也是个极诚恳的人。因为掌柜的哥妹两个极好,以是都住在这店里前面。他妹夫常常在乡间机上买几匹布,到城里去卖,赚几个钱补助着零用。那天背着四匹白布迸城,在庙门口摆在地下卖,凌晨卖去两匹,厥后又卖去了五尺。末后又来一小我,撕八尺五寸布,必然要在那整匹上撕,说甘心每尺多给两个大钱,就是不要撕过那匹上的布,乡间人见多卖十几个钱,有个不肯意的吗?天然就给他撕了。谁知没有两顿饭工夫,玉大人骑着马,走庙门口过,中间有小我上去不知说了两句甚么话,只见玉大人朝他望了望,就说;‘把这小我连布带到衙门里去。”
“这吴氏真是好个贤惠妇人!他每天到站笼前来灌点参汤,灌了归去就哭,哭了就去求人。响头不知磕了几千,总没有人挽回得动这玉大人的牛性。于朝栋究竟上了几岁年纪,第三天就死了。于学诗到第四天也就差未几了。吴氏将于朝栋尸首级回,亲视含殓,换了孝服,将他大伯、丈夫后事嘱托了他父亲。本身跪到府衙门口,对着于学礼哭了个死去活来。末后向他丈夫说道:‘你渐渐的走,我替你先到地下清算屋子去!’说罢,袖中取出一把飞利的小刀,向脖子上只一抹,就没有了气了。
老残颇想再望下问,因那人色彩过于惨痛,晓得必有一番负屈抱屈的苦,不敢说出来的风景,也只好搭汕着去了。走回店去就到本房坐了一刻,看了两页书,见老董事也忙完,就缓缓的走出,找着老董闲话,便将刚才小杂货店里所见风景奉告老董,问他是甚么原因。老董说:“此人姓王,只要伉俪两个。三十岁上立室。他女人小他头十岁呢。立室后,只生了一个儿子,本年已经二十一岁了。这家店里的货,粗笨的。本庄有集的时候买进;那细巧一点子的,都是他这儿子到府城里去贩买。春间,他儿子在府城里,不知如何,多吃了两杯酒。在人家店门口,就把这玉大人如何胡涂,如何好冤枉人,随口瞎扯。被玉大人亲信私访的人闻声,就把他抓进衙门。大人坐堂,只骂了一句说:‘你这东西谎言惑众,还了得吗!’站起站笼,不到两天就站死了。你老才见的那中年妇人就是这王姓的老婆,他也四十岁外了。伉俪两个只要此子,别的更无别人。你提起玉大人。叫他如何不悲伤呢?”
到晚。住了马村集。这集比董家口略小些,离曹州府城只要四五十里远近。老残在街上看了,只要三家车店,两家已经住满。只要一家未有人住。大门倒是掩着。老残排闼出来,找不着人。半天,才有一小我出来讲:“我家这两天不住客人。”问他甚么原因,却也不说。欲往别家,已无隙地,不得已。同他再三商讨。那人才没精打采的开了一间房间,嘴里还说:“茶水饭食都没有的,客人没处所睡,在这里姑息点罢。我们掌柜的进城收尸去了,店里没人,你老用饭喝茶,门口南边有个饭店带茶社,能够去的。”老残连声说:“光驾,光驾!行路的人如何姑息都行得的。”那人说:“我困在大门中间南屋里,你老有事,来号召我罢。”
“到了衙门,大人就坐堂,叫把布呈上去,看了一看,就拍着惊堂问道:‘你这布那边来的?’他说:‘我乡间买来的,’又问:‘每个有多少尺寸?’他说:‘一个卖过五尺,一个卖过八尺五寸。’大人说:‘你既是零卖,两个是一样的布,为甚么这个上撕撕,阿谁上扯扯呢?还剩多少尺寸,如何说不出来呢?’叫差人:‘替我把这布量一量!’当时量过,报上去说:‘一个是二丈五尺,一个是二丈一尺五寸。’
“那头儿姓陈,名仁美,是曹州府闻名的能吏。吴氏将他请来,把被屈的景象奉告了一遍,央他从中设法。陈仁美听了,把头连摇几摇,说:‘这是强盗报仇,做的骗局。你们家又有上夜的,又有保家的,如何就让强盗把赃物送到家中屋子里还不晓得?也算得个特等草率了!’吴氏就从手上抹下一副金蜀子,递给陈头,说:‘不管如何,总要头儿操心!但能救得三人道命,不管花多少钱都情愿。不怕将地步房产卖尽,咱一家子要饭吃去都使得。’陈头儿道:‘我去替少奶奶设法,做得成也别欢乐,做不成也别抱怨,俺有多少力量用多少力量就是了。这迟早,他爷儿三个恐怕要到了,大人已是坐在堂上等着呢。我从速替少奶奶办理去。’
老残听了“收尸”二字,内心实在放心不下。晚间吃完了饭,回到店里,买了几块茶乾,四五包长生果,又沽了两瓶酒,连那沙瓶携了返来。阿谁店伙早已把灯掌上。老残对店伙道:“此地有酒,你闩了大门,能够来喝一怀吧。”店伙欣然应诺,跑去把大门上了大闩,一向出去,立着说:“你老请用罢,俺是不敢当的。”老残拉他坐下,倒了一杯给他。他欢乐的支着牙,连说“不敢”,实在酒杯子早已送到嘴边去了。
