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她低头看看，她的曳撒实在和男人的不一样。她是雀鸟莲枝团花，另有成簇的牡丹妆点，哪个男人穿得那么花俏？说到底叫他们不痛快的是她的职务，千百年来女人都被男人压着一头，他们感觉女人就该太承平平相夫教子，见地短有见地短的好处，爷们纳多少房小妾也不敢吱声。像她如许抛头露面的，不好把握。就算是个旗人姑奶奶，也还是受人嫌弃，被以为邪行。
天子哼笑了声，“朕问过，说损毁并不严峻，只是略作粘补罢了，那里用得了这么多！预付？支完了当真有退还吗？东一块玻璃西一根铆钉，没有也算足了，乃至要超出，要再支！你们外务府当的是朕的家，要为朕解忧，朕不怕被人说成鄙吝天子。传旨下去，今后凡有工程，一概先估后领。一架小小的庆成灯尚且如此，如果河工桥工也如法炮制，朕的江山迟早被他们掏空。”
快意馆里供职的绝大多数是寺人，寺人这号人最会趋炎附势，远远见她进了大门，狗摇尾巴似的赶上来，当场打一千儿，“哟，给小总管存候了，您吉利。”
颂银要去的是快意馆，快意馆属造办处，那边平时专事汇集西洋玩意儿，现在用来摆设绘画。也不但是摆设，馆内有一帮很超卓的画师，皇上的龙袍小样就出自那些画师之手。
颂银把金墨葬礼上出的岔子说了一遍，讪讪道：“臣当时候胡涂，臣极刑。”
陆润是瘦长个儿，净身的原因，比普通人更白净，看上去也更孱羸。他脾气很好，暖和有礼，但不显得过分谦虚。他的礼数是种恰到好处的自矜，自矜里深藏着他的高傲。传闻他是书香家世出身，因为祖上开罪抄家一贫如洗，迫不得已才净身入宫的。以是他和别的内侍分歧，他读过书，腹有诗书气自华，就是那种味道。
天子倒笑了，“不知者不见怪，你六爷有些太叫真了。不过朕也想过，佟佳氏掌管外务府八十多年，你是头一代女总管。女人将来总要许人家的，生个儿子尚且保有佟家的血脉，如果生个女儿，几代以后那里能算佟家人了？”
白日的紫禁城不设门禁，各处四通八达。穿过御花圃进西一长街1，往南走一程子就是遵义门。遵义门是养心殿的偏门，从这里出来就到养心门。她迈进门槛肃容清算衣冠，递了牌子等通传，这时候倒能够静下心来站一阵子了。皇上访问的时候没有定规，如果手上无事，半柱香就传见，如果正忙，等上一个时候也是有的。
她听后略一怔，内心有了防备，悄悄对他打了个拱。
颂银哦了声，转头叮咛苏拉把图样送到造办处，本身随她们进了东一长街2。
宫里也有情面来往，不管如何样，凑趣好上峰总没有错的，寺人们是人/精儿，更是深谙此道。
她定了定神，换了个委曲又不能发作的腔调说：“六爷看臣像眼中钉，先前经验我不该穿曳撒，说我女穿男装坏端方。厥后臣回明皇上擢升臣的事儿，六爷才无话可说。”
颂银早就推测动静会传出去，她也想过，豫亲王提及后宫妃嫔出产的事不能据实回禀天子。这就是夹在中间的难处，两边都是主子，两边都要尽忠，最难为的是都有生杀大权，获咎了谁都没有好了局。
颂银借着职务的便当常会来看看她，加上她有了身子，对她格外优恤些。妃嫔的月例开消是有定规的，她圣眷正隆，天然不会少了恩情，颂银别的处所帮不上忙，比如多给两支羊油蜡，多称两斤红箩炭，这还是能够的。
乾东五所位于御花圃以东，东六宫之北，也称北五所。本来是皇子寓所，厥后逐步窜改，用以安设快意馆、寿药房、敬事房、四执库和古玩房，成了外务府的一个分支。
事儿办完未几逗留，掌事的送出来，到木影壁前叫了声小总管，取出个烟壶给她，说：“这是南阳带返来的鼻烟，我有个把兄弟跟着张将军定藩，上月探亲给我捎来的。我晓得您府上甚么都有，一定瞧得上我们的小玩意儿，可礼轻情义重，请小总管必然代我转交佟大人。”
