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5章 王庆因奸吃官司 龚端被打师军犯
两个公人扶着王庆进了开封府,府尹正坐在堂中皋比交椅上。两个公人带王庆上前禀道:“奉老爷钧旨,王庆拿到。”王庆勉强朝上磕了四个头。府尹喝道:“王庆,你是个军健,如何怠玩,不来服侍?”王庆又把那见怪闪肭的事,细禀一遍道:“实是腰肋疼痛,坐卧不宁,行走不动,非敢怠玩,望相公便利。”府尹听罢,又见王庆脸红,大怒喝道:“你这厮埋头酗酒为非,干那不公犯警的事,本日又捏妖言,欺诳上官!”喝教扯下去打。王庆那边分辩得开?当下把王庆打得皮开肉绽,要他招认假造妖书,煽动愚民,谋为不轨的罪。王庆本日被官府鞭挞,死去再醒。吃打不过,只得屈招。府尹录了王庆口词,叫禁子把王庆将刑具枷杻来钉了,押下死囚牢里,要问他个假造妖书,谋为不轨的极刑。禁子将王庆扛抬入牢去了。
李助将课筒发了两次,迭成一卦,道是水雷屯卦,看了六爻动静,便问:“尊官所占何事?”王庆道:“问家宅。”李助摇着头道:“尊官莫怪,小子直言,屯者,难也,你的灾害方兴哩!有几句断词,尊官须记取。”李助摇着一把竹骨折迭油纸扇儿,念叨:
家宅乱纵横,百怪生灾家未宁。非古庙,即危桥。白虎冲凶官病遭。有头无尾何曾济,见贵凶惊讼狱交。人丁不安遭跌蹼,四肢有力拐儿撬。从改换,是非消。逢着虎龙鸡犬日,很多烦恼祸星招。
荆南李助,十文一数,字字有准,术胜管辂。
日吉辰良,六合开张。贤人作易,幽赞神明。包含万象,道合乾坤。与六合合其德,与日月合其明,与四时合其序,与鬼神合其休咎。今有东京开封府王姓君子,对天买卦。甲寅旬中,乙卯日,奉请周易文王先师,鬼谷先师,袁天纲先师,至神至圣,至福至灵,唆使疑迷,明彰报应。
两个男人邀了王庆,同两个公人,都戴个凉笠子,望南抹过两三座林子,转到一个村坊。林子里有所大庄院,一周遭都是土墙,墙外有二三百株大柳树。庄外新蝉噪柳,庄内乳燕啼梁。两个男人,邀王庆等三人进了庄院,入到草堂,叙礼罢,大家脱下笠衫麻鞋,分宾主坐下。庄主问道:“各位都象东京口气。”王庆道了姓名,并说被府尹谗谄的事。说罢,叨教二位高姓大名。二人大喜。那上面坐的说道:“小可姓龚,单名个端字,这个是舍弟,单名个正字。寒舍祖居在此,是以,这里叫做龚家村。这里属西京新安县管下。”说罢,叫庄客替三位浣濯那湿透的笠衫,先汲凉水来解了暑渴,引三人到上房中洗了澡,草堂内摆上桌子,先吃了现成点心,然后杀鸡宰鸭,煮豆摘桃的置酒管待。庄客重新安排,先搬出一碟剥光的蒜头,一碟堵截的壮葱,然后搬出菜蔬、果品、鱼肉、鸡鸭之类。龚端请王庆上面坐了,两个公人一代儿坐下,龚端和兄弟鄙人面备席,庄客筛酒。王庆称谢道:“小人是个犯法囚人,感蒙二位错爱,无端相扰,倒是不当。”龚端道:“说那边话!那个保得没事?阿谁带着酒食走的?”当下猜枚行令。酒至半酣,龚端开口道:“这个敝村,前后摆布,也有二百余家,都推愚弟兄做个主儿。小可弟兄两个,也好使些拳棒,赛过世人。今春仲春,东村赛神会,搭台演戏,小可弟兄到那边耍子,与彼村一小我,唤做黄达,因打赌斗口,被那厮痛打一顿,俺弟兄两个,也赢不得他。黄达那厮,在人面前夸口称强,俺两个何如不得他,只得忍气吞声。刚才见都排棒法非常整密,俺二人愿拜都排为师父,求师父点拨愚弟兄,必当重厚酬谢。”王庆听罢,大喜,谦让了一回。龚端同弟,随即拜王庆为师。当晚直饮至尽醉方休,乘凉安息。
