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眼含蛰龙
气力凶悍的公子阴冷道,接过萧婉儿亲身倒给他的酒,而是转交给身后站着的一名灰袍老者,此人始终闭目养神,白发鸡皮,暮气沉沉,气势与坐着的权贵截然分歧,他缓缓伸出一只枯手,接过琉璃盏,喝了一口,然后望向陈白熊的背影,一口吐出。
刘七信觉得真。
这年初,下人的命可远远比不上坊里红牌们的一袭青貂裘衣,更别提豪客们的一匹骏马。
明天头牌清吟萧婉儿女人那边要欢迎一批来自皇城的大人物,缺打杂的人手,陈青牛被领家使唤去候着,做些递送生果糕点的体力活。
噗。
那一小口酒汁在空中会聚成线,如一柄醇黄短剑,径直射向陈青牛。
陈青牛有过目不忘的本领,谁都不晓得,连最要好的刘七也未曾发觉。他自傲能够将一局烦琐的围棋手谈完整打乱,然后一子不差地复盘。以是陈青牛偷学的本领一向不差,这些年如履薄冰,不放过任何识字读书的机遇,固然他都不晓得这般尽力支出能获得甚么,但还是用心去看,去听,去学。看琉璃坊的红牌清伶们是如何垂钓普通勾搭男人,看几位领家是如何调教雏妓,看坊内的各种勾心斗角;去听墨客骚客的吟诗作对,听三教九流的南腔北调,听百样米养出的百样人是如何嬉笑怒骂;去学武人的坐姿,官员几次无常的眼神,公子纨绔的怪诞言谈。
萧婉儿不但没有惊吓,反而神采奕奕,只是感觉风趣,对身边齐公子愈发和婉,恨不得娇躯柔若无骨,依偎上去。
繁华公子仿佛玩腻了萧婉儿那对让无数坊中下人垂涎的胸脯,伸脱手,婢女当即捧出筹办安妥的丝巾,帮他擦拭洁净,萧婉儿低眉扎眼,看不清神采。陈青牛模糊有种快感,忍不住在心中痛快骂了句狗日的,只晓得装狷介的傻货,一辈子当不了花魁。
人下人的陈青牛,艰苦爬到院外靠墙角落,浮泛的眼神不再涣散,低垂的脸庞充满一个劣等人不该有的狰狞。
陈青牛摇摇摆晃站起来,捂着腹部踉跄回身。
遵循他的人为,要想与坊里最便宜的女人一宿鸳鸯,也需求不吃不喝积累四十来年,到时候陈青牛半百的光阴,恐怕也故意有力了,爬进了床帏锦被,莫不要硬不起来,想要讨“口-活儿”,那但是要别的添钱的。像萧婉儿,善于燕乐新词,樱桃小嘴出了名的鲜艳诱人,传闻想要她张一张小嘴,便需求好几颗金锭,陈青牛就别想了,连爹娘是谁都不晓得,是以连平常男人期望祖坟冒青烟的那点念想都没有。
究竟倒是。
萧婉儿说好听点是心肝小巧,刺耳了那就是两面三刀,应酬豪客,极有分寸,一笑一颦一哭一闹,恰到好处,百转柔肠,对待陈青牛这类下人,倒是会一不欢畅便拎起裙角亲身踹上几脚,力道大得惊人,甩耳光更是比她操琴还要纯熟,刘七曾挨过打,过后鼻青脸肿躺在小床板上,沾沾自喜,说没机遇吃巴掌,被萧仙子踢的时候隔了层衣物,可惜哇。
手心被方才在院中勾曲的五指刺破,满掌的鲜血。
萧婉儿等陈白熊给主顾倒完酒,眼神戏谑,掩嘴笑道:“齐公子,你有所不知,当年我们朱雀的青楼状元在琉璃坊住过几日,也不知如何,就给这姓陈的小厮取了个名字。”
院子里的大人物倒是抚掌大笑,大赞老者的神通。
