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一 赤锋逐雪（二）
他细心想了一想，张弓长本日必在宫中，夏琝也只能在庄里等着守岁，明天——该是肯定不会有旁人打搅的日子。便出去告了夏铮一声，说要访个旧友。夏铮还道他抱怨冷僻，挽留却未成，看他去了。
那你看着。君黎笑着，拔剑出鞘，将剑鞘递给她。剑势一挺，秋葵已觉凛意袭到，这在以往君黎的身上，是未曾见过的。
这一伏下，沈凤鸣已见她边上阿谁位置也放了一副碗筷。那桌上只要两盘简易的菜，也几近没动过一动，却有七八个酒壶，横的竖的，摆满一桌——本来这个女子的年夜，便是一小我在这破败的小屋喝酒痛哭么？不知那副碗筷是为谁而摆，不知她想与之一同许这新岁之愿的人又是谁，而究竟倒是欲见之人已不在，唯余生者长相思……吗？
她不是马斯。当初和马斯那样的人都曾试图谈过，何况娄千杉。
娄千杉一杯饮尽，举箸挟了一筷子桌上的菜，仍然对着那空落落的坐位，悄悄笑着道，你瞧瞧，你这炒豆角的技术，我也学会了，固然比不过你，但是……但是你也尝一尝么。明天好冷的，再不尝，就……真……的……
或许是因为那模糊带着赤色的剑身——旁人的三尺青锋，他手中的却或许该称作三尺赤锋更加适合。她便抱着那剑鞘退开，道，且看你弄出甚么把戏。
那般肆意地舞动的身形真的是他吗？不轻也不沉，不疾也不徐，似他一贯的温润如玉，可竟这般完美地融于这雪夜。从雪未下时，到雪方下时，到现在雪已倾下，他始终是他，未曾停止。
固然如此，全部夜还是悄悄的，就如同统统的希冀都被埋藏在一只扎紧了口的袋子里，要到那一刻才气够放出，而现在的统统，都是屏息相待。
固然夏铮是喊他一起，不过这类时候，他也不想再跟夏琝照面不快，便推拒了，本身一小我在房里吃了这一顿原该称作年夜饭的东西，吃罢便躺在床上。手里是拿着那一张誊写了本身老友居处的纸笺看着，但本身现在的身份，竟已分歧适去见他们了。
以是这一晚他俄然觉知那场已不在远的雪，也便不那么奇特了。
这不知是她第几次孤傲而哭？“你若还在有多好”，这世上的人本来都有悲苦苦衷，这世上的事本来都不遂人情意！
可她晓得，他，早不是初见时的阿谁顾君黎了。这般身法，就算是本身，怕也已没法企及。
——若见了他们，岂不是扳连他们、又让他们难做？我走了，马斯余党必然欢畅，说不定又起了山，压着他们了。张弓长自是不会管了，也不知谁又会来帮他们一把？
他想着毕竟还是恻然，又瞥见了记在最后的娄千杉，想着她手指上那一枚铁戒指——她毕竟还是那一边的。若她接过这金牌的位子，她——又会如何对待我的人？
“这一诀说是武学心法，实在倒是表情之悟。我写来随心，未有与我一样之表情者，或许底子没法看懂，该是极难学会的。你说你生具‘拜别意’是源于‘怕死’，那倒很好，因为我也是因不想死才悟得此诀，想来对你也不会太难。”
她抛筷伏桌大恸，声厉而泣道，你若还在有多好！你若还在有多好！为甚么只留下我一小我……！
但是对这些贫苦人家来讲，那口袋里真的有但愿么？沈凤鸣内心感喟了一声，走到娄千杉门口，欲待拍门，却见那门竟没关严，开了大大的一道缝，冷风嗖嗖地往里灌着。
她心中一落。“君黎……”她悄悄开口喊他一声，想说甚么。而他如同未觉，全数神识只如在那剑意之上。“逐雪意”。那本不是剑法，但是表情已至，又何拘泥于形。似朱雀当年，身不能动而意动；似君黎现在，身随便动，又岂可称曲解？凌厉教他的剑与身法，他昔日早具形只欠达意，而现在忽如有悟，便那六合万物，本来都是本身的意。
俄然已听内里娄千杉一笑，喃喃道，来啊，我再敬你一杯……！
君黎剑尖上指，那剑倒是慢的，就似在等候甚么。蓦地好似有触，赤锋锐击于空，如矫夭追日，透满劲力的剑身好似瞬时长了尺余，细看才知不过幻影，一放又收。
