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章 放冷箭燕青救主 劫法场石秀跳楼(1)
行刑问事人倾胆，使索施枷鬼销魂。满郡夸称铁臂膊，杀人到处显精力。
吴用只推发送李固，却先到金沙岸等待。少刻，李固和两个当直的，并车仗、头口、人伴都下山来。吴用将引五百小喽啰围在两边，坐在柳阴树下，便唤李固近前说道：“你的仆人，已和我们商讨定了，今坐第二把交椅。此乃未曾上山时，预先写下四句反诗在家里壁上。我教你们晓得，壁上二十八个字，每一句包着一个字。‘芦花荡里一扁舟’，包个‘卢’字；‘豪杰那能此地游’，包个‘俊’字；‘义士手提三尺剑’，包个‘义’字；‘反时须斩逆臣头’，包个‘反’字。这四句诗，包藏‘卢俊义反’四字。本日上山，你们安知？本待把你世人杀了，显得我梁山泊行短。本日放你们星夜自归去，休想望你仆人返来！”李固等只顾下拜。吴用教把船送过渡口。一行人上路，奔回北京。恰是鳌鱼脱却金钩去，摆尾点头更不回。
押狱丛中称蔡庆，眉浓眼大性刚烈。茜红衫上描，茶褐衣中绣木香。
蔡福转过州桥来，只见一个茶博士叫住唱喏道：“节级，有个客人在小人跑堂内楼上，专等节级说话。”蔡福来到楼上看时，倒是主管李固。各见礼罢，蔡福道：“主管有何见教？”李固道：“奸不厮瞒，俏不厮欺，小人的事，都在节级肚里。彻夜晚间，只要光前绝后。无甚孝敬，五十两蒜条金在此，送与节级。厅上官吏，小人自去办理。”蔡福笑道：“你不见正厅戒石上刻着‘下民易虐，彼苍难欺’。你那瞒心昧己活动，怕我不知！你又占了他家私，谋了他老婆，现在把五十两金子与我成果了别性命。今后提刑官上马，我吃不的这等官司。”李固道：“只是节级嫌少，小人再添五十两。”蔡福道：“李固，你割猫儿尾，拌猫儿饭！北京驰名恁地一个卢员外，只值得这一百两金子？你若要我倒地他，不是我诈你，只把五百两金子与我。”李固便道：“金子有在这里，便都送与节级，只要彻夜晚些成事。”蔡福收了金子，藏在身边，起家道：“明日早来扛尸。”李固拜谢，欢乐去了。
蔡福回到家里，却才进门，只见一人揭起芦帘，随即入来，那人叫声：“蔡节级相见。”蔡福看时，但见那一小我生得非常斑斓，且是打扮得整齐：身穿鸦翅青团领，腰系羊脂玉闹妆，头带冠，足蹑珍珠履。那人进得门，看着蔡福便拜。蔡福仓猝答礼，便问道：“官人高性？有何见教？”那人道：“可借内里说话。”蔡福便请入来一个商讨阁里，分宾坐下。那人开话道：“节级休要吃惊。鄙人便是沧州横海郡人氏，姓柴，名进，大周天子嫡派子孙，外号小旋风的便是。只因好义疏财，结识天下豪杰，不幸犯法，流落梁山泊。今奉宋公明哥哥将令调派前来，探听卢员外动静。谁知被赃官贪吏、淫妇奸夫通情谗谄，监在死囚牢里，一命悬丝，尽在足下之手。不避存亡，特来到宅奉告，如是留得卢员外性命活着，佛眼相看，不忘大德。但是半米儿不对，兵临城下，将至濠边，无贤无愚，无老无幼，突破城池，尽皆斩首！久闻足下是个仗义全忠的豪杰，无物相送，今将一千两黄金薄礼在此。倘若要捉柴进，就此便请绳索，誓不皱眉。”蔡福听罢，吓得一身盗汗，半晌承诺不的。柴进起家道：“豪杰做事，休要迟疑，便请一决。”蔡福道：“且请懦夫回步，小人自有措置。”柴进便拜道：“既蒙语诺，当报大恩。”出门唤个从人，取出黄金，递与蔡福，唱个喏便走。内里从人，乃是神行太保戴宗，又是一个不会走的！
