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屈原贾生列传
屈平既嫉之,虽放流,睠顾楚国,系心胸王,不忘欲反,冀幸君之一悟,俗之一改也。其存君兴国而欲反覆之,一篇当中三致志焉。然终无可柰何,故不成以反,卒以此见怀王之终不悟也。人君无愚智贤不肖,莫不欲求忠以自为,举贤以自佐,然亡国破家相随属,而圣君治国累世而不见者,其所谓忠者不忠,而所谓贤者不贤也。怀王以不知忠臣之分,故内惑於郑袖,外欺於张仪,疏屈平而信上官大夫、令尹子兰。兵挫地削,亡其六郡,身客死於秦,为天下笑。此不知人之祸也。易曰:“井泄不食,为我心恻,能够汲。王明,并受其福。”王之不明,岂足福哉!
刓方觉得圜兮,常度未替;易初本由兮,君子所鄙。章画职墨兮,前度未改;内直质重兮,大人所盛。巧匠不斫兮,孰察其揆正?玄文幽处兮,矇谓之不章;离娄微睇兮,瞽觉得无明。变白而为黑兮,倒上觉得下。凤皇在笯兮,鸡雉翔舞。同糅玉石兮,一概而相量。夫党人之鄙妒兮,羌不知吾所臧。
贾生既辞往行,闻长沙卑湿,自以寿不得长,又以適去,意不得意。及渡湘水,为赋以吊屈原。其辞曰:
共承嘉惠兮,俟罪长沙。侧闻屈原兮,自沈汨罗。造讬湘流兮,敬吊先生。遭世罔极兮,乃陨厥身。呜呼哀哉,逢时不祥!鸾凤伏窜兮,鸱枭遨游。阘茸尊显兮,谗谀得志;贤圣逆曳兮,刚正倒植。世谓伯夷贪兮,谓盗跖廉;莫邪为顿兮,铅刀为銛。于嗟嚜嚜兮,生之无端!斡弃周鼎兮宝康瓠,腾驾罢牛兮骖蹇驴,骥垂两耳兮服盐车。章甫荐屦兮,渐不成久;嗟苦先生兮,独离此咎!
贾生名谊,雒阳人也。年十八,以能诵诗属书闻於郡中。吴廷尉为河南守,闻其秀才,召置门下,甚幸爱。孝文天子初立,闻河南守吴公治平为天下第一,故与李斯同邑而常学事焉,乃徵为廷尉。廷尉乃言贾生幼年,颇通诸子百家之书。文帝召觉得博士。
贾生为长沙王太傅三年,有鸮飞入贾生舍,止于坐隅。楚性命鸮曰“服”。贾生既以適居长沙,长沙卑湿,自发得寿不得长,伤悼之,乃为赋以自广。其辞曰:
太史公曰:余读离骚、天问、招魂、哀郢,悲其志。適长沙,观屈原所自沈渊,何尝不垂涕,想见其为人。及见贾生吊之,又怪屈原以彼其材,游诸侯,何国不容,而自令如果。读服鸟赋,同死生,轻去就,又爽然自失矣。
居数年,怀王骑,堕马而死,无后。贾生自伤为傅无状,抽泣岁馀,亦死。贾生之死时年三十三矣。及孝文崩,孝武天子立,举贾生之孙二人至郡守,而贾嘉最好学,世其家,与余黄历。至孝昭时,列为九卿。
厥后诸侯共击楚,大破之,杀其将唐眛。
屈平既绌,厥后秦欲伐齐,齐与楚从亲,惠王患之,乃令张仪详去秦,厚币委质事楚,曰:“秦甚憎齐,齐与楚从亲,楚诚能绝齐,秦原献商、於之地六百里。”楚怀王贪而信张仪,遂绝齐,使使如秦受地。张仪诈之曰:“仪与王约六里,不闻六百里。”楚使怒去,归告怀王。怀王怒,大发兵伐秦。秦出兵击之,大破楚师於丹、淅,斩首八万,虏楚将屈匄,遂取楚之汉中地。怀王乃悉发国中兵以深切击秦,战於蓝田。魏闻之,袭楚至邓。楚兵惧,自秦归。而齐竟怒不救楚,楚大困。
乃作怀沙之赋。其辞曰:
屈原至於江滨,被发行吟泽畔。色彩蕉萃,描述干枯。渔父见而问之曰:“子非三闾大夫欤?何故而至此?”屈原曰:“环球浑浊而我独清,世人皆醉而我独醒,是以见放。”渔父曰:“夫贤人者,不呆滞於物而能与世推移。环球浑浊,何不随其流而扬其波?世人皆醉,何不餔其糟而啜其醨?何故怀瑾握瑜而自令见放为?”屈原曰:“吾闻之,新沐者必弹冠,新浴者必振衣,人又谁能以身之察察,受物之汶汶者乎!宁赴常流而葬乎江鱼腹中耳,又安能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俗之温蠖乎!”