天子公然面色不豫，在窗下喂那两尾锦鲤，她欠身存候，他连看都没看她一眼，手里鱼食颠来倒去地盘弄，俄然想起甚么来，狠狠一把全撒进了青花鱼缸里。
惠嫔信赖她，内心有事情愿和她讨主张，明天特地请她，也决不会是随便聊谈天的。公然她一来，惠嫔就把人都打发了出去，然后拉着她的手悄声咬耳朵：“银子，你替我想个法儿配两剂药，我要催生。”
他说手面小，实在一点都不小。颂银本身不玩鼻烟，但在外务府供职，市道上甚么东西甚么价码，她内心都稀有。再者说家里老太太、太太和姑奶奶们都抽兰花烟，烟市上的门道她也晓得些。这南阳烟，小小的一撮要好几百两银子，现在的寺人头儿都肥得流油，送起东西来也不含混。
“没甚么，来看一眼更放心，如果哪儿不对，好立时就改。”颂银扶着帽子，跟他进了二进的画室里。
颂银辞出来，看看时候也差未几了，军机值房里早散了议，皇上这会儿应当在养心殿。
颂银松了口气，呵腰道是，“这事臣听家父提及过，往年也是如许常例，先预付，看实际破钞再来结算。”
她退出养心殿，悄悄站了一会儿，不搅进浑水里，就不必立即表白态度，能松快一日是一日吧！既然款式定下了，当马上送造办处织造，但是刚出养心门便闻声身后传来喊声。她顿足回望，是惠嫔宫里的两个宫女，到她面前蹲身纳福，“给佟大人存候了。我们主子念着佟大人，打发我们来请佟大人过永和宫叙话。”
惠嫔是永和宫主位，底下两个朱紫一个承诺，分住两边的配殿。她是个爱平静的人，寝宫设在同顺斋，颂银来了直入后殿，一点都不见外。当然她们的干系毫不是向豫亲王解释的那样轻描淡写，颂银和惠嫔小时候有过来往，当初惠嫔的阿玛封了京官，在补儿胡同落过一个月的脚，住的屋子就和佟家挨着。佟家花圃后边有个小角门，能够自在来去，两小我常常穿门而过，短短一月时候就结下了深厚的友情。厥后钮祜禄家的财产置好就搬走了，固然在同一座城里，因为离得有点远，再没见过。没想到十年以后紫禁城中又相逢，那份亲厚，就如亲姐妹似的。
天子不肯意在这类处所花心机，随便看了眼道：“礼法上不出不对就是了。”言罢又转到鱼缸前，着寺人拿绷了纱的漏勺来，唯恐鱼撑死，把水面上漂泊的鱼食重新捞了出来。颂银觉得他没话交代了，略站一会儿筹办辞职，没成想他转过身来，漫不经心肠扣问，“豫亲王先前同你说了甚么？”
天子的平常路程有必然规律，散朝后凡是是南书房、军机处、养心殿。颂银递牌子大多在养心殿，以是和陆润有过几次交集。他待人接物有种不急不慢的温存，见了熟人未语先笑是他的风俗，明天也是一样，掖着两手微微躬身，“皇上传佟大人觐见。”
颂银不太情愿接，笑着推让，“这如何美意义的，您还是留着自个儿用吧！”
外务府的仕进生涯并不像别人设想的那样安闲不迫，偶然她也难过，让玉和桐卿在野生猫逗狗的时候，她没阿谁闲暇，整天都得在衙门里忙。现现在没有立室是如许，等将来有了家业也还是如许。以是有人登门提亲，向来没她的份，别人也忌讳，女人家整天和爷们儿混在一起当差，妇道不知守不守得住，更别压服侍男人，在婆婆跟前站端方了。她的衔儿不像夫贵妻荣的诰命，占个名头空吃一份饷银。她是实打实的女官，手里有权，男人们来看值得畏敬，但是也只是畏敬，做妻还是不敷格。就比现在天豫亲王对她穿着的评价，“女穿男装，乱了章程”。
天子嗯了声，“你来有事？”
颂银心头十足跳起来，如果不是朝中遇着了烦苦衷，那就是豫亲王先前和她说话传到御前了。她敛神站着，紧紧扣住画匣子看侍立在一旁的陆润，他几不成见地摇了点头，表示她静待。