王庆拿了药,方欲起家,只见府西街上,走来一个卖卦先生。头带单纱抹眉头巾,身穿葛布直身,撑着一把遮阴凉伞,伞下挂一个纸招牌儿,大书“天赋神数”四字,两旁有十六个小字,写道:
当下王庆对着李助坐地,当不的那油纸扇儿的柿漆臭,把皂罗衫袖儿掩着鼻听他。李助念罢,对王庆道:“小子据理直言,家中另有捣蛋的事哩!须改过搬家,方保无事。明日是丙辰日,要细心哩!”王庆见他说得凶恶,也没了主张,取钱酬谢了李助。李助出了药铺,撑着伞,望东去了。当有府中五六个公人衙役,见了王庆,便道:“如安在这里闲话?”王庆把见怪闪肭的事说了,世人都笑。王庆道:“各位,若府尹相公问时,须与做兄弟的全面则个!”世人都道:“这个理睬得。”说罢,各自散去。
次日天明,王庆乘着早凉,在打麦场上点拨龚端拽拳使腿,只见内里一小我,背叉动手,踱将出去,喝道:“那边配军,敢到这里矫饰本领?”只因走进这小我来,有分教,王庆重种大祸胎,龚端又结深仇怨。真是祸从浮浪起,辱因打赌招。毕竟走进龚端庄里这小我是谁,且听下回分化。
话说王庆见板凳捣蛋,用脚去踢那板凳,倒是用力太猛,闪了胁肋,蹲在地下,只叫:“苦也,苦也!”半晌价转动不得。老婆听的声唤,走出来看时,只见板凳倒在一边,丈夫如此模样,便把王庆脸上打了一掌道:“郎当怪物,却整天在内里,不顾家里。今晚不到家里,一回儿又做甚么来?”王庆道:“大嫂不要讽刺,我闪了胁肋,了不的!”那妇人将王庆扶将起来,王庆勾着老婆的肩胛,点头咬牙的叫道:“阿也,痛的慌!”那妇人骂道:“浪弟子,鸟歪货,你闲常时,只欢乐使腿牵拳,本日弄出来了。”那妇人自发这句话说错,将纱衫袖儿掩首口笑。王庆听的“弄出来”三个字,恁般疼痛的时节,也忍不住笑,哈哈的笑起来。那妇人又将王庆打了个耳刮子道:“鸟怪物,你又想了那边去?”当下妇人扶王庆到床上睡了,敲了一碟核桃肉,旋了一壶热酒,递与王庆吃了。他自去拴流派,扑蚊虫,下帐子,与丈夫安息。王庆因腰胁非常疼痛,那桩儿转动不得,是不必说。
王庆回到家中,教老婆煎药。王庆要病好,不止两个时候,把两服药都吃了。又要药行,多饮了几杯酒。两个直睡到次日辰牌时分,方才起家,梳洗毕,王庆因腹中空虚,暖些酒吃了。正在吃早餐,兀是未完,只听得内里叫道:“都排在家么?”妇人向板壁缝看了道:“是两个府中人。”王庆听了这句话,便呆了一呆,只得放下饭碗,抹抹嘴,走将出来,拱拱手问道:“二位来临,有何见教?”那两个公人道:“都排端的受用!朝晨儿脸上好秋色!太爷今早点名,因都排不到,大怒起来。我兄弟辈替你禀说见怪闪肭的事,他那边肯信?便起了一枝签,差我们两个来请你回话。”把签与王庆看了。王庆道:“现在红了脸,怎好去拜见?略停一会儿才好。”那两个公人道:“不干我们的事,太爷立等回话。去迟了,须带累我们吃打。快走!快走!”两个扶着王庆便走。王庆的老婆,仓猝走出来问时,丈夫已是出门去了。
王庆同了两个公人,到家中来,清算行囊包裹,老婆已被牛大户接到家中去了,把个门儿锁着。王庆向邻舍人家,借了斧凿,翻开流派,到内里看时,凡老婆身上穿戴的,头上插戴的,都将去了。王庆又愤怒,又惨痛。央间壁一个周老婆子,到家备了些酒食,把与公人吃了,将银十两,送与孙琳、贺吉道:“小人棒疮疼痛,行走不动,欲将息几日,方好上路。”孙琳、贺吉得了钱,也是应允,怎奈蔡攸处挽亲信催促公人起家。王庆将家伙什物,胡乱变卖了,交还了胡员娘家赁房。