且夫六合为炉兮,造化为工;阴阳为炭兮,万物为铜。合散动静兮,安有常则;千变万化兮,未始有极。俄然为人兮,何足控抟;化为异物兮,又何足患!小知无私兮,贱彼贵我;通人大观兮,物无不成。贪夫徇财兮,义士徇名;夸者死权兮,品庶冯生。述迫之徒兮,或趋西东;大人不曲兮,亿变齐同。拘士系俗兮,攌如囚拘;至人遗物兮,独与道俱。世人或或兮,好恶积意;真人冷酷兮,独与道息。释知遗形兮,超然自丧;寥廓忽荒兮,与道遨游。乘流则逝兮,得坻则止;纵躯委命兮,不私与己。其生若浮兮,其死若休;澹乎若深渊之静,氾乎若不系之舟。不以生故自宝兮,养空而浮;德人无累兮,知命不忧。细故慸兮,何足以疑!
上官大夫与之同列,争宠而心害其能。怀王使屈原造为宪令,屈平属草稾不决。上官大夫见而欲夺之,屈平不与,因谗之曰:“王使屈平为令,众莫不知,每一令出,平伐其功,觉得‘非我莫能为’也。”王怒而疏屈平。
文帝复封淮南厉王子四人皆为列侯。贾生谏,觉得患之兴自此起矣。贾生数上疏,言诸侯或连数郡,非古之制,可稍削之。文帝不听。
屈平疾王听之不聪也,谗谄之蔽明也,邪曲之害公也,刚正之不容也,故忧愁幽思而作离骚。离骚者,犹离忧也。夫天者,人之始也;父母者,人之本也。人穷则反本,故劳苦倦极,何尝不呼天也;疾痛惨怛,何尝不呼父母也。屈平允道直行,竭忠尽智以事其君,谗人间之,可谓穷矣。信而见疑,忠而被谤,能无怨乎?屈平之作离骚,盖自怨生也。国风好色而不淫,小雅怨诽而稳定。若离骚者,可谓兼之矣。上称帝喾,下道齐桓,中述汤武,以刺世事。明品德之广崇,治乱之条贯,靡不毕见。其文约,其辞微,其志絜,其行廉,其称文小而其指极大,举类迩而见义远。其志絜,故其称物芳。其行廉,故死而不容。自疏濯淖汙泥当中,蝉蜕於浊秽,以浮游灰尘以外,不获世之滋垢,皭然泥而不滓者也。推此志也,虽与日月争光可也。
乱曰:浩浩沅、湘兮,分流汨兮。脩路幽拂兮,道远忽兮。曾唫恒悲兮,永叹慨兮。世既莫吾知兮,民气不成谓兮。怀情抱质兮,独无匹兮。伯乐既殁兮,骥将焉程兮?人生禀命兮,各有所错兮。放心广志,馀何害怕兮?曾伤爰哀,永叹喟兮。世溷不吾知,心不成谓兮。知死不成让兮,愿勿爱兮。明以告君子兮,吾将觉得类兮。
时秦昭王与楚婚,欲与怀王会。怀王欲行,屈平曰:“秦虎狼之国,不成信,不如毋行。”怀王冲弱子兰劝王行:“柰何绝秦欢!”怀王卒行。入武关,秦伏兵绝厥后,因留怀王,以求割地。怀王怒,不听。亡走赵,赵不内。复之秦,竟死於秦而归葬。
屈原既死以后,楚有宋玉、唐勒、景差之徒者,皆好辞而以赋见称;然皆祖屈原之安闲词令,终莫敢切谏。厥后楚日以削,数十年竟为秦所灭。
贾生觉得汉兴至孝文二十馀年,天下和好,而固当改正朔,换衣色,法轨制,定官名,兴礼乐,乃悉草具其事仪法,色尚黄,数用五,为官名,悉更秦之法。孝文帝初即位,谦让未遑也。诸律令所更定,及列侯悉就国,其说皆自贾生发之。於是天子议觉得贾生任公卿之位。绛、灌、东阳侯、冯敬之属尽害之,乃短贾生曰:“雒阳之人,幼年初学,专欲擅权,狼籍诸事。”於是天子后亦疏之,不消其议,乃以贾生为长沙王太傅。