沈凤鸣却又猎奇起来。娄千杉——她又会如何过年？她也是一小我？——往年里的她，又是如何？
这当然不是祈雪。但是便这当儿秋葵面上俄然一冷，仿佛沾到了甚么凉凉的东西。她一怔，抬手抹去，但是下一瞬，又两束细细凉意坠至。她心内忽惊，抬眼望天。
却毕竟猎奇，手虽放下，还是无声地将门又推了一推开大了些。这破败小屋自是没甚么厅院之分，也没个屏风，屋里那点灯火，已经清楚可见。
但是马斯——沈凤鸣还晓得他所图；娄千杉——他却不知。
剑势又转柔，就像跟从着突但是弱的风声，变得细姣，尤似寻觅花丛的蜂蝶，在暗夜轻点，如同撒开一网星光，虽稍瞬即逝，却也足以点亮这被烟花衬得已暗淡了的角落。柔意仍未消，从星星点点化作流水，泼了绛墨般忽又从秋葵面前一闪。她双目一烁，昂首去看君黎的神采，却见他双目已闭，便如那剑意不过随心。
他目光所及，心念俄然一悚。哪有别人？灯下的方桌，背对着本身，正在抬头喝酒的身影不就是娄千杉一人，而——恍恍动动的昏黄亮光下——哪有别人！？
她原是笑着说着，但说到“再不尝”这三个字，竟俄然没法持续，那声音变得如同悲语，似哭非哭，似笑非笑，带着颤，又打着滚，低徊着像是没法说出。那手也颤了。那一筷子豆角便在这颤中簌簌而落。他认识到她哭了。她肩膀耸动，竟只那么一时候，已哭得不能自已。
俄然坐起。他第一次感觉，应当与娄千杉谈谈。
一城当中，表里相隔。夏家庄高低也早吃罢了饭。庄里常日蚀客浩繁，不过遇此时节，有家眷的自也顾自过了，只要沈凤鸣，毕竟还是一小我。
“很多年今后，我在一处一样酷寒的处所，回想那一次匪夷所思的经历，写了这部心法的第一诀，起名叫‘逐雪意’。你现在该明白内里之意可没有这名字那般夸姣，实在倒是凡人难以设想的痛苦。但练就这一意，感知之锐必超出眼耳之限，即使身不能动，形不能至，却能知身周万物窜改。
这么冷的天，她觉不到？还是……灯亮着，她人却不在？沈凤鸣猜疑着，俄然一股酒香从门里咧了出来。唔，她另有酒——这个年看来过得也不是太差。话说返来，她一个银牌杀手，支出应当也是不菲，又为甚么要委曲本身，住在这残破贫苦的处所？
他从没想过需求晓得。他从没推测世事正逆相替竟如此之快。这算是娄千杉和张弓长教给他的首要一课吧。现在本身也不知该用甚么样态度来与她相谈，但猜想当初轻视她、不将她放在眼中的态度必也曾激愤了她，现在便自认落魄由她对劲，想来会是她所愿。
朱雀只说了这一段旧事，便将这第一诀“逐雪意”留给君黎，并未讲授半句，由他自学去了。或许是与道学根底有关，或许真是与表情有关，君黎看这一诀倒很觉轻易，虽于精微处深感匪夷所思，但习来顺畅，全无停滞。
他一时有些怅惘，不知本身本日是否来错了，不知本身双目是否看错了，不知本身内心是否想错了。阿谁轻浮浮浪的娄千杉，狡险无情的娄千杉，不择手腕的娄千杉，在这繁华无匹的临安城的角落，火树银花的除夕夜的深处，竟至单独为了一个不存在的人，伏桌而哭。
那是雪。那天上不知何时，便如只一刹，就盛满了这灰白而净的尘，快快渐渐地散下来了。
他已瞥见这落下的雪——这并非用眼，而是用神识瞥见的雪。狭长剑身愈发夭娆，便如情意之穿行并无毫厘之差，在那片雪与片雪之间，阵风与阵风之间震震而行，幻似一梦。这是他的一梦，也是秋葵的一梦。她没想过这个向来并不夺目标羽士会有如许的剑意，便如许看着他呆了。
那排破败小屋，明天看来灯火旺了些，那些前次来黑漆漆的窗格子里也有的亮着灯儿，或许若不如此，就会睡了畴昔，守不到岁了。
沈凤鸣一惊，本欲拍门表示的手停了停。本来不是一小我。听娄千杉的声音，仿佛已有了不浅的酒意。他踌躇了下。在的人也不知是谁，如果如此，本身倒不如他日再来了。
秋葵不知内幕，留在中庭等他。俄然见他携剑而回，便笑道，如何，就算舞剑作法，也祈不来雪的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