一宿无话。次早王庆疼痛兀是不止,肚里思惟,如何去官府面前声喏承诺?挨到午牌时分,被老婆催他出去赎膏药。王庆勉强摆到府衙前,与惯医跌打毁伤,朝北开铺子卖膏药的钱老儿,买了两个膏药,贴在肋上。钱老儿说道:“都排若要好的快,须是吃两服疗伤行血的煎剂。”说罢,便撮了两服药,递与王庆。王庆向便袋里取出一块银子,约摸有钱二三分重,讨张纸儿,包了钱。老儿睃着他包银子,假把脸儿朝着东边。王庆将纸包递来道:“先生莫嫌轻亵,将来买凉瓜啖。”钱老儿道:“都排,朋友家如何计算,这却使不得!”一头还在那边说,那只右手儿,已是接了纸包,揭开药箱盖,把纸包丢下去了。
却说王庆同了孙琳、贺吉离了东京,赁个僻静地点,调节十余日,棒疮稍愈,公人催促上路,迤逦而行,望陕州投奔。此时恰是六月初旬,气候酷热,一日止行得四五十里,在路上免不得睡死人床,吃不滚汤。三小我行了十五六日,过了嵩山。一日正在行走,孙琳用手向西指着远远的山岳说道:“这座山叫做北邙山,属西京管下。”三人说着话,趁早凉,行了二十余里。瞥见北邙山东,有个市镇,只见四周村农,纷繁的投市中去。那市东人家希少处,丁字儿列着三株大柏树。树下阴荫,只见一簇人亚肩迭背的围着一个男人,赤着上身,在那阴凉树下,吆呼喊喝地使棒。三人走到树下歇凉。王庆走得汗雨淋漓,浑身蒸湿,带着护身枷,挨入人丛中,踮起脚看那汉使棒。看了一歇儿,王庆不觉失口笑道:“那男人使的是花棒。”那汉正使到热烈处,听了这句话,收了棒看时,倒是个配军。那汉大怒,便骂:“贼配军,俺的枪棒,远近闻名,你敢开了那鸟口,骄易我的棒,放出这个屁来!”丢下棒,提起拳头,劈脸就打。只见人丛中走出两个少年男人来拦住道:“休要脱手!”便问王庆道:“足下必是妙手。”王庆道:“乱道这一句,惹了那男人的怒,小人枪棒也略晓得些儿。”那边使棒的男人怒骂道:“贼配军,你敢与我比试罢?”那两小我对王庆道:“你敢与那男人使合棒,若赢了他,便将这掠下的两贯钱,都送与你。”王庆笑道:“这也使得。”分开世人,向贺吉取了杆棒,脱下笠衫,拽扎起裙子,掣棒在手。世人都道:“你项上带着个枷儿,却如何抡棒?”王庆道:“只这节儿奇怪。带着行枷赢了他,才算手腕。”世人齐声道:“你若带枷赢了,这两贯钱必然与你。”便让开路,放王庆入去。那使棒的汉,也掣棒在手,使个旗鼓,喝道:“来,来,来!”王庆道:“各位恩官,休要笑话。”那边男人明欺王庆有护身枷碍着,吐个流派,唤做蟒蛇吞象势。王庆也吐个势,唤做蜻蜓点水势。那汉喝一声,便使棒盖将入来。王庆望后一退,那汉赶入一步,提起棒,向王庆顶门,又复一棒打下来。王庆将身向左一闪,那汉的棒打个空,收棒不迭。王庆就那一闪里,向那汉右手一棒劈去,正打着右手腕,把这条棒打落下来。幸得棒下包涵,不然把个手腕打断。世人大笑。王庆上前固执那汉的手道:“冲撞休怪!”那汉右手疼痛,便将左手去取那两贯钱。世人一齐嚷将起来道:“那厮本领低丑,刚才讲过,这钱应是赢棒的拿!”只见在先出尖上前的两个男人,劈手夺了那汉两贯钱,把与王庆道:“足下到敝庄一叙。”那使棒的拗世人不过,只得清算了行仗,望镇上去了。世人都散。