次日，还把旧时衣裳刀棒归还员外，一行众头领都送下山。宋江把一盘金银相送。卢俊义推道：“非是卢某说口，金帛财帛，家中很有，但获得北京川资足矣。赐与之物，决不敢受。”宋江等众头领直送过金沙岸，道别自回，不在话下。
这两院押狱兼充行刑刽子姓蔡名福，北京土居人氏。因为他手腕高强，人呼他为铁臂膊。中间立着一个远亲兄弟，叫做蔡庆，有诗为证：
话说这卢俊义虽是了得，却不会水，被浪里白条张顺排翻了船，倒撞下水去。张顺却在水底下拦腰抱住，又钻过对岸来，抢了朴刀。张顺把卢俊义直奔岸边来。早点起火把，有五六十人在那边等，接登陆来，团团围住，解了腰刀，尽脱下湿衣服，便要将索捆绑。只见神行太保戴宗传令，高叫将来：“不得伤犯了卢员外贵体！”随即差人将一承担锦衣绣袄与卢俊义穿戴。八个小喽啰，抬过一乘轿来，扶卢员外上轿便行。只见远远地，早有二三十对红纱灯笼，照着一簇人马，动着鼓乐，前来驱逐。为头宋江、吴用、公孙胜，前面都是众头领，一齐上马。卢俊义仓猝下轿。宋江先跪，前面众头领排排地都跪下。卢俊义亦跪下行礼道：“既被擒捉，愿求早死！”宋江大笑，说道：“且请员外上轿。”世人一齐上马，动着鼓乐，迎上三关，直到忠义堂前上马。请卢俊义到厅上，明晃晃地点着灯烛。宋江向前陪话道：“小可久闻员外大名，如雷贯耳。本日幸得拜识，大慰平生。却才众兄弟甚是冒渎，万乞恕罪。”吴用上前说道：“昨奉兄长之命，特令吴某亲诣门墙，以卖卦为由，赚员外上山，共聚大义，一同替天行道。”
一别家山光阴赊，寸心无日不思家。此身恨不生双翼，欲借天风过水涯。
蔡福起家，出离牢门来，只见司前墙下转过一小我来，手里提个饭罐，面带忧容。蔡福认的是荡子燕青。蔡福问道：“燕小乙哥，你做甚么？”燕青跪在地下，擎着两行眼泪告道：“节级哥哥，不幸见小人的仆人卢员外吃屈官司，又无送饭的财帛！小人城外叫化得这半罐子饭权与仆人充饥。节级哥哥怎地做个便利。”说罢，泪如雨下，拜倒在地。蔡福道：“我知此事，你自去送饭把与他吃。”燕青拜谢了，自进牢里去送饭。
当时梁中书正坐公厅。摆布两行，摆列狼虎普通公人七八十个，把卢俊义拿到劈面。贾氏和李固也跪在侧边。厅上梁中书大喝道：“你这厮是北京本处百姓良民，如何却去投降梁山泊落草，坐了第二把交椅？现在倒来里勾外连，要打北京！今被擒来，有何理说！”卢俊义道：“小人一时笨拙，被梁山泊吴用假做卖卦先生来家，口出讹言，煽动知己，掇赚到梁山泊，软监了两个多月。本日幸得脱身归家，并无歹意，望恩相明镜。”梁中书喝道：“如何说得过！你在梁山泊中，若不通情，如何住了很多时！现放着你的老婆并李固告状出首，怎地是虚？”李固道：“仆人既到这里，招伏了罢。家中壁上现写下藏头反诗，便是老迈的证见，不必多说。”贾氏道：“不是我们关键你，只怕你扳连我。常言道：‘一人造反，九族全诛！’”卢俊义跪在厅下，叫起屈来。李固道：“仆人不必叫屈，是真难灭，是假易除。早早招了，免致刻苦。”贾氏道：“丈夫，虚事难入公门，实事难以抵对。你若做出事来，送了我的性命，不奈有情皮肉，无情杖子。