一名坊内职位比陈青牛高出好几级的龟公朝他勾了勾手,打了个手势,熟门熟套的陈青牛当即跑出院子,去酒窖拿北唐的特产女儿红酒,二十年份的,尤其贵重,一小坛就要近百两银子的天价,足见那些都城来客的豪放,陈青牛快去快回,将酒送进院子,毕恭毕敬解开泥封,手脚行动远比平常活络,萧婉儿和她的御用龟公倒没计算陈青牛不再笨拙的细节,只但愿这头蠢驴别出忽略。
那位一只手撑着额头,一只手在萧婉儿大腿上敲打拍子的都城公子斜瞥着陈青牛,阴阳怪气玩味笑道:“呦,挺不错的皮郛,红绮郡主比来刚喜好上豢养男童,你这主子年纪是大了点,不过拼集着能用,我估摸郡主有能够中意,值多少钱,我买下了。”
三教九流中,娼是下九流中的最末等,对于从小被人丢在青楼门路、一辈子都难以摆脱最卑贱奴婢身份的陈青牛来讲,清吟萧婉儿已经是遥不成及的风情,《行幸图》上的女子,无疑更是远在天涯。
“是滚,不是走。”
萧婉儿。
坊里一些目光暴虐的前辈偶尔会传授一些经历,说嫖妓的男人分三六九等,有点小钱的殷实小户和手眼通天的世族后辈,光是坐在那边,就不一样,因为后者身上有一股“势”,有精力量撑着,陈青牛懵懵懂懂,只是心中服膺。至今为止,除了赐名的男人,陈青牛亲目睹识过最了不得的人物,是一名镇守凉州边疆的破虏将军,果然不假,人家哪怕脱去了铠甲,一身浅显大族翁打扮,也杀机重重,让陈青牛端茶的时候都手脚颤抖。
倨傲男人嗤笑道:“大将韩芝豹幼时不过得了高人一句‘豺狼之资’的谶语,这轻贱货品那里当得了‘熊罴’二字,还占了青帝之青,那李牧不过是连科举都未曾插手过的浪荡子,也就你们这等下九流的娼妓瞎凑热烈,送了个北里状元郎给他,只会几句上不了台面的旖旎诗词,最后还不是落魄到连棺材钱都掏不起,被几位残花败柳垫钱,才得以草草下葬,青帝,陈青帝,我呸。”
比来,为了驱逐这批即将到来的初级“清吟伶官”,琉璃坊特地在淮河上造了一艘白龙舟楼,摆足了要把几家同业赶尽扑灭逐出凉州的凌厉架式。凉州士族公子老爷跃跃欲试,鼓足钱囊,都想要尝一尝玉徽皇宫里头女人的滋味。
陈青牛喉结一动,嘴唇却紧闭,仿佛将腑肺之间涌上来的血液全数咽了归去。
陈青牛曾照过铜镜,只看出本身的左眼瞳有一条蜿蜒赤线,右眼瞳则是黄丝,如蚯如蚓,若非细看,微不成查。
将刚好走在天井门口的陈白熊小腿穿透出一个洞。
陈青牛生得姣美,可惜笨手笨脚,做了十五六年端茶送水的活儿,还是一月领几吊钱的寒酸小厮,若不是琉璃坊领家念在当年或人赐名的情分上,加上嘴还算甜,不偷懒,早就将这不开窍的家伙撵出去,不过缺心眼也出缺心眼的好处,琉璃坊那些个唇红齿白的聪明小厮大多被送去了宫内,净身做了小寺人,陈青牛服侍人的活计总不能让人放心,反而因祸得福在琉璃坊安稳下来,像阿谁跟陈青牛穿一条褴褛裤裆长大的刘七,就在前年被送去大内,刘七头年还会隔三岔五捎封信出来,兴高采烈说他被徒弟打赏了一个名字,这玩伴从小就恋慕陈青牛有个正儿八经的称呼,酸了十多年,这下子终究心对劲足,再厥后,刘七就没了动静,陈青牛但愿别是死在了里头。
萧婉儿娇滴滴问道:“小薛后,但是与赵皇后其名的薛绾绾,出世第一天就被钦定为后、年满十六岁刚被接入紫霄城便被破城掳走的祸水‘薛家瘦雪’?”