王庆见是个卖卦的,他已有娇秀这桩事有肚里,又遇着昨日的怪事,他便叫道:“李先生,这里请坐。”那先生道:“尊官有何见教?”口里说着,那双眼睛,骨渌渌的把王庆重新上直看至脚下。王庆道:“鄙人欲卜一数。”李助下了伞,走进膏药铺中,对钱老儿拱手道:“滋扰!”便向单葛布衣袖里摸出个紫擅课筒儿,开了筒盖,取出一个大定铜钱,递与王庆道:“尊官那边去对天冷静地祷告。”王庆接了卦钱,对着炎炎的那轮红日,哈腰唱喏。倒是疼痛,哈腰不下,好似那八九十岁老儿,硬着腰,半揖半拱的兜了一兜,抬头立着祷告。那边李助看了,悄地对钱老儿猜说道:“用了先生膏药,必然好的快,想是打伤的。”钱老道:“他见甚么板凳捣蛋,踢闪了腰肋。刚才走来,说话也是气喘,贴了我两个膏药,现在腰也弯得下了。”李助道:“我说是个闪肭的模样。”王庆祷告已毕,将钱递与李助。那李助问了王庆姓名,将课筒摇着,口中念叨:
此时王庆的父王砉,已被儿子气瞎了两眼,另居一处,儿子上门,不打便骂。本日闻得儿子遭官司刺配,不觉肉痛,教个小厮扶着,走到王庆屋里,叫道:“儿子呀,你不听我的训诲,乃至如此。”说罢,那双盲昏眼内,掉下泪来。王庆从小未曾叫王砉一声爷的,今值此家破人离的时节,心中也酸楚起来,叫声道:“爷,儿子本日遭恁般屈官司,叵耐牛老儿无礼,逼我写了休妻的状儿,才把银子与我。”王砉道:“你常日是爱老婆,孝丈人的,本日他如何这等候你?”王庆听了这两句抢白的话,便愤怒忿的不来睬着爷,径同两个公人,清算出城去了。王砉顿足捶胸道:“是我不该来看那逆种!”复扶了小厮自回,不题。
且说开封府尹禀承蔡太师处亲信密话,随即升厅。那日恰是辛酉日,叫牢中提出王庆,除了长枷,断了二十脊杖,唤个文笔匠,刺了脸颊,量处所远近,该配西京管下陕州牢城。当厅打一面十斤半团头铁叶护身枷钉了,贴上封皮,押了一道牒文,差两个防送公人,叫做孙琳、贺吉,监押前去。三人出开封府来,只见王庆的丈人牛大户接着,同王庆、孙琳、贺吉到衙前南街旅店里坐定。牛大户叫酒保搬取酒肉,吃了三杯两盏,牛大户向身边取出一包散碎银两,递与王庆道:“白银三十两,把与你路途中利用。”王庆用手去接道:“生受泰山!”牛大户推着王庆的手道:“这等轻易!我等闲也不把银两与你,你现在配去陕州,一千余里,路远山遥,晓得你几时返来?你调戏了别人家女儿,却不迟误了本身的老婆!老婆那个替你养?又无一男半女,地步产业,能够守你,你须立纸休书,自你去后,任从再醮,今后并无争论。如此,方把银子与你。”王庆常日会破钞,思惟:“我囊中又无十两半斤银两,这陕西如何去得?”左思右算,要那银两利用,叹了两口气道:“罢,罢!只得写纸休书。”牛大户一手接纸,一手交银,自归去了。
本来童贯密令人叮咛了府尹,正要寻罪恶摆拨他,可可的撞出这节怪事来。当时府中高低人等,谁不晓得娇秀这件活动,都纷繁扬扬的说开去“王庆为这节事获咎,现在必然不能个活了。”当时蔡京、蔡攸耳朵里颇觉不好听,父子商讨,若将王庆性命成果,此事愈真,丑声一发播传。因而密挽亲信官员,与府尹相知的,教他速将王庆刺配远恶军州,以灭其迹。蔡京、蔡攸择日迎娶娇秀结婚,一来讳饰了童贯之羞,二来灭了世人群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