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5章
陈年的女儿红,黄澄澄如同虎魄,如同四月天里女儿的明丽,透明澄彻,芬芳芳香。
老者重新接过写好的承担皮,问先生代价,楚羿却摆摆手算了。
“李大人,飞白并非三岁孩童,这布菜一事便不劳大人操心了。”
事发俄然,楚先生摆脱不过,只得皱着眉被人拉进了阁房。
山不来就我,我便去就山。将手上的黑檀描金扇摇得一个尽情萧洒,自称“李某”的蓝衣公子谈笑晏晏,可言下之意却仿佛本日楚羿若不去李府吃这顿酒菜,他便要追到楚羿家中。
李贵脚底抹油,溜之大吉。
由此可见,这代书的谋生,赚几个闲钱尚可,希冀靠它发财致富,那但是痴人说梦喽。
“羿……”
苏玨终究恍然大悟。
但见他哀声连连:“飞白兄真是薄情之人,一别月余,李某便成了李大人。本日若不是差李贵来集上买些东西,李某怕是又要与飞白兄错过了。这几日李某一向在想,这九霄镇到底有多大,莫不是大得过都城?竟连要寻一名代书先生都这般困难。还是……飞白兄成心避之?”
他正欲豪饮,却被蓝衣公子拦下,软言相劝。
一手羊毫字不但要写得端方标致,还要晓得归纳总结,融会贯穿。既要声情并茂,又要恰到好处。
“不管何事在身,饭老是要吃的。看飞白兄这模样,像是要出城,想必家住城外吧。还记得李某前次与你说过的陈酿吗?这些日子,李贵但是花了好些工夫才寻得一坛二十年的女儿红。今晚你我干脆开坛痛饮,把酒言欢,也免得费事李贵多跑一遭,将酒送到飞白兄家中去了。”
四目相对,楚先生张口欲言,却被蓝衣公子紧紧牵过手来。
可贵一见的佳酿,在楚羿面前,却好似白水一坛。
李公子星眸中仿佛有水般柔情,望着楚羿涩然轻唤。
而相较于蓝衣公子的眼开眉展,楚羿这厢倒显得疏冷了,只一拱手,淡淡道:“李大人。”
画中的楚先生衣袖飘然,脱尘出世,神形兼备。不难设想作画之人的一番苦心形貌。画中人眉眼详确入微,只是负手立着,便已将楚先生的安闲淡泊勾画得淋漓尽致。所谓意在笔先,神余画外,李公子仿佛已是其中妙手。
窗前桌案上狼藉地摊放着笔墨纸砚,想来不久前仆人还在这里练字习画。
“飞白兄别来无恙啊。”
相距五步之遥,一声恭恭敬敬的“李大人”,蓝衣公子挑眉看着楚先生弯下的脊背,本来飞扬的神采蓦地便落空了几分色彩。
楚羿眉梢一挑,退后一步:“大人,飞白另有事在身,本日怕是——”
还能如何答复?
楚羿心对劲足,收了笔墨纸砚,又向书画店偿还了长桌板凳,施施然拜别。
打城东来一青年,为父求祭文一篇,楚羿提笔,深思半晌,一气呵成。朗声朗读,至文终,求文者已是泣涕连连。
连苏玨都忍不住赞叹,真是好一个翩翩乱世佳公子。
谢过店东,楚羿取出白纸铺于桌面,研墨提笔,唰唰点点写下遒劲有力的四个大字——代写文书。
写家书,写诉状,写祭文。
一旁另有很多看热烈的,也是听得津津有味,不时还品头论足,悄悄群情。
便是亲父子也不过如此了罢,此时现在,苏玨由衷感念先生恩典。
过了十来年,王记点心铺的买卖还是红火昌隆,来买糕点的人在门前排着长队。楚先生等了两刻钟,终究买到了小孩儿心心念念的桂花糕。
这一看,竟也是怔在原地,甚为宽裕。
“飞白可喜好?”
