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回 娓娓青灯女儿酸语 滔滔黄水观察嘉谟
老残道:“好,好,好!我就陪你谈谈。我对你说罢:我回屋子也是坐着,何必矫强呢?因为你已叫了两个女人,恰好同他们说说交谊话,或者打两个皮科儿,嘻笑嘻笑。我在这里不便:实在我也不是道学先生想吃冷猪肉的人,何为么伪呢!”人瑞道:“我也正为他们的事情,要同你商讨呢。”站起来,把翠环的袖子抹上去,暴露臂膊来,指给老残看,说:“你瞧,这些伤痕教人可惨不成惨呢!”老残看时,有一条一条青的,有一点一点紫的。人瑞又道:“这是膀子上如此,我想身上更不幸了。翠环,你就把身上解开来看看。”
老残道:“这也罢了,只是你从速说你那希奇古怪的案情罢。既是明天一黑早要复命的,如何还这么慢腾斯礼的呢?”人瑞道:“不消忙,且等我先讲个事理你听,渐渐的再说阿谁案子。我且问你。河里的冰明天能开不能开?”答道:“不能开。”问:“冰不能开,冰上你敢走吗?明日能解缆吗?”答:“不能解缆。”问:“既不能解缆,明天夙起有甚么要事没有?”答:“没有。”
翠花道:“你老别活力,这孩子就是这脾气不好,以是常挨打。实在,也怪不得他难受。二年前,他家还是个大财主呢,客岁才卖到俺妈这儿来。他为自小儿没受过这个折蹬,以是就各种的不过好,实在,俺妈在这里头,算是顶善和的哩。他到了来岁,恐怕要过本年这个日子也没有了!”说到这里,那翠环竟掩面哭泣起来。翠花喊道:“嘿!这孩子但是不想活了!你瞧,老爷们叫你来为高兴的。你可哭开本身咧!那不获咎人吗?快别哭咧!”
“至于说姐儿如何跟他好,恩典如何重,我有一回发了傻性子,去问了问,阿谁姐儿说:‘他住了一夜就费事了一夜。天明问他要讨个两数银子的体已,他就抹下脸来,直着脖儿梗,乱嚷说:我正账昨儿早晨就开辟了,还要甚么梯己钱?’那姐儿哩,再三央告着说:‘正账的钱呢。店里伴计扣一分,掌柜的又扣一分,剩下的满是领家的妈拿去,一个钱也放不出来。俺们的瞩脂花粉。跟身上穿的小衣裳,都是本身钱买。光听听曲子的老爷们,不能向他要,只要这留住的老爷们,能够开口讨两个伺侯辛苦钱。’再三央告着。他给了二百钱一个小串子,望地下一摔,还要撅着嘴说:‘你们这些强盗婊子,真不是东西!混帐王八旦!,你想有恩典没有?是以,我想,做诗这件事是很没成心机的,不过造些谎言罢了。你老的诗,如何不是这个模样呢?”老残笑说道:“‘各师父备传授,各把戏各变手。’我们师父传我们的时候。不是这个传法,以是分歧。”
老残道:“不必,不必!让他哭哭很好。你想,他憋了一肚子的闷气,到那边去哭?可贵遇见我们两个没有脾气的人。让他哭个够,也算痛快一回。”用手拍着翠环道:“你就放声哭也不要紧,我晓得黄老爷是没忌讳的人。尽管哭,不要紧的。”黄人瑞在旁大声嚷道:“小翠环,好孩子。你哭罢!劳你驾,把你黄老爷肚里憋的一肚子闷气,也替我哭出来罢!”
翠环这时两眼已搁满了汪汪的泪,只是忍住不叫他落下来,被他手这么一拉,却滴滴的连滴了很多泪。翠环道:“看甚么,怪臊的!”人瑞道:“你瞧!这孩子傻不傻?看看怕甚么呢?莫非做了这项谋生,你还害臊吗?”翠环道:“怎不害臊!”翠花这时眼眶子里也搁着泪,说道:“您别叫他脱了。”转头朝窗外一看,低低向人瑞耳中不知说了两句甚么话,人瑞点点头,就不出声了。
老残用手抚摩着翠环的脸,说道:“你是那边人,你鸨儿姓甚么?你是几岁卖给他的?”翠环道:“俺这妈姓张。”说了一句就不说了,袖子内取出一块手中来擦眼泪,擦了又擦,只是不出声。老残道:“你别哭呀。我问你老根柢家里事,也是替你解闷的,你不肯意说,就不说也行,何必难受呢?”翠环道:“我原根柢没有家!”