正要往下说时,只听他伴计王三喊道:“掌柜的。你如何着了?大师等你挖面做饭吃呢!你老的话布口袋破了口儿,说不完了!”老董听着就站起,走今后边挖面做饭。接连又来了几辆小车,垂垂的打尖的客连续都到店里,老董前后号召,不暇来讲闲话。
“这时于家父子三个已到堂上。玉大人叫把他们站起来。就有几个差人横拖倒拽,将他三人拉下堂去。这边值日头儿就走到公案面前,跪了一条腿,回道:‘禀大人的话:本日站笼没有空子,请大人示下。’那玉大人一听。怒道:‘胡说!我这两天记得没有站甚么人,怎会没有空子呢?”值日差回道:‘只要十二架站笼,三天已满。请大人查簿子看。’大人一查簿子,用手在簿子上点着说:‘一。二,三:昨儿是三个。一,二,三,四。五:前儿是五个。一,二,三,四:大前儿是四个。没有空,倒也不错的。’差人又回道:‘今儿可否将他们先行收监,明天定有几个死的,等站笼出了缺,将他们补上好不好?请大人示下!’
“大人听了,当时大怒,发下一个票据来,说:‘你熟谙字吗?’他说;“不熟谙。’大人说:‘念给他听!’中间一个书办先生拿过票据念叨:‘十六日早,金四报:昨日太阳落山时候,在西门外十五里处所被劫。是一小我从树林子里出来,用大刀在我肩膀上砍了一刀,抢去大钱一吊四百,白布两个:一个长二丈五尺,一个长二丈一尺五寸。’念到此,玉大人说:‘布匹尺寸色彩都与失单相行,这案不是你抢的吗?你还想狡强吗?拉下去站起来!把布匹交还金四完案。’”未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化。(未完待续。)(未完待续。)
老残说:“这个玉贤真恰是死不足辜的人,如何省会官声好到那步地步?煞是怪事!我如有权,此人在必杀之例。”老董说:“你长幼点嗓子!你老在此地,随便说说还不要紧;若到城里,可别这么说了,要送性命的呢!”老残道:“承关照,我留意就是了。”当日吃过晚餐,安息。第二天,辞了老董,上车解缆。
“玉大人凝了一凝神,说道:‘我最恨这些东西!着要将他们收监,岂不是又被他多活了一天去了吗?断乎不可!你们去把大前天站的四个放下。拉来我看。’差人去将那四人放下,拉上堂去。大人亲身下案,用手摸着四人鼻子,说道:‘是另有点游气。’复行坐上堂去,说:‘每人打二千板子,看他死不死!’那知每人不消得几十板子,那四小我就都死了。世人没法,只好将于家父子站起,却在脚下选了三块厚砖,让他能够三四天不死。赶快设法。谁知甚么体例都想到,还是不济。
老残道:“你们这玉大人好吗?”那人道:“是个清官!是个好官!衙门口有十二架站笼,每天不得空,可贵有天把空得一个两个的。”说话的时候,前面走出一其中年妇人,在山架上检寻物件,手里拿着一个粗碗,看柜台外边有人,他看了一眼,仍找物件。
“这里三班脑筋陈仁美瞥见,说:‘诸位,这吴少奶奶的节烈,能够请得旌表的。我看,倘若这时把于学礼放下来,还能够活。我们不如借这个题目上去替他求一求罢。’世人都说:‘有理。’陈头立即出来找了稿案门上,把那吴氏如何节烈说了一遍,又说:‘官方的意义说:这节妇为夫他杀,情实可悯,可否求大人将他丈夫放下,以慰烈妇幽魂?’稿案说:‘这话很有理,我就替你归去。’抓了一顶大帽子戴上,走到签押房,见了大人,把吴氏如何节烈,世人如何乞恩,说了一遍。玉大人笑道:‘你们倒好,俄然的慈悲起来了!你会慈悲于学礼,你就不会慈悲你仆人吗,此人不管冤枉不冤枉,若放下他,必然不能甘心,将来连我出息都保不住。鄙谚说的好,“斩草要除根”,就是这个事理。况这吴氏特别可爱,他一肚子感觉我冤枉了他一家子。若不是个女人,他虽死了,我还要打他二千板子出出气呢!你传话出去:谁要再来替子家讨情,就是得贿的根据,不消上来回,就把这讨情的人也用站笼站起来就完了!’稿案下来,一五一十将话奉告了陈仁美。大师叹口气就散了。
初起说些闲话,几杯以后,老残便问:“你方才说掌柜的进城收尸去了,这话怎讲?莫非又是甚人害在玉大人手里了吗?”那店伙说道:“仗着此地一小我也没有,我能够猖獗说两句:俺们这个玉大人真是了不得!赛度日阎王,碰到了,就是个死!