那名因为各种原因没有去玉徽捞取军功的繁华公子端起酒杯,懒惰靠着乌黑貂裘铺垫的椅子,轻笑道:“燕王殿下觊觎小薛后是两国皆知的事情,三年前,当阳坡一战,燕王铁骑踏平了玉徽西部边疆四郡,如入无人之境,燕王出使玉徽紫霄城,初见豆蔻韶华的小薛后,惊为天人,回到燕州后便千方百计寻了一名面貌类似的女人,日夜宠嬖。还特地召来画师,将临幸‘小薛后’的场景绘画出来,厥后不知如何传播贩子,被称作《燕王行幸小薛后图》。”
萧婉儿和顺灵巧地笑而不语。
脱手雷霆的紫衫男人讨厌道:“滚出去,别污了本公子的眼睛。”
陈青牛瘸拐着挪回自个小窝,那只是一个毗邻马厩的小柴房,以他的职位,以及没有任何仰仗依托的处境,在表面光鲜莺莺燕燕内里蝇营狗苟肮脏不堪的琉璃坊,不饿死不冻死,就是天大的幸事。
一个小小仆人,哪配得上这类连帝王将相也不敢取的名字。琉璃坊没谁情愿将如许的名字当真,都讽刺为青牛,久而久之,陈青帝就成了陈青牛。
从他懂事起第一天被骂作杂种,在他还不晓得如何去写这个字的孩提期间,就开端晓得如何去保存。
萧婉儿是琉璃坊的红牌,虽不是花魁,却也是高高在上,清吟,卖艺可不卖身,刘七进宫前对这位细皮嫩肉的小娘子但是倾慕得紧,进宫前,他花光了积储,买了壶上好的花雕,痛哭流涕,搂着陈青牛说他这辈子是没体例趴女人肚皮上做那神仙活了,求陈青牛必然要替他完成这个心愿,陈青牛嘴上答允下来,实在内心完整没底。
阿谁传闻醉死的北里状元郎当时帮陈青牛取了名字后,伸脱手,指了指陈青牛的眼睛,神情庞大道:“此蛰龙也。”
男人将一盏女儿红泼在陈青牛脸上,推开萧婉儿,闪电踹出一脚,竟然将陈青牛硬生生踹高涨空,断线鹞子普通,在五六米远外坠地,这等技艺,已经超出琉璃坊健旺护教的气力范围,陈青牛挣扎了一下,单膝跪地,吐出一口猩红鲜血,神采惨白,眼神浮泛,瞧不出半点痛恨。
此次朱雀举国东进,兵分两路,一起由燕王爷带领三十万燕地铁骑,一起高挂朱凤大旗,由长安侯差遣,半年来捷报频传,朱雀十三州全数沸腾,终究由长安侯在玉徽要地当阳郡活埋敌手四十五万青懦夫卒,流血成川,哀嚎如雷,长安侯一手扼杀掉泱泱玉徽最后的朝气。
或许归根到底,陈青牛还是忘不了小时候阿谁在走廊偶然撞见的男人,一手搂着琉璃坊当时的花魁,一手拎着一枚青色酒壶,身形摇摇坠坠,盯着本身的眼睛,笑了笑,悄悄说了句他至今还是听不懂的话:“风趣风趣,有缘有缘。小娃儿,熬过了十六年,就是坦途了,到那一年的腐败时节,来我坟上祭三杯酒,浊酒便可。我,李牧不但给你一个名字,还要给你一份天大机遇。”
每当子时到临,陈青牛就只感遭到两条丝线开端扭曲游走,仿佛活物,在他眼中残虐,所谓五指连心,手指小小刺破,尚且钻心,何况是眸子子,天晓得陈青牛如何撑得过来,只能解释为这薄命的孩子出世起风俗了悲苦,统统酸楚都成了畸形的常态。他骗了刘七很多年,说那是小时候风吹麦芒入眼,一向取不出,扎根了。
陈青牛神情没有窜改。
她毕竟是见地过一些世面的女子,听闻过富贾士子们的辞吐,晓得这世上有一些神仙普通的大造化妙手,能够修炼出刀枪不入金刚不坏之体,乃至传说中另有能够移山填海乘鹤遨游的神仙,立于众生之上。但浩繁匪夷所思,萧婉儿只当作是平话先生的神怪志异小说,将信将疑,总觉恰当不得真,现在亲眼瞧见白叟化酒为剑的莫测功力,终究信赖,萧婉儿战战兢兢,越加低眉扎眼。
萧婉儿娇笑道:“值不了大钱,不过比普通小厮要贵些。”
陈青牛长得清秀姣美,却眼神浑浊,以是总给人皮郛上佳却灵气完善的印象。
青帝。
柴房角落架了几块木板,铺了一条缝补缀补的薄弱被褥,加上几个瓶瓶罐罐,一条小板凳以及上面的油灯,就是他全数的产业,陈青牛没去躺在粗陋床板上,怕弄脏了那条来之不易的被褥,坐在地上,拎过一个小陶罐,吃力倒出一些粉末,涂在被不明物体射穿的小腿洞穴上,然后从另一个陶罐抽出一条辛苦汇集的布条,绑在腿上,盗汗直流,大口喘气,胸口一阵刺痛。
