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观音院唐僧脱难 高老庄行者降魔
你看他揝着铁棒,扯着高老道:“你引我去后宅子里妖精的住处看看。”高老遂引他到后宅门首,行者道:“你去取钥匙来。”高老道:“你且看看,如果用得钥匙,却不请你了。”行者笑道:“你那老儿,年纪虽大,却不识耍。我把这话儿哄你一哄,你就当真。”走上前,摸了一摸,本来是铜汁灌的锁子。狠得他将金箍棒一捣,捣开门扇,内里却黑洞洞的。行者道:“老高,你去叫你女儿一声,看他可在内里。”那老儿硬着胆叫道:“三姐姐!”那女儿认得是他父亲的声音,才少气有力的应了一声道:
如许个丑嘴脸的人,又会不得姨夫,又见不得亲戚,又不知你云来雾去,端的是那边人家,姓甚名谁,废弛他清德,玷辱他家声,故此这般吵架,以是烦恼。”那怪道:“我虽是有些儿丑恶,若要俊,却也不难。我一来时,曾与他讲过,他情愿方才招我,本日如何又提及这话!我家住在福陵山云栈洞。我以边幅为姓,故姓猪,官名叫做猪刚鬣。他若再来问你,你就以此话与他说便了。”行者暗喜道:“那怪却也诚恳,不消动刑,就供得这等明白。既有了处所姓名,不管怎的也拿住他。”行者道:“他要请法师来拿你哩。”那怪笑道:“睡着!睡着!莫睬他!我有天罡数的窜改,九齿的钉钯,怕甚么法师、和尚、羽士?就是你老子有虔心,请下九天荡魔祖师下界,我也曾与他做过了解,他也不敢怎的我。”行者道:“他说请一个五百年前大闹天宫姓孙的齐天大圣,要来拿你哩。”那怪闻得这个名头,就有三分惊骇道:“既是这等说,我去了罢,两口儿做不成了。”行者道:“你怎的就去?”那怪道:“你不晓得,那闹天宫的弼马温,有些本领,只恐我弄他不过,低了名头,不象模样。”他套上衣服,开了门,往外就走,被行者一把扯住,将本身脸上抹了一抹,现出原身,喝道:“好妖怪,那边走!你昂首看看我是阿谁?”那怪转过眼来,瞥见行者咨牙俫嘴,火眼金睛,叩首毛脸,就是个活雷公类似,慌得他手麻脚软,划剌的一声,挣破了衣服,化暴风脱身而去。行者急上前,掣铁棒,望风打了一下。那怪化万道火光,径转本山而去。行者驾云,随后赶来,叫声:“那边走!你若上天,我就赶到斗牛宫!你若上天,我就追至枉死狱!”
“这个小长老,倒也家怀。”行者道:“你若肯留我住得半年,还家怀哩。”
那人也无计何如,端的提着承担,拿了伞,转步回身,领他师徒到于门首道:“二位长老,你且在马台上略坐坐,等我出来报仆人晓得。”行者才放了手,落担牵马,师徒们坐立门旁等待。
次早方刷扮了马匹,包裹了行囊出门。众僧远送方回。行者带路而去,恰是那春融时节,但见那:草衬玉骢蹄迹软,柳摇金线露华新。桃杏满林斗丽丽,薜萝绕径放精力。沙堤日暖鸳鸯睡,山涧花香蛱蝶驯。这般秋去冬残春过半,不知何年行满得真文。师徒们行了五七日荒路,忽一日天气将晚,远远的瞥见一村人家。三藏道:“悟空,你看那壁厢有座山庄附近,我们去告宿一宵,明日再行何如?”行者道:“且等老孙去看看休咎,再作区处。”那师父挽住丝缰,这行者定睛旁观,端的是:篱笆密密,茅舍重重。参天野树迎门,曲水溪桥映户。道旁杨柳绿依依,园内花开香馥馥。