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银医铃（二）

就听接二连三数声“咔嚓”碎响，本来看起来厚重得坚无可摧的石磨盘竟然回声裂成了数瓣。

玄悯手指朝桌子中心指了指，道：“你先――”

玄悯倒也不是个蛮不讲理的，他见这孽障有理有据，便抬手拿开了镇纸。

公然，本来看起来和浅显金子别无二样的圆珠变得有些通透，模糊可见里头有个窝盘着的细线。

刘门许氏

镇纸有大半个巴掌大，是个窄瘦的方条，薛闲上暴露一颗脑袋，下暴露两条细腿，摆布两边只能勉强暴露两只爪子。

薛闲在贩子混了些日子，见过墨客爱去的状元楼，见过贩子爱去的广源楼，另有平常可见的悦来、福顺，大多名字都非常吉利，像归云居这类听起来就好似“祝你弃世”般的堆栈，大抵脑筋被鸡啄过的人才会来住。

他搂着金珠在桌面滚了两圈，直到“叮――”地一声磕上了某个东西，才想起来，刚才从石磨盘里掉出的不止一样东西。

“有，家姐远嫁安庆，避过了祸事。”江世宁答道。

“这是甚么东西？”薛闲问完，咕噜噜滚到了一边。

玄悯捻动手里的香，一缕青烟细细袅袅地绕着石磨盘，散着淡淡的檀香味：“净手，书帖，燃香，诵经，可送亡者往生。”

薛闲趴在金珠上，定睛一看，只见他撞上的是个杏子大小的银色圆盘，圆盘腰间有条细缝，一碰便会收回细碎的响声。

薛闲天然是跳不成楼的，他顶多也就是从玄悯的腰间翻下来，落在这雕花圆桌上。他刚在桌上翻了一圈，正筹算就势翻下地去，就被玄悯捏住，拎回到桌面上。

“一向醒着，只是先前没法开口说话。”江世宁道，“现在，约莫是入夜的干系，又忽地能出声了。”

“你爹娘？”玄悯眉心一皱，伸手同江世宁要过医铃看了一眼，又用手指摸着医铃静听了半晌，道：“你可另有血亲？”

玄悯：“不碎了？”

将本身严丝合缝贴在金珠上的薛闲像个不倒翁，跟着金珠滚到了石镇纸边，撞上了这才停下来：“你醒了？”

玄悯收声，沉默看了他半晌，而后将那羊眼大的金主放在了那两只纸皮爪子上。

“你的东西？”玄悯安静道：“如何证明？”

薛闲一愣：“你家的？”

他将医铃递还与江世宁，又扫了眼一旁的布包。

他只见过那种平常的超度法儿，俗称打佛七――一群被请去的秃驴围坐成圈，脑门映照得屋子都亮堂了几分。他们轮番成两拨，日夜不休地对着棺材板念往生经，足足念上七天七夜。薛闲有回跟错了人，不谨慎进了某个正在办白事的人家，无法之下听着那群秃驴在耳旁一刻不断地嗡嗡了七天，念得他一个头两个大，恨不得直接吊死在棺材板上。

公然！他就说嘛，真龙之体化成的金珠，哪是随便一个方士就能炼化的！这方士不过是简朴卤莽地把金主裹进了石磨盘里头罢了。

薛闲：“……”这类非要戳人痛脚的棺材板板如何没被人扔进护城河里去呢？

他腔调没有任何起伏，麻痹隧道：“你把那金珠放在烛火前照一照，便可瞥见――”

“嗯。”江世宁点了点头，给薛闲看了眼医铃的一侧，就见上头刻了一个名字――江永。

薛闲扫视一圈，发觉这仿佛是一间卧房，床褥划一，灯火明黄，屋子里浮着一股浅淡的木叶香，以及淡得近乎难以发觉的药味。玄悯正站在一面雕花圆木桌前，桌上搁着不省人事的纸皮江世宁、从刘师爷家挖出来的石磨盘、一方薄薄的布包、一只盛了净水的铜盆，以及一套豆青瓷茶具，壶把上镂着三个字――归云居。

玄悯点了点头。

他忍了又忍，乌青着脸哼道：“这复书了没，能够把你这褴褛镇纸挪开了么？把我的珠子还我！”

“这是医铃。”江世宁的声音冷不丁响了起来。

玄悯闻言，将金珠切近烛火。

不过薛闲并没有如许说，他咬了咬舌尖，道：“便可瞥见内里有些曲折的纹样，你见过别家金珠能透光么？”