公子言谈无忌,嗓门不小,言谈时总风俗性弯起嘴角,勾起萧婉儿尖尖小小的粉嫩下巴,笑道:“此次燕王和长安侯直捣玉徽王朝的紫霄城,虏获全部皇室,除了阿谁昏聩的玉徽宗,嫔妃、淑仪、美人数千,咱就不去想那对‘瘦雪肥鸽’了,那必定是燕王和长安侯的私家战利品,可徐黄门手腕当真不差,给你们琉璃坊挑了二十来位颇出彩的昭容,放在都城,都是一等一的大手笔,伴同燕王一同率先攻进紫霄宫的韩芝豹大将军,不过领了十来位昭容回府。”
陈青牛竖起耳朵,不肯漏过一个词一个字。
公子摇摆盛放佳酿的琉璃盏,笑道:“不错,这才是真正的红颜祸水。真是不幸人儿,传闻现在全部玉徽皇朝不骂昏君宋哲,专骂这位小薛后,骂她断绝了玉徽的气运。”
她没有给陈青牛雪中送炭的菩萨心肠,倒是不缺落井下石的蛇蝎心机。
忍。
姓齐的男人,操一口纯粹的都城口音,眉心一颗纤细红痣,左撇子,身高大抵七尺半。
朱雀出武侯权阉,北唐产剑客游侠,玉徽多骚客娇-娘,那是公认的究竟,南瞻部洲第二大的巨城,朱雀都城,有近十万寺人,而玉徽紫霄城就有四万多貌美女人,燕王掳回的不过一半,足见玉徽宗宋哲后宫范围的庞大。
陈青牛向前扑去,了局暗澹。
杨柳堆烟的天井外,琉璃坊仆人没有一小我敢轻举妄动,去扶一把陈青牛,乃至连怜悯的视野都没有。
陈青牛站在天井角落,弓着腰,谨慎翼翼望着那边的风花雪月。
萧婉儿仿佛也来了兴趣,道:“听姐姐们说,我们那位状元郎美意,打赏了一个‘青帝’给这小仆人,还说甚么气运好些,就是巨熊大罴之材,青字取自‘东皇神木,青帝司时’,里头很有学问。”
一袭紫衫的年青男人挑了下眉头,道:“哦?这下作奴婢还是谁的娈童不成。”
陈青牛脑海中不由闪现一幅丹青,燕王戴紫金王冠,肤黑体肥,画面上的女人身娇力弱,纤细非常,需求数位宫女搀扶,名动两个王朝的“瘦薛”微微蹙眉,其状不幸动听。
陈青牛能做的,只是察言观色,求一个温饱,每日干一些遴选肠衣给嫖客当作避孕手腕的轻贱谋生,当红如清吟萧婉儿乃至鄙吝一个笑容,唯有一两个好说话、买卖也不济的清伶和歌姬,才会偶尔暴露个勉强美意的对付脸面,这就是陈青牛十多年古板人生中最暖和的报酬了,更多的是被冷眼,被唾沫,被吵架,还得弯着腰,舔着脸,装着傻,才气够少遭罪。
燕王朱鸿灵和万人敌韩芝豹杀入皇城,韩芝豹留守紫霄城,威慑亡国臣将,燕王押回了玉徽宗宋哲在内的两万余皇室贵胄,成果达到朱雀中部的凤州,仅剩六千活口,大量公主郡主和宫廷女官践踏致死,一些不堪受辱,不肯意接管十女九娼运气的女性,投河,吊颈,咬舌,押送步队中每日都有过江之鲫普通的他杀,不爱江山只崇佛道爱美人的玉徽宗倒是安然无恙,体重不减反增,让人寒心。
只要刘七晓得,陈青牛从小每天到了子时都会眼瞳刺痛,越长大越狠恶,到厥后的确是痛不欲生,六岁起便到了会在床板上打滚的惨痛境地,十岁后每次等剧痛褪去,咬着布条或者手臂,展开眼睛,几近要滴出血泪,煞是可骇。
朱雀的子民,对三百年前尚是南瞻部洲最大王朝的玉徽皇朝,天生抱有敌意。
陈青牛偷偷舔了舔嘴角,看着一名衣裳华贵的紫衫公子将手伸入萧婉儿衣领,在她胸口一阵捣鼓,她花枝乱颤,看似泫然欲泣,实则欲拒还迎,陈青牛对这类演技烂熟于胸,见怪不怪,因而转而去观赏大人物们的做派。
琉璃坊,是一座青楼,号称娇丽三百,当之无愧的凉州头号北里。凉州有一个不吉利的凉字,倒是朱雀王朝数一数二的敷裕,以是琉璃坊便被品德学家们骂作流金淌银的肉店,琉璃坊名声不佳,买卖倒是滚雪球,越做越大,凉州都传言它背后的背景是皇宫里头的某位大黄门,那但是是能让凉州侯都笑容相迎的当权寺人,没谁敢不长眼地在琉璃坊肇事。
这也是陈青牛本日能瘸着腿走回柴房的启事,对于疼痛,陈青牛已经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熬了将近十六年五千八百多个日子。
萧婉儿看也不看陈青牛,只是震惊年青公子身后老者的惊人武技。
这便是近年来传遍朱雀的春-宫图,是每一座青楼必定高悬的佳品,琉璃坊也不例外。
男人神情不屑,嘲笑道:“说来听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