此时那夕照沉西,到处山林喧鸟雀;晚烟出爨,条条道径转牛羊。又见那食饱鸡豚眠屋角,醉酣邻叟唱歌来。行者看罢道:“师父请行,定是一村好人家,正可借宿。”那长老催动白马,早到街衢之口。又见一个少年,头裹绵布,身穿蓝袄,持伞背包,敛裩扎裤,脚踏着一双三耳草鞋,雄纠纠的出街忙步。行者顺手一把扯住道:“那边去?我问你一个信儿:其间是甚么处所?”那小我尽管苦挣,口里嚷道:“我庄上没人,只是我好复书?”行者陪着笑道:“施主莫恼,与人便利,本身便利。你就与我说说地名何害?我也可解得你的烦恼。”那人挣不脱手,气得乱跳道:“蹭蹬!蹭蹬!家长的屈气受不了,又撞着这个秃顶,受他的清气!”行者道:“你有本领,劈开我的手,你便就去了也罢。”那人左扭右扭,那边扭得动,却似一把铁钤拑住普通,气得他丢了承担,撇了伞,两只手,雨点似来抓行者。行者把一只手扶着行李,一只手抵住那人,凭他如何支吾,只是不能抓着。行者更加不放,急得爆燥如雷。三藏道:“悟空,那边不有人来了?你再问那人就是,尽管扯住他怎的?放他去罢。”行者笑道:“师父不知,如果问了别人败兴,须是问他,才有买卖。”
一进门时,倒也勤谨:种田耙地,不消牛具;收割田禾,不消刀杖。昏去明来,实在也好,只是一件,有些会变嘴脸。”行者道:“如何变么?”高老道:“初来时,是一条黑胖汉,厥后就变做一个长嘴大耳朵的白痴,脑后又有一溜鬃毛,身材粗糙怕人,头脸就象个猪的模样。食肠却又甚大:一顿要吃三五斗米饭,早间点心,也得百十个烧饼才彀。喜得还吃斋素,若再吃荤酒,便是老朽这些家业田产之类,不上半年,就吃个罄净!”三藏道:“只因他做得,以是吃得。”高老道:“吃还是件小事,他现在又会弄风,云来雾去,走石飞砂,唬得我一家并左邻右舍,俱不得安生。又把那翠兰小女关在后宅子里,一发半年也未曾见面,更不知死活如何。是以知他是个妖怪,要请个法师与他去退,去退。”行者道:“这个何难?老儿你管放心,彻夜管情与你拿住,教他写了退亲文书,还你女儿如何?”高老迈喜道:“我为招了他不打紧,坏了我多少清名,疏了我多少亲眷。但得拿住他,要甚么文书?就烦与我除了根罢。”行者道:“轻易,轻易!入夜之时,就见好歹。”
话说那三藏望行者仓猝不来,心甚迷惑,不知是请菩萨不至,不知是行者借端而逃,正在那胡猜乱想当中,只见半空中彩雾灿灿,行者忽坠阶前,叫道:“师父,法衣来了。”三藏大喜,众僧亦无不欢腾道:“好了!好了!我等性命,本日方才得全了。”三藏接了法衣道:“悟空,你早间去时,原约到饭罢晌午,如何此光阴西方回?”行者将那请菩萨施窜改降妖的事情,备陈了一遍,三藏闻言,遂设香案,朝南礼拜罢,道:“门徒啊,既然有了佛衣,可快清算包裹去也。”行者道:“莫忙,莫忙。本日将晚,不是走路的时候,且待明日早行。”众僧们一齐跪下道:
“爹爹,我在这里哩。”行者闪金睛,向黑影里细心看时,你道他怎生模样?但见那:云鬓乱堆无掠,玉容未洗尘淄。一片兰心还是,非常娇态倾颓。樱唇全无气血,腰肢屈屈偎偎。愁蹙蹙,蛾眉淡,瘦怯怯,语声低。他走来瞥见高老,一把扯住,捧首大哭。行者道:“且莫哭!且莫哭”!我问你,妖怪往那边去了?”
