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回 施恩重霸孟州道 武松醉打蒋门神
武松吃了道:“这酒略有些意义。”问道:“过卖,你那仆人家姓甚麽?”酒保答道:“姓蒋。”武松道:“却如何不姓李?”那妇人听了道:“这厮那边吃醉了,来这里讨野火麽!”酒保道:“目睹得是个本土蛮子,不免得了,在那边放屁!”武松问道:“你说甚麽?”酒保道:“我们自说话,客人,你休管,自吃酒。”武松道:“过卖:叫你柜上那妇人下来相伴我吃酒。”酒保喝道:“休胡说!这是仆人家娘子!”武松道:“便是仆人家娘子,待怎地?相伴我吃酒也不打紧!”那妇人大怒,便骂道:“杀才!该死的贼!”推开柜身子,却待奔出来。
话休絮繁。武松、施恩两个一处走着,但遇旅店便入去吃三碗。约莫也吃过十来处酒坊,施恩看武松时,不非常醉。
仆人排下大碗,将酒便斟。武松也不谦让,连吃了三碗便起家。仆人仓猝清算了器皿,奔前去了。武松笑道:“却才去肚里发一发!我们去休!”
两个入来坐下,仆人排了酒碗果品,武松连吃了三碗,便起家走。仆人吃紧收了家火什物,赶前去了。两个出得店门来,又行不到一二里,路上又见个旅店。武松入来,又吃了三碗便走。
当日施恩来见武松,说道:“本日且未可去;小弟已令人探知这厮不在家里。明日饭後却请兄长去。”武松道:“明日去时不打紧,本日又气我一日!”
话说当时施恩向前说道:“兄长请坐。待小弟备细奉告衷曲之事。”武松道:“小管营不要文文诌诌,只拣紧急的话直说来。”施恩道:“小弟自幼从江湖上师父学得些小枪棒在身,孟州一境起小弟一个诨名,叫做金眼彪。小弟其间东门外有一座贩子,地名唤做欢愉林,但是山东、河北客商都来那边做买卖,有百十处大客店,三二十处睹坊、兑坊。平常时,小弟一者倚仗随身本领,二者捉着营里有八九十个弃命囚徒,去那边开着一个酒肉店,都分与众店家和打赌兑坊里。但有过路妓女之人,到那边来时,先要来拜见小弟,然後许他去趁食。那很多去处每朝每日都有闲钱,月终也有三二百两银子寻觅。如此赢利。迩来被这本营内张团练,新从东潞州来,带一小我到此。那厮姓蒋,名忠,有九尺来长身材;是以,江湖上起他一个诨名,叫做蒋门神。那厮不特长大,本来有一身好本领,使得好枪棒;拽拳飞脚,相扑为最。自夸大言道:‘三年上泰岳争交,未曾有对;普天之下没我普通的了!’是以来夺小弟的门路。小弟不肯让他,吃那厮一顿拳脚打了,两个月起不得床。前日兄长来时,兀自包着头,兜动手,直到现在,疮痕未消。本待要起人去和他厮打,他却有张团练那一班儿正军,如果闹将起来,和营中先自折理。有这一点无穷之恨不能报得,久闻兄长是个大丈夫,怎地得兄长与小弟出得这口无穷之怨气,死而瞑目;只恐兄长远路辛苦,气未完,力未足,是以教养息半年三月,等贵体气完力足方请商讨。不期村仆脱口先言说了,小弟当以实告。”
当下饮过酒,施恩纳头便拜了四拜。武松赶紧答礼,结为兄弟。当日武松欢乐喝酒。吃得酣醉了,便叫人扶去房中安息,不在话下。
武松跟了到内里。老管营道:“义士,且请坐。”武松道:“小人是个囚徒,如何敢对相公坐地。”老管营道:“义士休如此说;愚男万幸,得遇足下,何故谦让?”