这秃驴是个穷讲究的，半点儿不像个端庄和尚，这一点，从看他惯常的一些行动和住的这间上好客房便可晓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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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闲感受有甚么东西顺着桌面滚过来，在他还没来得及抬开端时，就咕噜噜从他后脑勺上滚畴昔了：“甚么玩意儿这是？！不长眼睛的东西，碎了它！”

他拈在指尖看了看，淡淡道：“一枚羊眼大小的金珠。”

今后，他见了和尚便感觉脑仁疼。

气得厥畴昔的薛闲在含混当中，仿佛又闻声了秃驴腰间皮骨之下有甚么东西震了一下，“当――”的一声似远似近，震得他完整断了气。因而这孽障一厥便厥了好久……

远一些看，仍然是个没见过的玩意儿。

玄悯抖了抖手上的水，拿起一旁的红色布巾细心擦洁净，答道：“晕了五个时候，已经入夜了。”

薛闲：“送谁？”

在那香燃到末梢时，玄悯低声念了一句经文，便没再出声，这约莫便是他所谓的“诵经”了，跟薛闲设想的不同极大。

玄悯不再管他，用心燃起了香。

金珠分量不轻，纸皮哪能托住。

不是刘老太太又是谁。

“……”

铜盆边搁着一小碟调好的墨，玄悯放开一张黄纸，用笔蘸了墨，在纸上写了几个字――

话音刚落，他便从桌面落到了椅子上，又从椅子落了地，变回了那副墨客样。

对此，薛闲也是服了，“你这手洗的，活像要给人送葬。”

薛闲：“许氏？”

归云居……

黄纸和香终究几近同时燃尽，最后一点儿猩红的火星子倏然燃烧时，玄悯用手指敲了敲捆束了刘老太太三年多的石磨盘。

他本想说“晕了多久”，但是一怒之下背过气去实在不大光彩，为了龙的脸面，他临时改口换成了“睡”。

不过，在石磨盘裂开、刘老太太消逝的那一刹时，房里俄然响起了两声恍惚的轻响，叮叮铛铛，仿佛车马或是某个物什上拴着的铃铛，穿太长长的街巷传来，细碎而渺远。

他缓缓捻动手里的香，让它一端被黄纸燃起的火烧透。

他非常愤然，便长久地闭了嘴，不想再跟这秃驴说话了，真是个不会谈天的东西！

石磨盘里传来一声幽幽的感喟：“有劳大师了。”

薛闲想把肠子吐他脸上。

他摸索着连叫了两声，发明玄悯都没有张口应他，而是干脆坐在了椅子上，阖着双目，像是在静坐养神。他脖颈间的那枚小痣俄然朝外蜿蜒出几道细细的红痕，乍一看，像是趴着一枚小小的蜘蛛。

薛闲面无神采地仰脸：“我――咳，睡了多久？你连人家老太太的姓都套问出来了？”

他话还未说完，就见玄悯俄然一把撑住了桌面，眉头深锁，双眼微闭，仿佛是俄然有些不适。

薛闲趁机利用：“行，你把镇纸挪开，我证明给你看。”

玄悯将这孽障从地上捡起来时，他那两只爪子还死死扒着金珠不放手，像个颠颠的守财奴。

“……”

薛闲二话不说便往暗袋外头翻。

玄悯又从布包里取出一根香，将这张写了刘老太太姓氏的黄纸折了三道，在烛火上扑灭，搁在了石磨盘上。薄薄一张黄纸，烧起来竟然出奇地慢，石磨盘大要很快出现了黑，像是沾裹上了一层纸灰。

玄悯淡淡道：“又长眼了？”

瞥见里头模糊有一条盘着的龙，不过龙头龙爪都蜷在长身当中，怕是看不大清楚。

“我只是让你往中间挪一些。”玄悯将他放回桌面中心，垂目看他，“还胡乱打断么？”

玄悯垂目扫了他一眼，道：“的确是送葬。”

薛闲一愣：“羊眼大小？金珠？”

明显，秃驴就是这类被鸡啄过的。

约莫一盏茶的工夫以后，从归云居通往宁阳县城郊的小道上，一个看起来文文弱弱的病痨墨客正行动仓促赶着路。他肩上端坐着一只纸皮人，纸皮人怀里还财迷似的搂着一枚金珠。

玄悯：“……”

薛闲心说“呸！你管得着么！”但是他摔得七荤八素，恐怕这秃驴一个不欢畅又把他的宝贝珠子给充公了，因而嘴上不甘不肯地哼道：“行吧，下回勉为其难让你说完。”