“都是些琐事罢了……白叟家,这回要写点甚么?”楚羿避重就轻,客气地扣问着面前的老者。
说喝酒便喝酒,楚先生惜字如金,闷头将面前的杯子斟满,便尽管举杯。
佳公子明眸皓齿,傲视生情,对着楚先生笑得仿若三月桃李。
开坛酬亲朋,香飘十里闻。
去也好,不去也好,这坛女儿红都是喝定了的,楚先生沉吟半晌,方才认命道:“那飞白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那公子手持折扇,一身藏蓝色长衫,上绣缠枝纹饰,谦谦而立,淡雅如风。但见他含笑望向楚羿,眼中熠熠神采,仿若星子入眸。
因而广源楼的鸭子、醋鱼,膳记的醉虾,狮子头,接二连三,一股脑地都进了楚先生的碗。
目光在相顾无言的两人间展转了几个来回,苏玨总感觉这氛围里透着古怪,可一时半会儿,又说不出个以是然来。干脆便跟着蓝衣公子一道看向楚羿,看他如何答复。
此酒莫豪饮,细品父母恩。
这画,便是普浅显通的工笔人物画,倒也不是甚么秘戏春宫之类不入流的东西。可旁人画美人,画仕女……李公子画的倒是楚先生。
楚羿恭敬地接过那用白纸糊的大口袋,一一问过先人名讳,慎而重之地下了笔。
楚羿熟视无睹,只独自斟了酒,道:“实在李大人又何必介怀,陛下乃是当世的圣君明主,自会明辨忠奸善恶,大人一片热诚,为国之栋梁之才,陛下任人唯贤,他日大人定当重返朝堂。”
蓝衣公子面色愉悦,亲身为先生布菜不说,凡是鱼虾鲜货,还细心地挑了刺剥去壳再送到楚羿面前。如此殷切殷勤,倒叫一旁看着的苏玨模糊有种“无事殷勤,非奸即盗”的感受。
爱汝何欣欣,诲尔何谆谆。
九霄镇东西一条长街,那个不知代书的楚先生才情敏捷,提笔成章?现在倒是连几句题字都想不出?
“楚先生,但是好些日子没见你了,比来忙甚么呢?”
楚先内行中提着桂花糕,回身正欲出城,劈面却撞见个温润如玉的年青公子。
这话对付的直接,连苏玨都不由为先生捏了把汗。
蓝衣公子瞥他,似笑非笑:“既然飞白喜好,我便将此画赠与飞白如何?只是……这画少了题字倒显得有些薄弱,不如飞白帮我想些应景的字句?”
苏玨俄然感到有些惶恐,不敢再细想下去。
“李大人画工了得,惟妙惟肖。”楚羿出声,不吝歌颂之词。
殷切成佳酿,窖藏为之存。
求书者说了心中所想,你便要信手捏来,出口成章,要民气悦诚服。
最后,青年对先生三番两次称谢,丢下三文钱,心对劲足地走了。
蓝衣公子从一旁的五彩云龙纹画缸里挑出一卷画轴,犹疑地瞥了楚羿一眼,方才展开来,含笑道:“前次一别,你我已是月余未见……克日闲来无事,便作了此画,倒是不知笔力如何,倒要请飞白评鉴了……”
呀呀正学语,倏忽要结婚。
熟不知这代书也是门学问,需求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就如许三文,两文的进账,偶尔再做做白工,至晌午过后,翻开荷包数数,已有四十几枚铜钱。
“蒙大人厚爱。”楚先生一躬到地。
“李大人言重。迩来琐事庞大,飞白不过得空脱身罢了,大人既不是大水猛兽,又何来‘避之’一说。”楚羿一板一眼地答着,眼睛盯着脚下参不对落的石板路。
言罢,蓝衣公子便起家拉住了楚羿的手。
“飞白才疏学浅,一时想不出。”