你便招了，也只吃得稀有的官司。”李固高低都使了钱，张孔目厅上禀说道：“这个玩皮赖骨，不打如何肯招！”梁中书道：“说的是！”喝叫一声：“打！”摆布公人把卢俊义捆翻在地，不由分辩，打的皮开肉绽，鲜血迸流，昏晕去了三四次。卢俊义打熬不过，仰天叹曰：“是我射中合当非命，我今屈招了罢！”张孔目当下取了招状，讨一面一百斤死囚枷钉了，押去大牢里监禁。府前府后看的人，都不忍见。当日推入牢门，吃了三十杀威棒，押到庭心内，跪在面前。狱子炕上坐着阿谁两院押牢节级，带管刽子，把手指道：“你认的我么？”卢俊义看了，不敢则声。那人是谁，有诗为证：
曲曲领沿深染皂，飘飘博带浅涂黄。金环光辉头巾小，一朵花枝插鬓旁。
次日，宋江杀羊宰马，大排筵宴，请出卢员外来赴席，再三再四，谦让在中间里坐了。酒至数巡，宋江起家把盏，陪话道：“夜来甚是冲撞，幸望宽恕。固然盗窟局促，不堪歇马，员外可看‘忠义’二字之面，宋江甘心让位，休得推却。”卢俊义答道：“头领差矣！小可身无罪累，很有些少家私。生为大宋人，死为大宋鬼，宁死实刺耳从。”吴用并众头领一个个说，卢俊义越不肯落草。吴用道：“员外既然不肯，莫非逼勒？只留得员外身，留不得员外心。只是众弟兄可贵员外到此，既然不肯入伙，且请小寨略住数日，却归还宅。”卢俊义道：“小可在此无妨，只恐家中长幼，不知这般的动静。”吴用道：“这事轻易，先教李固送了车仗归去。员外迟去几日，却何妨？”吴用问道：“李都管，你的车仗货色都有么？”李固应道：“一些儿很多。”宋江叫取两个大银把与李固，两个小银打发当直的，那十个车脚，共与他白银十两。世人拜谢。卢俊义叮咛李固道：“我的苦，你都知了。你回家中，说与娘子，不要忧心。我过三五日便回也。”李固只要脱身，满口应说：“但无妨事。”辞了便下忠义堂去。吴用随即便起家说道：“员外宽解少坐，小生发送李都管下山，便来也。”
这个小押狱蔡庆，生来爱带一枝花，河北人顺口，都叫他做一枝花蔡庆。那人拄着一条水火棍，立在哥哥侧边。蔡福道：“你且把这个死囚带在那一间牢里，我家去走一遭便来。”蔡庆把卢俊义自带去了。
不说宋江回寨，只说卢俊义拽开脚步，星夜驰驱，行了旬日，到得北京。日已傍晚，赶不入城，就在店中歇了一夜。次日凌晨，卢俊义离了村店，飞奔入城。另有一里多路，只见一人头巾破裂，衣裳褴褛，看着卢俊义纳头便拜。卢俊义抬眼看时，倒是荡子燕青，便问：“小乙，你怎地这般模样？”燕青道：“这里不是说话处。”卢俊义转过土墙侧首，细问原因。燕青说道：“自从仆人去后，不过半月，李固返来，对娘子说道：‘仆人归顺了梁山泊宋江，坐了第二把交椅。’当时便去官司首告了。他已和娘子做了一起，责怪燕青违拗，将我赶逐出门。将一应衣服尽行夺了，赶出城外。更兼叮咛一应亲戚了解，但有人安着燕青在家歇的，他便舍半个家私和他打官司，是以无人敢着小乙。在城中安不得身，只得来城外叫化度日，权在庵内安身。正要往梁山泊寻见仆人，又不敢冒昧。若仆人果自泊里来，可听小乙言语，再回梁山泊去，别做个商讨。若入城中，必中骗局。”卢俊义喝道：“我的娘子不是这般人，你这厮休来放屁！”燕青又道：“仆人脑后无眼，安知就里？仆人平素只顾打熬力量，不亲女色。娘子昔日和李固原有私交，本日排闼相就，做了伉俪。仆人若去，必遭毒手！”卢俊义大怒，喝骂燕青道：“我家五代在北京住，谁不识得？量李固有几颗头，敢做恁般活动？莫不是你做出歹事来，本日倒来反说！我到家中问出真假，必反面你干休！”燕青痛哭，拜倒地下，拖住仆人衣服。卢俊义一脚踢倒燕青，大踏步便入城来。