但是这金珠实在首要，捏在这秃驴手里，多少让他有些受制于人的感受，不得不勉强诚恳一点。

他顺手一指，问道：“秃驴你超度那刘老太只用了一根香，另有一根是筹算何为？”

玄悯一伸手，那圆滚滚的东西适值滚过桌沿，落在他掌心。

丙寅年七月廿三

但是他真镇静着呢，忽闻声玄悯道：“嗯。既然不长眼，那便碎了吧。”

他伸手拿起那枚医铃，一边用手指摩挲着，一边道：“这是我家的医铃。”

叮铃――当啷――接连两声。

于此同时，刘老太太幽幽的声音再次响起：“老身如释重负，这就上路了，多谢。”

薛闲瞥见玄悯正在铜盆里细心地洗着本身的手。不得不说，这秃驴的手指长得实在都雅，瘦长白净，弯折之间，会显出笔挺的筋骨。这秃驴仿佛天生不知甚么叫焦急，做甚么事都是不紧不慢的，连洗个手都能洗出一种读经念佛般的沉稳庄严感。

他恐怕玄悯也要这么嗡嗡七天七夜，要真是如此，他不如现在就跳个楼，一了百了。

玄悯扫了他一眼：“你又要何为？”

薛闲瓮声瓮气：“长眼了。”

“你这是在超度？”薛闲憋了一会儿，还是没憋住，出了声。

薛闲一愣，收了话音看他：“秃驴？”

江世宁还没来得及有所反应，薛闲已经掀起了脑袋：“甚么？！你――”

玄悯也不管他，而是放下布巾，三两下翻开那方薄薄的布包，将里头的一小叠黄纸和一支笔取了出来。

此时他也不知犯的甚么病，对薛闲身上折来叠去的几道陈迹有些看不扎眼。他毫不客气地用指腹将薛闲抹平，而后拎起那方分量不轻的石镇纸，将薛闲压在了下头。

薛闲：“……”你大爷！

薛闲：“不活了，跳楼。”

咣当！

他的声音听起来非常温缓，比起先前，多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生机，不再暮气沉沉的了，就像是……俄然告结束某一桩苦衷般，轻松了些许。

薛闲：“不碎了，我的东西，谁敢碎！”

他公然是要念佛的！

玄悯淡淡道：“许氏。”

一看便知，这是某间堆栈的上房。

这日子的确没法过了。

“这是我曾祖。”他解释道：“曾祖是个铃医，每日走街串巷替人看诊。当时候铃医为了提示人，会在行医箱上挂个银医铃，走到哪儿便响到哪儿，带病带疾的人闻声了，便会来求医问药。这只医铃便是我曾祖用的，当今如许走街串巷的铃医少了，大多都是有门有脸的医堂药堂。我江家世代行医，为了不忘本心，这只医铃便从曾祖一起传到了我爹娘的手里。”

“不！等等！”如果不是有镇纸压着，薛闲估计就要上天了，“你敢碎它我就碎了你！”

恰是江世宁和薛闲。

当他重新睁眼醒来，缓缓袅袅从暗袋中探出头时，发明本身已经不在刘家宅院了。

薛闲挣扎了两下，除了两只爪子尖掀了掀，其他部位岿然不动。

薛闲顺着他的目光看畴昔，适值看到布包里另有一根长香。

薛闲：“……”蛇你姥姥！

玄悯道：“蛇。”

薛闲撑坐起来，扶着桌面摇着脑袋适应“石山压顶”的晕眩感。他晃了晃纸皮脑袋，而后冲玄悯伸出了两只手，语气很有些不客气：“我的珠子呢？快给我！”

薛闲只感觉两爪猛地一坠，面前一黑，他便被那不利催的珠子给薅下了桌子，直接砸在了地上。

接着，有东西从裂开的石磨盘中间滚落在桌上。

玄悯直言不讳：“超度这墨客。”

不过如此细节薛闲并未重视，他盯着玄悯看了一会儿，确认他死不了又醒不来后，悄悄冲江世宁招了招手。

“劳宫血？”江世宁出世医家，倒是立即明白了玄悯的话，“是指劳宫穴处的新血么？”

“你爹娘灵魂困在这医铃里，同那受制于石磨盘的许氏分歧，临时没法超度，须得你活着血亲三滴劳宫血。”玄悯道。

“少废话，快给我。”薛闲不耐烦地打断他。

玄悯瞥了他一眼，吐出四个字：“口述便可。”

话音落下时，薛闲眼睁睁看到石磨盘中有一抹虚影一闪而过，连带着石磨盘大要沾上的香灰和纸灰，完整消逝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