武松托地从柜身前踏将出来。有几个当撑的酒保,手脚活些个的,都抢来奔武松。武放手到,悄悄地只一提,提一个过来,两手揪住,也望大酒缸里只一丢,□【音“充”,字形左“提手”右“舂”,冲、撞之意】在内里;又一个酒保奔来,提着头只一掠,也丢在酒缸里;再有两个来的酒保,一拳,一脚,都被武松打倒了。先头三小我在三只酒缸里那边挣扎得起;後面两小我在酒地上爬不动。这几个火家捣子打得屁滚尿流,乖的走了一个。武松道:“那厮必定去报蒋门神来。我就接将去。通衢上打倒他都雅,教世人笑一笑。”
武松又行不到三四里路,再吃过十来碗酒。此时已有午牌时分,天气正热,却有些轻风。武松酒却涌上来,把布衫摊开;固然带着五七分酒,却装做非常醉的,前颠後偃,东倒西歪,来到林子前,仆人用手指道:“只前头丁字路口便是蒋门神旅店。”武松道:“既是到了,你自去躲得远着。等我打倒了,你们却来。”
武松问施恩道:“此去欢愉林另有多少路?”施恩道:“没多了,只在前面。远远地瞥见阿谁林子便是。”武松道:“既是到了,你且在别处等我,我自去寻他。”施恩道:“这话最好。小弟自有安身去处。望兄长在乎,切不成轻敌。”武松道:“这个却无妨,你只要叫仆人送我,前面再有旅店时,我还要吃。”施恩叫仆人仍旧送武松,施恩自去了。
武松听罢,唱个无礼喏,相对便坐了。施恩却立在面前。武松道:“小管营如何却登时?”施恩道:“家尊在上相陪,兄长请自负便。”武松道:“恁地时,小人却不安闲。”老管营道:“既是义士如此,这里又无外人。”便叫施恩也坐了。
正在那边劝不住,只见屏风背後转出老管营来叫道:“义士,老夫听你多时也。本日幸得相见义士一面,愚男如拨云见日普通。且请到後堂少叙片时。”
施恩当时办理了,教两个仆人先挑食箩酒担,拿了些铜钱去了。老管营又悄悄地选拣了一二十条矫健大汉渐渐的随後来策应,都分付下了。
武松听罢,呵呵大笑;便问道:“那蒋门神还是几颗头,几条臂膊?”施恩道:“也只是一颗头,两条臂膊,如何有多!”武松笑道:“我只道他三头六臂,有哪吒的本领,我便怕他!本来只是一颗头,两条臂膊!既然没哪吒的模样,却如何怕他?”施恩道:“只是小弟力薄艺疏,便敌他不过。”武松道:“我却不是说嘴,凭着我胸中本领,平生只是打天下硬汉、不明品德的人!既是恁地说了,现在却在这里做甚麽?有酒时,拿了来路上吃。我现在便和你去。看我把这厮和大虫普通成果他!拳头重时打死了,我自偿命!”施恩道:“兄长少坐。待家尊出来相见了,当行即行,未敢冒昧。等明日先令人去那边密查一遭,如果本人在家时,後日便去;如果那厮不在家时,却再理睬。空自去‘打草惊蛇’,倒吃他做了手脚,倒是不好。”武松烦躁道:“小管营!你可知着他打了?本来不是男人汉做事!去便去!等甚麽本日明日!要去便走,怕他筹办!”