“那边吴家业已备了棺木前来收殓。到晚,于学诗。于学礼前后死了。一家四口棺木,都停在西门表面音寺里,我春间进城还去看了看呢!”
“厥后听得他们说:那移赃的强盗,闻声如许,都悔怨的了不得,说:‘我当初恨他报案,毁了我两个弟兄,以是用个借刀杀人的体例,让他家吃几个月官事,不怕不毁他一两千吊钱。谁晓得就闹的这么短长,连伤了他四条性命!委实我同他家也没有这大的仇隙。’”
老残道:“那有这么些强盗呢?”那人道:“谁晓得呢!”老残道:“恐怕老是冤枉很多罢?”那人道:“不冤枉,不冤枉!”老残道:“传闻他随便见看甚么人,只要不顺他的眼,他就把他用站笼站死;或者说话说的不得法,犯到他手里,也是一个死。有这话吗?”那人说:“没有!没有!”只是感觉那人一面答话,那脸就垂垂发青,眼眶子就垂垂发红。听到“或者说话说的不得法”这两句的时候,那人眼里已经阁了很多泪,未曾坠下。那找寻物件的妇人,朝外一看,却止不住泪珠直滚下来,也不找寻物件,一手拿着碗,一手用袖子掩了眼睛,跑住前面去,才走到院子里,就嗷嗷的哭起来了。
话说老董说到此处,老残问道:“那不成绩把此人家爷儿三个都站死了吗?”老董道:“可不是呢!那吴举人到府衙门请见的时候,他女儿――于学礼的媳妇――也跟到衙门口,借了延生堂的药铺里坐下,探听动静。传闻府里大人不见他父亲,已到衙门里头求师爷去了,吴氏便知事体不好,立即叫人把三班头儿请来。
老残道:“于家厥后如何样呢,就不想报仇吗?”老董说道:“那有甚么体例呢!民家被官家害了,除却忍耐,更有甚么体例?倘如果上控,按例仍旧发还来鞠问,再落在他手里,还不是又饶上一个吗?
“那于朝栋的半子倒是一个秀才。四小我身后,于学诗的媳妇也到城里去了一趟,商讨着要上控。就有那老年见过世面的人说:‘不当,不当!你想叫谁去呢?外人去,叫做事不干己,先有个多事的罪名。若说叫于大奶奶去罢,两个孙子还小,家里借大的奇迹,端赖他一人支撑呢,他再有个是非,这家业怕不是众亲族一分,这两个小孩子谁来扶养?反把于家卷烟绝了。’又有人说:‘大奶奶是去不得的,倘如果姑老爷去走一趟,到没有甚么不成。’他姑老爷说:‘我去是很能够去。只是与闲事无济,反叫站笼里多添个屈死鬼。你想,抚台必然发复原官鞠问,即使派个委员前来会审。官官相护,他又拿着人家失单衣服来顶我们。我们不过说:那是强盗的移赃。他们问:你瞧见强盗移的吗?你有甚么根据?当时天然说不出来。他是官,我们是民;他是有失单为凭的,我们是平空里没有证据的。你说,这官事打得赢打不赢呢?’世人想想也是真没有体例。只好罢了。
老董说罢,复道:“你老想想。这不是给强盗做兵器吗?”老残道:“这强盗所说的话又是谁闻声的呢?”老董道:“那是陈仁美他们碰了顶子下来,看这于家死的实在可惨,又平白的受了人家一副金镯子,内心也有点过不去,以是大师动了公愤,同心齐意要破这一案。又加着那邻近处所,有些江湖上的豪杰,也恨这伙强盗做的太毒,以是不到一个月,就抓住了五六小我。有三四个连累着别的案情的。都站死了;有两三个专只犯于家移赃这一案的,被玉大人都放了。”
“说罢告别。回到班房,把金镯子望堂中桌上一搁,开口道:‘诸位兄弟叔伯们,今儿于家这案明是冤枉,诸位有甚么体例,大师帮凑想想。如能救得他们三人道命,一则是件功德,二则大师也可沾润几两银子。谁能想出奇策,这副镯就是谁的。’大师答道:‘那有一准的体例呢!只好相机行亭,做到那边说那边话罢。’说过,大家先去告诉已站在堂上的伴计们留意便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