画师们见了她都搁笔施礼，她抬手叫免了。掌事的把纸片摊在日光底下请她查验，她俯身看，从尺寸到纹样一一遴选，每要一套袍褂就得有十几个小样供选。实在龙袍定做不过在十二章上做文章，日月星斗、海水江崖，要做出分歧的特性来，皇上也讲究新意。她看来看去，见一幅工笔的黼黻画得极好，抽出纸片高低打量，笑道：“下月斋戒，用这套错不了。”复挑出了另几样交给小寺人，让他们卷起来装进画匣子里，好送到御前去。
正伤嗟呢，里头有人出来传话，是司礼监秉笔寺人，养心殿总管陆润。他是皇上跟前说得上话的人，固然是个内臣，却很受待见。颂银对他的印象一贯很好，感觉他比谭瑞正气很多，将来掌印传到他手上，宫里应当是另一番新气象。
孙寺人笑成了一朵花儿，“该当的，千万别言谢。您一谢，我的孝心就糊了。”说着把她引到馆外，塌腰垂手，恭恭敬敬地又打一千儿，“小总管您走好。”
颂银吓得腿软，筹算跪下听训时，天子已经把这通火发完了。她心头悸栗栗的，虽晓得平常也是如许，天子的性子比较暴躁，来得快去得也快。但毕竟是掌着生杀大权的人，伴君如伴虎，这世上谁也接受不起天子的肝火。
春光融融，照亮天子的半边脸颊，他和豫亲王是同胞兄弟，眉眼间风采神似，略比他长了几岁，更显得沉稳端方。颂银仓促一瞥，不敢再窥龙颜，垂眼盯着本身的脚尖，半晌方闻声他淡淡的声气，“工部递了折子上来，说上年太庙庆成灯有损毁，需领银三百两以做筹置，这事你们外务府知不晓得？”
她连连道是，“今后若再有支取，先报外务府核实，再呈万岁爷御览。”
颂银感觉这位九五之尊也挺成心机，闲下来还替臣子操心这个。她笑了笑，“家父说了，到时候可在族中挑个成器的过继，不能让佟家的基业旁落。”
宦海有宦海的端方，你如果死活不拿，他会觉得你真看不起他，嫌他的东西来路不正，这条路就断了。颂银只得接过来，拱了拱手，“那我就代家父先感谢孙掌事的了。”
她忙把匣子翻开，取出纸样请天子过目，“这是快意馆按照礼部要求绘制的重彩工笔，皇上打量可合情意？”
天子蹙了眉，“你获咎过六爷？”
颂银没甚么烦恼，毕竟十八岁的女孩儿，也喜好这阳春时节的气候。她晓得永寿宫的西府海棠正开得富强热烈，世人都说海棠无香，却不知西府别具一格。那两株树有了年初，树杆长得既粗且壮，一到花季争相开放，闭眼细闻，氛围里带着隐跃的甜味儿，丝丝缕缕，浓淡得宜。
掌事的应个是，“早预备好了，不敢迟误了工期。您来瞧，两件金龙褂、两件蓝芝麻地纱袍、一双青哔叽皂鞋，全照礼部陈条上写的款式定制，没有半分偏差。”说罢又一笑，“原该我们给小总管送去的，倒叫小总管跑一趟，罪恶了。”
颂银笑了笑，“我来瞧纸模样，今儿要拿了请万岁爷预览的，绘好了没有？”
天子点了点头，没有再说其他。颂银觉得这个话题开了头，总不免要说到镶黄旗，说到佟佳氏的归属题目，谁知并没有。这就申明天子对她还持张望态度，她远没到让他信赖的程度。
“别介，”掌事的说，“您不要就是瞧不上我。您也晓得里头原因，要没有佟大人提携，我这会儿还鄙人三处刷马桶呢，哪儿有我的明天呐！我们做寺人的没出息，手面小，您别笑话我。这点小意义是我的孝心，您不替我转交，我还得再跑一趟，多费手脚不是！这烟越新越香，时候长了受潮，东西就糟蹋了。”他双手捧着往上递，“您瞧，您还是收下吧，转头坏了多可惜呀。”
颂银点头称谢，不需多言，很有君子之交淡如水的意义。他在前面带路，她在前面跟着，不过将至正殿前他回了转头，轻声道：“万岁爷不太欢畅，佟大人留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