武松吃了茶饭罢,施恩便道:“後槽有马,备来骑去。”武松道:“我又不脚小,骑那马怎地?只要依我一件事。”施恩道:“哥哥但说无妨,小弟如何敢道不依。”武松道:“我和你出得城去,只要还我‘无三不过望’。”施恩道:“兄长,如何‘无三不过望’?小弟不省其意。”武松笑道:“我说与你,你要打蒋门神时,出得城去,但遇着一个旅店便请我吃三碗酒,若无三碗时便不过望子去,这个唤做‘无三不过望’。”
早餐罢,吃了茶,施恩与武松去营前闲走了一遭;返来到客房里,说些枪法,较量些拳棒。看看晌午,邀武松到家里,只具着数杯酒相待,下饭按酒,不记其数。
武松大踏步赶将出来。阿谁捣子迳奔去报了蒋门神。蒋门神见说,吃了一惊,踢翻了交椅,丢去蝇拂子,便钻将来。武松却好迎着,正在大阔路上撞见。蒋门神固然长大,远因酒色所迷,淘虚了身子,先自吃了那一惊;奔将来,那步未曾愣住;怎地及得武松虎普通似健的人,又故意来算他!蒋门神见了武松,内心先欺他醉,只顾赶将入来。
主子搬出酒淆果品盘馔之类。老管营亲身与武松把盏,说道:“义士如此豪杰,谁不崇敬。愚男原在欢愉林中做些买卖,非为贪财好利,实是壮观孟州,增加豪侠气象;不期今被蒋门神倚势豪强,公开夺了这个去处!非义士豪杰,不能报仇雪耻。义士不弃愚男,满饮此杯,受愚男四拜,拜为兄长,以表恭敬之心。”武松答道:“小人有何才学,如何敢受小管营之礼。枉自折了武松的草料!”
武松喝道:“若要我饶你性命,只要依我三件事!”蒋门神在地下,叫道:“豪杰饶我!休说三件,便是三百件,我也依得!”武松指定蒋门神,说出那三件事来,有分教改头换面来寻主,剃头齐眉去杀人。毕竟武松说出那三件事来,且听下回分化。
武松早把土色布衫脱下,上半截揣在怀里,便把那桶酒只一泼,泼在地上,抢入柜身子里,却好接着那妇人;武放手硬,那边挣扎得,被武松一手接住腰胯,一手把冠儿捏作粉碎,揪住云髻,隔柜身子提将出来望浑酒缸里只一丢。听得扑嗵的一声响,不幸这妇人正被直丢在大酒缸里。
施恩听了,想道:“这欢愉林离东门去有十四五里地步,算来卖酒的人家也有十二三家,若要每店吃三碗时,刚好有三十五六碗酒,才到得那边。――恐哥哥醉了,如何使得?”武松大笑,道:“你怕我醉了没本领?我倒是没酒没本领!带一分酒便有一分本领!五分酒五分本领!我若吃了非常酒,这力量不知从何而来!若不是酒醉後了胆小,景阳冈上如何打得这只大虫?当时节,我须烂醉了好动手,又有力,又有势!”施恩道:“却不知哥哥是恁地。家下有的是好酒,只恐哥哥醉了出事,是以,夜来不敢将酒出来请哥哥深饮。既是哥哥酒後愈有本领时,恁地先教两个仆人自将了家里好酒,果品淆馔,去前路等待,却和哥哥渐渐地饮将去。”武松道:“恁麽却才中我意;去打蒋门神,教我也有些胆量。没酒时,如何使到手腕出来!还你目前打倒那厮,教世人大笑一场!”