口中的牛肉还未咽下,盘中又多了一筷子白嫩嫩的鱼肉,楚先生的眉心终究皱成了“川”字。
这交谊直白,跃然纸上,让人再想装傻都难。
……
只是一个男人竟将另一个男人描画如此……
侬家添后嗣,令媛新临门。
“唉,刚从南纸店买了几个承担皮返来,这不是快清了然嘛,想劳烦先生替老朽写几个亡人名讳。这全部九霄镇啊,就数先生的字最好,老祖宗们见了也欢畅。”
“陈年佳酿,岂是这般糟蹋的?何况空肚喝酒伤身。来,先尝尝这个吧。”
忽闻他提及称呼一事,语气中似还带着几分怨嗔,楚羿沉吟半晌,淡淡道:“飞白愚莽……不懂朝堂上的事,只是听别人如许称呼,便也跟着做了。”言罢,还状似偶然地瞥了眼立于不远处服侍的家仆李贵。
蓝衣公子也顺着他的目光看了畴昔,视野落在李贵身上,似笑非笑道:“不错,跟在我身边的这些人,时候长了,总有记性大的。看来李某是该时候提示着些,毕竟这‘大人’二字可不是随便叫的。”
闻言,蓝衣公子哈哈一笑,就要去捉楚先生的手:“如此甚好,择日不如撞日,我这就让李贵备些酒菜,今晚飞白兄便随李某到家中一叙吧。”
苏玨只见楚羿进了一家书画店,未几时便借了长桌板凳出来。
“某年某月某日,不孝男某某。谨以清酌时馐,至祭于显考某某府君之灵前。吊之以文曰:呜呼,痛维吾父,偶尔微恙,一病亡身。嗟余不孝,祸延严君。号天泣血,泪洒沾土……胡天弃我,一别吾分。魂游冥府,百喊不闻。瞻望不及,音容莫亲。哭断肝肠,情何故伸。兹当祭奠,聊表孝心。化悲为俭,化痛为勤。担当遗志,立室立品。先父地府有灵,来尝来品,呜呼哀哉!尚飨!”
闻言,蓝衣公子终究停箸,面上倒是全无难堪之色,反倒摆摆手,转而言他:“李某办事倒霉,有负陛下重托,现在丢了头顶乌纱,身无一官半职,这‘大人’二字可真是折煞李某了,飞白兄可切莫再提。”
“也罢。”沉默半晌,蓝衣公子一声轻叹,并未持续难堪楚先生。但见他独自提笔,于画前静思半晌,随即苦笑道:“李某倒是想起两句应题。”
图穷画现,楚先生半晌无言。看看蓝衣公子,再看看楚先生,见两人尽是陷于沉默,苏玨忍不住猎奇,便也跟着凑上前去。
“但愿借飞白兄吉言。只是陛下心机,岂是我等布衣百姓能够私行测度的?罢了,不谈这些,煞风景的很,飞白且随我来看一件东西。”
这书画店的店东明显与楚先生熟悉,待先生在桌前坐定,白叟家又亲身送了碗茶水过来。
——笑以拜别瘦,衫因相思肥。
九霄镇的集市远近闻名,由东向西一条长街,一眼望不到头去。街头巷尾人头攒动,叫卖呼喊声络绎不断,烟酒糖茶,点心小吃,古玩书画,胭脂水粉,应有尽有,买卖昌隆。
楚羿明显是此中佼佼者,一上午,求文者接二连三。
旁人看来,代写文书实在是个不错的谋生,不刻苦,不着力,只往阴凉处一坐,有人来请,便笔走龙蛇,一挥而就,没人来,就喝茶看书,舒畅非常。
这年代,读书人毕竟是少数,大家都恋慕那些个有学问的,会写字的。楚羿对此早就习觉得常,不温不火,随他们说去。
李贵立于一旁,如同锋芒在背,被自家主子如此一番打量,腿肚子都突突了起来:“大、大……爷……另有菜没上齐,小的去厨房给您催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