老残伸手在衣服袋里将钥匙取出,递与翠花,说:“听你们如何搅去罢,只是我的行李可动不得的。”翠花站起来,递与那家人,说:“劳你驾,看他伴计送出来,就出来,请你把门就锁上。光驾,光驾!”那家人接着钥匙去了。
“那老爷们的才华大不大呢,我们是不会晓得的。只是过来畴昔的人如何都是些大才,为啥想一个没有才的看看都看不着呢,我说一句傻话:既是没才的这么少,鄙谚说的好,‘物以稀为贵’,岂不是没才的倒成了宝贝了吗。这且不去管他。
黄人瑞道:“却又来!既然如此,你慌着回屋子去干甚么?当此沉闷寥寂的时候,有个朋友谈谈,也就算苦中之乐了。何况他们姐儿两个,虽比不上牡丹、芍药,莫非还及不上牵牛花、淡竹叶花吗?剪烛斟茶,也就很风趣的。我对你说:在省会里,你忙我也忙,息想畅谈,总没有个空儿。可贵明天相遇,恰好畅谈一回。我常说:人生活着,最苦的是没处所说话。你看,一天说到晚的话,如何说没处所说话呢?大凡人肚子里,发话有两个地点:一个是从丹田底下出来的,那是本身的话;一个是从喉咙底下出来的,那是应酬的话。省会里那么些人,不是比我强的,就是不如我的。比我强的,他瞧不起我,以是不能同他说话;那不如我的,又要妒忌我,又不能同他说话。莫非没有同我差未几的人吗?境遇固然差未几,心肠却就大分歧了,他自发得比我强,就瞧不起我;自发得不如我,就妒我:以是直没有说话的处所。像你老哥总算是圈子外的人,本日可贵相逢,我又素昔佩服你的,我想你应当顾恤我,同我谈谈;你偏急着要走,如何教人不难受呢?”
话说老残复行坐下,等黄人瑞吃几口烟,好把这惊天动地的案子说给他听,随便也就躺下来了。翠环现在也熟悉了些,就倚在老残腿上,问道:“铁老,你贵处是那边?这诗上说的是甚么话?”老残――奉告他听。他便凝神想了一想道:“说的真是不错。但是诗上也兴说这些话吗?”老残道:“诗上不兴说这些话,更说甚么话呢?”翠环道:“我在二十里铺的时候,过往客人见的很多,也常有题诗在墙上的。我最喜好请他们讲给我听,听来听去,约莫不过两个意义:面子些的人总不过说本身才华如何大,天下人都不熟谙他;次一等的人呢,就不过说阿谁姐儿长的如何好,同他如何样的恩爱。
“当时就有急玲人说:‘不好!恐怕要出乱子!俺们从速归去预备搬场罢!’谁晓得那一夜里,半夜时候,又赶上大风大雨,只听得稀里花拉,那黄河水就像山一样的倒下去了。那些村落上的人,大半都还睡在屋里,呼的一声,水就出来,惊醒过来,赶紧是跑,水已颠末端屋檐。天又黑,风又大,雨又急,水又猛,你老想,这时候有甚么体例呢?”未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化。(未完待续。)(未完待续。)
“这年春季就从速修了大堤,在济阳县南岸,又打了一道隔堤。这两样东西就是杀这几十万人的一把大刀!不幸俺们这小百姓那边晓得呢!看看到了六月初几里,只听人说:‘大汛到咧!大汛到咧!’那埝上的步队不竭的两端跑。那河里的水一天长一尺多,一天长一尺多,不到十天工夫,那水就比埝顶低不很远了,比着那埝里的高山,怕不有一两丈高!到了十三四里,只见那埝上的报马,来交常常,一会一匹,一会一匹。到了第二天晌中午候,各营盘里,掌号齐人,把步队都开到大堤上去。
老残道:“如何样就会穷呢?”翠花道:“那才快呢!不消三天,就家破人亡了!这就是前年的事情。俺这黄河不是三年两端的倒口儿吗?庄抚台为这个事焦的了不得似的。传闻有个甚么大人,是南边驰名的才子,他就拿了一本甚么书给抚台看,说这个河的弊端是太窄了,非放宽了不能温馨,必得废了民埝,退守大堤。这话一出来,那些候补大人个个说好。抚台就说:‘这些堤里百姓如何好呢?须得给钱叫他们搬开才好。’谁晓得这些总办候补道王八旦大人们说:‘可不能叫百姓晓得。你想,这堤埝中间五六里宽,六百里长,总有十几万家,一被他们晓得了,这几十万人守住民埝,那还废的掉吗?’庄抚台没法,点点头,叹了口气,传闻还落了几点眼泪呢。