两个便离了这座酒坊,出得店来。此时恰是七月间气候,炎暑未消,金风乍起。两个解开衣衿,又行不得一里多路,来到一处,不村不郭,却早又瞥见一个酒旗儿,高挑出在树林里。来到林木丛中看时,倒是一座卖村醪小旅店,施恩立住了脚,问道:“其间是个村醪旅店,也算一望麽?”武松道:“是酒望。须饮三碗。如果无三,不畴昔便了。”
说时迟,当时快;武松先把两个拳头去蒋门神脸上虚影一影,忽地回身便走。蒋门神大怒,抢将来,被武松一飞脚踢起,踢中蒋门神小腹上,双手按了,便蹲下去。武松一踅,踅将过来,那只右脚早踢起,直飞在蒋门神额角上,踢着正中,望後便倒。武松追入一步,踏住胸脯,提起这醋钵儿大小拳头,望蒋门神头上便打。本来讲过的打蒋门神扑手,先把拳头虚影一影便回身,却先飞起左脚;踢中了便转过身来,再飞起右脚;这一扑驰名,唤做“玉环步,鸳鸯脚”。――这是武松平生的真才实学,非同小可!打得蒋门神在地下叫饶。
且说施恩和武松两个离了安然寨,出得孟州东门外来,行过得三五百步,只见官道当中,早瞥见一座酒坊望子挑出在檐前,那两个挑食担的仆人已先在那边等待。施恩邀武松到内里坐下,仆人已先安下淆馔,将酒来筛。武松道:“不要小盏儿吃。大碗筛来。只斟三碗。”
武松拿起来闻一闻,摇着头道:“不好!不好!换将来!”酒保见他醉了,将来柜上,道:“娘子,胡乱换些与他。”那妇人接来,倾了那酒,又舀些上等酒下来。酒保将去,又烫一碗过来。武松提起来咂一咂,道:“这酒也不好!快换来便饶你!”酒保忍气吞声,拿了酒去柜边,道:“娘子,胡乱再换些好的与他,休和他普通见地。这客人醉了,只要寻闹类似,便换些上好的与他罢。”那妇人又舀了一等上色的好酒来与酒保。酒保把桶儿放在面前,又烫一碗过来。
武松看了,瞅着醉眼,迳奔入旅店里来,便去柜身相对一付座头上坐了;把双手按着桌子上,不转眼看那妇人。那妇人瞧见,回转头看了别处。武松看那店里时,也有五七个当撑的酒保。武松却敲着桌子,叫道:“卖酒的仆人家在那边?”一个当头酒保来看着武松道:“客人,要打多少酒?”武松道:“打两角酒。先把些来尝看。”那酒保去柜上叫那妇人舀两角酒下来,倾放桶里,烫一碗过来,道:“客人,尝酒。”
武松正要吃酒,见他把按酒添来相劝,心中不在乎;吃了晌午餐,起家别了,回到客房里坐地。只见那两个仆人又来奉侍武松沐浴。武松问道:“你家小管营本日如何只将肉食出来请我,却未几将些酒出来与我吃?是甚意故?”仆人答道:“不敢瞒都头说,今早老管营和小管营群情,本日本是要央都头去,怕都头夜来酒多,恐本日中酒,怕误了闲事,是以不敢将酒出来。明日正要央都头去干闲事。”武松道:“恁地时,道我醉了,误了你大事?”仆人道:“恰是这般计算。”
次日,施恩父子商讨道:“都头昨夜痛醉,必定中酒,本日如何敢叫他去;且推道令人密查来,其人不在家里,延挨一日,却再理睬。”
武松抢过林子背後,见一个金刚来大汉,披着一领白布衫,撒开一把交椅,拿着蝇拂子,坐在绿槐树下乘凉。武松假醉佯颠,斜着眼看了一看,心中自忖道:“这个大汉必然是蒋门神了。”直抢畴昔。又行不到三五十步,早见丁字路口一个大旅店,檐前立着望竿,上面挂着一个酒望子,写着四个大字,道:“河阳风月”。转过来看时,门前一带绿油雕栏,插着两把销金旗;每把上五个金字,写道:“醉里乾坤大,壶中日月长”。一面厢肉案、砧头、操刀的家生;一面厢蒸作馒头烧柴的厨灶;去内里一字儿摆着三只大酒缸,半截埋在地里,缸内里各有大半缸酒;正中间装列着柜身子;内里坐着一个年纪小的妇人,恰是蒋门神初来孟州新娶的妾,原是西瓦子里唱说诸般宫调的顶老。
当夜武松巴不得天明。夙起来洗漱罢,头上裹了一顶万字头巾;身上穿了一国土色布衫,腰里系条红绢搭膊;上面腿□【字形左“角丝”右“并”】护膝八搭麻鞋;讨了一个小膏药贴了脸上“金印”。施恩早来请去家里吃早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