话分两处。不说李固等归家，且说吴用回到忠义堂上，再入酒菜，用巧舌说诱卢俊义，筵会直到二更方散。次日，盗窟里再排筵会道贺，卢俊义说道：“感承众头领美意相留，只是小可度日如年，本日告别。”宋江道：“小可鄙人，幸识员外，来日宋江梯己聊备小酌，劈面论心一会，勿请推却。”又过了一日。明日宋江请，后日吴用请，大后日公孙胜请。话休絮繁，三十余个上厅头领，每日轮一个做筵席。工夫荏苒，日月如梭，早过一月不足。卢俊义深思，又要告别。宋江道：“非是不留员外，争奈吃紧急回。来日忠义堂上，安排薄酒送行。”
奔到城内，径入家中，只见大小主管都吃一惊。李固仓猝前来驱逐，请到堂上，纳头便拜。卢俊义便问：“燕青安在？”李固答道：“仆人且休问端的，一言难尽！只怕发怒，待安息定了结说。”贾氏从屏风后哭将出来。卢俊义说道：“娘子休哭，且说燕小乙怎地来。”贾氏道：“丈夫且休问，渐渐地却说。”卢俊义心中疑虑，定死要问燕青来源。李固便道：“仆人且请换了衣服，吃了早膳，当时诉说不迟。”一边安排饭食与卢员外吃。方才举箸，只听得前门后门喊声齐起，二三百个做公的抢将入来。卢俊义惊得呆了，就被做公的绑了，一步一棍，直打到留守司来。
次日，宋江又梯己送路，只见众头领都道：“俺哥哥敬员外非常，俺等世人当敬员外十二分！偏我哥哥筵席便吃，‘砖儿何厚，瓦儿何薄！’”李逵在内大呼道：“我舍着一条性命，直往北京请得你来，却不吃我弟兄们筵席，我和你眉尾相结，性命相扑！”吴学究大笑道：“未曾见这般宴客的，甚是卤莽。员外休怪，见他世人薄意，再住几时。”不觉又过了四五日，卢俊义坚意要行。只见神机智囊朱武，将引一班头领，直到忠义堂上开话道：“我等虽是以次弟兄，也曾与哥哥着力量，偏我们酒中藏着毒药？卢员外如果见怪，不肯吃我们的，我自无妨，只怕小兄弟们做出事来，悔之晚矣。”吴用起家便道：“你们都不要烦恼，我与你央及员外，再住几时，有何不成。常言道：‘将酒劝人，终无歹意。’”卢俊义抑世人不过，只得又住了几日。前后却好三五旬日。自离北京，是蒲月的话，不觉在梁山泊早过了两个多月。但见金风淅淅，玉露泠泠，又早是中秋节近。卢俊义思惟归期，对宋江诉说。宋江见卢俊义思归苦切，便道：“这个轻易，来日金沙岸送别。”卢俊义大喜。有诗为证：
两院押牢称蔡福，堂堂仪表气凌云。腰间紧系青鸾带，头上高悬垫角巾。
宋江便请卢员外坐第一把交椅。卢俊义答礼道：“鄙人无识无能，误犯虎威，万死尚轻，何故相戏？”宋江赔笑道：“怎敢相戏。实慕员外威德，如饥如渴。万望不弃鄙处，为盗窟之主，迟早共听严命。”卢俊义回说：“宁就灭亡，实难从命。”吴用道：“来日却又商讨。”当时置备酒食管待。卢俊义无计何如，只得饮了几杯，小喽啰请去后堂歇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