“你先睡,等我出个恭来”那怪果先解衣上床。行者俄然叹口气,道声“造化低了!”那怪道:“你恼怎的?造化如何得低的?我获得了你家,虽是吃了些茶饭,却也未曾白吃你的:我也曾替你家扫地通沟,搬砖运瓦,筑土打墙,种田耙地,种麦插秧,创家立业。现在你身上穿的锦,戴的金,四时有花果享用,八节有蔬菜烹煎,你另有那些儿不称心处,这般短叹长叹,说甚么造化低了?”行者道:“不是这等说。本日我的父母,隔着墙,丢砖料瓦的,甚是打我骂我哩。”那怪道:“他吵架你怎的?”行者道:“他说我和你做了伉俪,你是他门下一个半子,全没些儿礼体。
那人被行者扯住不过,只得说出道:“此处乃是乌斯藏版图之地,唤做高老庄。一庄人家有大半姓高,故此唤做高老庄。你放了我去罢。”行者又道:“你如许行装,不是个走近路的。你实与我说你要往那边去,端的所干何事,我才放你。”此人无法,只得以真相奉告道:“我是高太公的家人,名叫高才。我那太私有一个女儿,年方二十岁,更未曾配人,三年前被一个妖精占了。那妖整做了这三年半子,我太公不悦,说道女儿招了妖精,不是长法,一则废弛家门,二则没个亲家来往,一贯要退这妖精。那妖精那边肯退,转把女儿关在他后宅,将有半年,再不放出与家浑家相见。我太公与了我几两银子,教我寻访法师,拿那妖怪。我这些时未曾住脚,前前后后,请了有三四小我,都是不济的和尚,饭桶的羽士,降不得那妖精。刚才骂了我一场,说我不会做事,又与了我五钱银子做川资,教我再去请好法师降他。不期撞着你这个纥刺星扯住,误了我走路,故此里外受气,我无法,才与你叫唤。不想你又有些拿法,我挣不过你,以是说此真相。你放我走罢。”行者道:“你的造化,我有谋生,这才是凑四合六的活动。你也不须远行,莫要化费了银子。我们不是那不济的和尚,饭桶的羽士,实在有些手腕,惯会拿妖。这恰是一来照顾郎中,二来又医得眼好,烦你归去上复你那家主,说我们是东土驾下差来的御弟圣僧往西天拜佛求经者,善能降妖缚怪。”高才道:“你莫误了我。我是一肚子气的人,你若哄了我,没甚手腕,拿不住那妖精,却不又带累我来受气?”行者道:“管束不误了你。你引我到你家门首去来。”
行者辞了菩萨,按落云头,将法衣挂在香楠树上,掣出棒来,打入黑风洞里。那洞里那得一个小妖?本来是他见菩萨呈现,降得那老怪当场打滚,吃紧都散走了。行者一发行凶,将他那几层门上,都积了干柴,前前后后,一齐生机,把个黑风洞烧做个红风洞,却拿了法衣,驾祥光,转回直北。
咦!毕竟不知这一去赶至何方,有何胜负,且听下回分化。
坐定,高老问道:“适间小价说,二位长老是东土来的?”三藏道:“便是。贫僧奉朝命往西天拜佛求经,因过宝庄,特借一宿,明日早行。”高老道:“二位原是借宿的,如何说会拿怪?”行者道:“因是借宿,趁便拿几个妖怪儿耍耍的。动问府上有多少妖怪?”高老道:“天哪!还吃得有多少哩!只这一个妖怪半子,已彀他磨慌了!”行者道:“你把那妖怪的委曲,有多大手腕,重新儿说说我听,我好替你拿他。”高老道:“我们这庄上,自古至今,也不晓得有甚么鬼祟魍魉,邪魔作耗。只是老朽不幸,未曾有子,止生三个女儿:大的唤名香兰,第二的名玉兰,第三的名翠兰。那两个从小儿配与本庄人家,止有小的个,要招个半子,希冀他与我同家度日,做个养老半子,撑门抵户,做活当差。不期三年前,有一个男人,模样儿倒也精美,他说是福陵山上人家,姓猪,上无父母,下无兄弟,愿与人家做个半子。我老朽见是这般一个无羁无绊的人,就招了他。
“既不怪我,如何就丢我这一跌?”行者道:“你如何就这等样小家子,就搂我亲嘴?我因本日有些不安闲,若每常好时,便起来开门等你了。你可脱了衣服睡是。”那怪不解其意,端的就去脱衣。行者跳起来,坐在净桶上。那怪还是复来床上摸一把,摸不着人,叫道:“姐姐,你往那边去了?请脱衣服睡罢。”行者道:
行者却弄神通,摇身一变,变得就如那女子普通,单独个坐在房里等那妖精。未几时,一阵风来,端的是走石飞砂。好风:开初时微微荡荡,向厥后渺迷茫茫。微微荡荡乾坤大,渺迷茫茫无停滞。凋花折柳胜揌麻,倒树摧林如拔菜。翻江搅海鬼神愁,裂石崩山六合怪。衔花糜鹿失来踪,摘果猿猴迷在外。七层铁塔侵佛头,八面幢幡伤宝盖。金梁玉柱起根摇,房上瓦飞如燕块。举棹梢公许愿心,开船忙把猪羊赛。当坊地盘弃祠堂,四海龙王朝上拜。海边撞损夜叉船,长城刮倒半边塞。那阵暴风过处,只见半空里来了一个妖精,公然生得丑恶:黑脸短毛,长喙大耳,穿一领青不青、蓝不蓝的梭布直裰,系一条花布手巾。行者暗笑道:“本来是这个买卖!”好行者,却不迎他,也不问他,且睡在床上推病,口里哼哼喷喷的不断。那怪不识真假,走进房,一把搂住,就要亲嘴。行者暗笑道:“端的要来弄老孙哩!”即便个拿法,托着那怪的长嘴,叫做个小跌。漫头一料,扑的掼下床来。那怪爬起来,扶着床边道:“姐姐,你如何本日有些怪我?想是我来得迟了?”行者道:“不怪!不怪!”那妖道:
老儿非常欢乐,才教展抹桌椅,列举斋供。斋罢将晚,老儿问道:“要甚兵器?要多少人随?趁早好备。”行者道:“兵器我自有。”老儿道:“二位只是那根锡杖,锡杖如何打得妖精?”行者随于耳内取出一个绣花针来,捻在手中,顶风幌了一幌,就是碗来粗细的一根金箍铁棒,对着高老道:“你看这条棍子,比你家兵器如何?可打得这怪否?”高老又道:“既有兵器,可要人跟?”行者道:“我不消人,只是要几个年高有德的老儿,陪我师父清坐闲叙,我好撇他而去。等我把那妖精拿来,对众取供,替你除了根罢。”那老儿即唤家僮,请了几个亲故朋友。一时都到,相见已毕,行者道:“师父,你放心稳坐,老孙去也。”
女子道:“不知往那边走。这些时,天明就去,入夜方来,如此雾雾,往回不知何所。因是晓得父亲要祛退他,他也常常防备,故此昏来朝去。”行者道:“不消说了,老儿,你带令爱往前边宅里,渐渐的叙阔,让老孙在此等他。他若不来,你却莫怪;他若来了,定与你剪草除根。”那老高欢欢乐喜的,把女儿带将前去。
那高才入了大门,径往中堂上走,可可的撞见高太公。太公骂道:“你阿谁蛮皮牲口,如何不去寻人,又返来做甚?”高才放下包伞道:“上告仆人公得知,小人才行出街口,忽撞见两个和尚:一个骑马,一个挑担。他扯住我不放,问我那边去。我再三未曾与他说及,他缠得没何如,不得脱手,遂将仆人公的事情,一一说与他知。他却非常欢乐,要与我们拿那妖怪哩。”高老道:“是那边来的?”高才道:“他说是东土驾下差来的御弟圣僧,前去西天拜佛求经的。”太公道:“既是远来的和尚,怕不真有些手腕。他现在在那边?”高才道:“现在门外等待。”那太公即忙换了衣服,与高才出来驱逐,叫声“长老”。三藏闻声,急回身,早已到了面前。那老者戴一顶乌绫巾,穿一领葱白蜀锦衣,踏一双糙米皮的犊子靴,系一条黑绿绦子,出来笑语相迎,便叫:“二位长老,作揖了。”三藏还了礼,行者站着不动。那老者见他边幅凶丑,便就不敢与他作揖。行者道:“如何不唱老孙喏?”那老儿有几分惊骇,叫高才道:“你这小厮却不弄杀我也?
家里现有一个丑头怪脑的半子打发不开,如何又引这个雷公来害我?”行者道:“老高,你空长了许大年纪,还不费事!若专以边幅取人,洁净错了。我老孙丑自丑,却有些本领,替你家擒得妖精,捉得鬼怪,拿住你那半子,还了你女儿,便是功德,何必谆谆以边幅为言!”太公见说,战兢兢的,只得强打精力,叫声“请进”。这行者见请,才牵了白马,教高才挑着行李,与三藏出来。他也不管好歹,就把马拴在敞厅柱上,扯过一张退光漆交椅,叫三藏坐下。他又扯过一张椅子,坐在中间。那高老道:
“孙老爷说得是。一则天晚,二来我等有些愿心儿,今幸安然,有了宝贝,待我还了愿,请老爷散了福,明早再送西行。”行者道:“恰是,恰是。”你看那些和尚,都倾囊倒底,把那火里抢出的余资,各出统统,清算了些斋供,烧了些安然无事的纸,念了几卷消灾解厄的经。当晚事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