此时大师默无一言,静悄悄的。只见外边有人掮了一卷行李,由黄人瑞家人带着,送到里间房里去了。那家人出来向黄人瑞道:“请老爷要过铁老爷的房门钥匙来,好送翠环行李出来。”老残道:“天然也掮到你们老爷屋里去。”人瑞道:“得了,得了!别吃冷猪肉了。把钥匙给我罢。”老残道:“那可不可!我向来不干这个的。”人瑞道:“我早分付过了,钱已经都给了。你这是何若呢?”老残道:“钱给了不要紧,该多少我明儿还你就截了。既已付过了钱,他老鸨子也没有甚么说的,也不会难为了他。怕甚么呢?”翠花道:“你当真的教他归去,跑不了一顿饱打,总说他是获咎了客。”老残道:“我另有体例:今儿送他归去,奉告他。明儿仍旧叫他,这也就没事了。何况他是黄老爷叫的人,干我甚么事呢?我甘心出钱,岂不费事呢?”黄人瑞道:“我原是为你叫的,我昨儿已经留了翠花,莫非今儿好叫翠花归去吗?不过大师解解闷儿。我也不是必然要你如此如此。昨晚翠花在我屋里讲了一夜,坐到天明,不过我们借此解个闷,也让他少挨两顿打,那儿不是积功德呢。我先是因为他们的端方,不留下是不准动筷子的,倘若不黑就来,坐到半夜里饿着肚子,可巧还省不了一顿打。因为老鸨儿老是说:客人既留你到这时候,天然是喜好你的,为甚么还会叫你返来?必然是应酬不好,碰的不巧,就是一顿。以是我才叫他们奉告说:都已留下了,你不瞥见他那伴计叫翠环吃菜么?那就是个暗号。”
“那些说姐儿们长得好的,不过倒是我们眼面前的几小我,有的连鼻子眼睛还没有长的全面呢,他们不是比他西施,就是比他王嫱;不是说他沉鱼落雁,就是说他闭月羞花。王嫱俺不晓得他老是谁,有人说,就是昭君娘娘。我想,昭君娘娘跟那西施娘娘莫非都是这类乏模样吗?必然靠不住了。
老残现在鼓在炕上,内心想着:“这都是人家好后代,父母养他的时候,不知费了多少的精力,历了无穷的辛苦。调皮碰破了块皮,还要抚摩的;不但抚摩,内心还要很多不受用。倘被别家孩子打了两下,恨得甚么似的。那种痛垂怜借。自不待言。谁知扶养成人,或因年景饥谨,或因其父吃鸦片烟,或好打赌,或被打官司拖累。逼到万不得已的时候,就糊里胡涂将女儿卖到这流派人家,被鸨儿残暴,有不成以言语描述的境地。”是以震惊本身的平生所见所闻,各处鸨儿的刻毒,真如一个师父传授,老是一样的手腕,又是气愤,又是悲伤,不觉眼睛角里。也自有点潮丝丝的起来了。
黄人瑞刚才把一筒烟吃完,放下烟枪,说道:“真是‘人不成貌相,海水不成斗量’。做诗不过是造些谎言,这句话真被这孩子说着了呢!从今今后,我也不做诗了,免得造些谎言,被他们笑话。”翠环道:“谁敢笑话你老呢!俺们是乡间没见过世面的孩子,胡说乱道。你老爷可别怪着我,给你老磕个头罢!”就侧着身子,朝黄人瑞把头点了几点。黄人瑞道:“谁怪着你呢,实在说的不错。倒是没有人说过的话!可见‘当局者迷,旁旁观清’。”
老残便道:“哭也哭过了,笑也笑过了。我还要问你:如何二年前他还是个大财主?翠花,你说给我听听。”翠花道:“他是俺这齐东县的人。他家姓田,在这齐东县南门外有二顷多地;在城里,另有个杂货铺子。他爹妈只赡养了他,另有他个小兄弟,本年才五六岁呢。他另有个老奶奶,俺们这大清河边上的地,多数是棉花地,一亩地总要值一百多吊钱呢,他有二顷多地,不就是两万多吊钱吗?连上铺子,就够三万多了。俗说‘万贯家财’,一万贯家对就算财主,他有三万贯钱,不算个大财主吗?”
大师听了这话,都不由发了一笑,连翠环遮着脸也“扑嗤”的笑了一声。本来翠环本来晓得在客人面前万不能哭的,只因老残问到他故乡的事,又被翠花说出他二年前还是个大财主,以是触起他的悲伤,故眼泪不由的直穿出来,要强忍也忍不住。及至听到老残说他受了一肚子闷气。到那边去哭,让他哭个够,也算痛快一回,内心想道:“自从流浪以来,从没有人如许体贴过他,可见天下上男人并不是个小我都是拿女儿产业粪土普通作践的。只不晓得像如许的人间界上多未几,我此生还能遇见几个?想既能遇见一个,恐怕必然总另有呢。”内心只顾这么策画,倒把刚才的悲伤策画的健忘了,反侧着耳朵听他们再说甚么。俄然被黄人瑞喊着。要托他替哭,如何不好笑呢?以是含着两包眼泪,“扑嗤”的笑了一声,并抬开端来看了人瑞一眼。那知被他们看了这个形景,更加笑个不止。翠环现在内心一点主张没有,看看他们傻笑,只好糊里胡涂,陪着他们嘻嘻的傻了一回。
说到此处,翠花向翠环道:“你本身央告央告铁爷,不幸不幸你罢。”老残道:“我也不为别的,钱是照数给。让他归去,他也温馨二我也温馨些。”翠花鼻子里哼了一声,说:“你温馨是实,他可温馨不了的!”翠环歪过身子,把脸儿向着老残道:“铁爷,我看你老的模样,怪慈悲的,如何就不肯慈悲我们孩子一点吗?你老屋里的炕,一丈二尺长呢,你老铺盖不过占三尺宽,还多着九尺地呢,就舍不得赐给我们孩子避一宿难吗?倘若赏光,要我孩子服侍呢,装烟倒茶,也还会做;倘若恶嫌的很呢,求你老包涵些,赏个炕畸角混一夜,这就恩情得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