任重载盛兮,陷滞而不济;怀瑾握瑜兮,穷不得余所示。邑犬群吠兮,吠所怪也;诽骏疑桀兮,固庸态也。文质疏内兮,众不知吾之异采;材朴委积兮,莫知余之统统。重仁袭义兮,谨厚觉得丰;重华不成牾兮,孰知余之安闲!古固有不并兮,岂知其故也?汤禹长远兮,邈不成慕也。惩违改忿兮,抑心而自彊;离湣而不迁兮,愿志之有象。退路北次兮,日昧昧其将暮;含忧虞哀兮,限之以大故。
后岁馀,贾生徵见。孝文帝方受釐,坐宣室。上因感鬼神事,而问鬼神之本。贾生因具道以是然之状。至半夜,文帝前席。既罢,曰:“吾久不见贾生,自发得过之,今不及也。”居顷之,拜贾生为梁怀王太傅。梁怀王,文帝之少子,爱,而好书,故令贾生傅之。
是时贾生年二十馀,最为少。每诏令议下,诸老先生不能言,贾生尽为之对,大家各如其意所欲出。诸生於是乃觉得能,不及也。孝文帝说之,超迁,一岁中至太中大夫。
宗子顷襄王立,以其弟子兰为令尹。楚人既咎子兰以劝怀王入秦而不反也。
於是怀石遂自沈汨罗以死。
万物窜改兮,固无歇息。斡流而迁兮,或推而还。形气转续兮,窜改而嬗。沕穆无穷兮,胡可胜言!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忧喜聚门兮,休咎同域。彼吴彊大兮,夫差以败;越栖会稽兮,句践霸世。斯游遂成兮,卒被五刑;傅说胥靡兮,乃相武丁。夫祸之与福兮,何异纠纆。命不成说兮,孰知其极?水激则旱兮,矢激则远。万物回薄兮,振荡相转。云蒸雨降兮,错缪相纷。大专槃物兮,坱轧无垠。天不成与虑兮,道不成与谋。迟数有命兮,恶识当时?
讯曰:已矣,国其莫我知,独堙郁兮其谁语?凤漂漂其高遰兮,夫固自缩而远去。袭九渊之神龙兮,沕深潜以自珍。弥融爚以隐处兮,夫岂从螘与蛭螾?所贵贤人之神德兮,远乱世而自藏。使骐骥可得系羁兮,岂云异夫犬羊!般纷繁其离此尤兮,亦夫子之辜也!瞝九州而相君兮,何必怀此都也?凤皇翔于千仞之上兮,览德煇而下之;见细德之险徵兮,摇增翮逝而去之。彼平常之汙渎兮,岂能容吞舟之鱼!横江湖之鳣鱏兮,固将制於蚁蝼。
令尹子兰闻之大怒,卒使上官大夫短屈原於顷襄王,顷襄王怒而迁之。
自屈原沈汨罗后百有馀年,汉有贾生,为长沙王太傅,过湘水,投书以吊屈原。
屈原者,名平,楚之同姓也。为楚怀王左徒。博闻彊志,明於治乱,娴於词令。入则与王图议国事,以出号令;出则接遇来宾,应对诸侯。王甚任之。
陶陶孟夏兮,草木莽莽。伤怀永哀兮,汩徂南土。眴兮窈窈,孔静幽墨。冤结纡轸兮,离愍之长鞠;抚情效志兮,俯诎以自抑。
单阏之岁兮,四月孟夏,庚子日施兮,服集予舍,止于坐隅,貌甚间暇。异物来集兮,私怪其故,发书占之兮,筴言其度。曰“野鸟入处兮,仆人将去”。叨教于服兮:“予去何之?吉乎告我,凶言其菑。淹数之度兮,语予其期。”服乃感喟,举首奋翼,口不能言,请对以意。
来岁,秦割汉中地与楚以和。楚王曰:“不肯得地,愿得张仪而甘心焉。”张仪闻,乃曰:“以一仪而当汉中地,臣请往如楚。”如楚,又因厚币用事者臣靳尚,而设抵赖於怀王之爱妾郑袖。怀王竟听郑袖,复释去张仪。是时屈平既疏,不复在位,使於齐,顾反,谏怀王曰:“何不杀张仪?”怀王悔,追张仪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