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廉颇蔺相如列传
岁馀，匈奴每来，出战。出战，数倒霉，失亡多，边不得田畜。复请李牧。牧杜门不出，固称疾。赵王乃复彊起使将兵。牧曰：“王必用臣，臣如前，乃敢奉令。”王许之。
秦王斋五今后，乃设九宾礼於廷，引赵使者蔺相如。相如至，谓秦王曰：“秦自缪公以来二十馀君，何尝有坚明束缚者也。臣诚恐见欺於王而负赵，故令人持璧归，间至赵矣。且秦彊而赵弱，大王遣一介之使至赵，赵立奉璧来。今以秦之彊而先割十五都予赵，赵岂敢留璧而获咎於大王乎？臣知欺大王之罪当诛，臣请就汤镬，唯大王与群臣孰计议之。”秦王与群臣相视而嘻。摆布或欲引相如去，秦王因曰：“今杀相如，终不能得璧也，而绝秦赵之驩，不如因此厚待之，使归赵，赵王岂以一璧之故欺秦邪！”卒廷见相如，毕礼而归之。
赵惠文王时，得楚和氏璧。秦昭王闻之，令人遗赵王书，愿以十五城请易璧。赵王与大将军廉颇诸大臣谋：欲予秦，秦城恐不成得，徒见欺；欲勿予，即患秦兵之来。计不决，求人可使报秦者，未得。宦者令缪贤曰：“臣舍人蔺相如可使。”王问：“何故知之？”对曰：“臣尝有罪，窃计欲亡走燕，臣舍人相如止臣，曰：‘君何故知燕王？’臣语曰：‘臣尝从大王与燕王会境上，燕王私握臣手，曰“愿结友”。以此知之，故欲往。’相如谓臣曰：‘夫赵彊而燕弱，而君幸於赵王，故燕王欲结於君。今君乃亡赵走燕，燕畏赵，其必将不敢留君，而束君归赵矣。君不如肉袒伏斧质请罪，则幸得脱矣。’臣从其计，大王亦幸赦臣。臣窃觉得其人懦夫，有智谋，宜可使。”於是王召见，问蔺相如曰：“秦王以十五城请易寡人之璧，可予不？”相如曰：“秦彊而赵弱，不成不准。”王曰：“取吾璧，不予我城，柰何？”相如曰：“秦以城求璧而赵不准，曲在赵。赵予璧而秦不予赵城，曲在秦。均之二策，宁许以负秦曲。”王曰：“谁可使者？”相如曰：“王必无人，臣愿奉璧往使。城入赵而璧留秦；城不入，臣请完璧归赵。”赵王於是遂遣相如奉璧西入秦。
厥后秦伐赵，拔石城。来岁，复攻赵，杀二万人。
赵括自少时学兵法，言兵事，以天下莫能当。尝与其父奢言兵事，奢不能难，然不谓善。括母问奢其故，奢曰：“兵，死地也，而括易言之。使赵不将括即已，若必将之，破赵军者必括也。”及括将行，其母上书言於王曰：“括不成使将。”王曰：“何故？”对曰：“始妾事其父，时为将，身所奉饭饮而进食者以十数，所友者以百数，大王及宗室所犒赏者尽以予军吏士大夫，受命之日，不问家事。今括一旦为将，东向而朝，军吏无敢俯视之者，王所赐金帛，归藏於家，而日视便当田宅可买者买之。王觉得何如其父？父子异心，愿王勿遣。”王曰：“母置之，吾已决矣。”括母因曰：“王终遣之，即有如不称，妾得无随坐乎？”王承诺。
秦王坐章台见相如，相如奉璧奏秦王。秦王大喜，传以示美人及摆布，摆布皆呼万岁。相如视秦王偶然偿赵城，乃前曰：“璧有瑕，请唆使王。”王授璧，相如因持璧卻立，倚柱，怒发上冲冠，谓秦王曰：“大王欲得璧，令人发书至赵王，赵王悉召群臣议，皆曰‘秦贪，负其彊，以空言求璧，偿城恐不成得’。议不欲予秦璧。臣觉得布衣之交尚不相欺，况大国乎！且以一璧之故逆彊秦之驩，不成。於是赵王乃斋戒五日，使臣奉璧，拜送书於庭。何者？严大国之威以修敬也。今臣至，大王见臣列观，礼节甚倨；得璧，传之美人，以戏弄臣。臣观大王偶然偿赵王城邑，故臣复取璧。大王必欲急臣，臣头今与璧俱碎於柱矣！”相如持其璧睨柱，欲以击柱。秦王恐其破璧，乃推却固请，召有司案图，指今后以往十五都予赵。相如度秦王特以诈详为予赵城，实不成得，乃谓秦王曰：“和氏璧，天下所共传宝也，赵王恐，不敢不献。赵王送璧时，斋戒五日，今大王亦宜斋戒五日，设九宾於廷，臣乃敢上璧。”秦王度之，终不成彊夺，遂许斋五日，舍相如广成传。相如度秦王虽斋，决误期不偿城，乃使其从者衣褐，怀其璧，从径道亡，归璧于赵。
太史公曰：知死必勇，非死者难也，正法者难。方蔺相如引璧睨柱，及叱秦王摆布，势不过诛，然士或怯懦而不敢发。相如一奋其气，威望敌国，退而让颇，名重太山，其处智勇，可谓兼之矣！
赵惠文王赐奢号为马服君，以许历为国尉。赵奢於是与廉颇、蔺相如同位。
秦王使使者告赵王，欲与王为好会於西河外渑池。赵王畏秦，欲毋行。廉颇、蔺相如计曰：“王不可，示赵弱且怯也。”赵王遂行，相如从。廉颇送至境，与王诀曰：“王行，度道里会遇之礼毕，还，不过三旬日。三旬日不还，则请立太子为王。以绝秦望。”王许之，遂与秦王会渑池。秦王喝酒酣，曰：“寡人窃闻赵王好音，请奏瑟。”赵王鼓瑟。秦御史前书曰“某年代日，秦王与赵王会饮，令赵王鼓瑟”。蔺相如前曰：“赵王窃闻秦王善为秦声，请奏盆缸秦王，以相文娱。”秦王怒，不准。於是相如进步缸，因跪请秦王。秦王不肯击缸。相如曰：“五步以内，相如请得以颈血溅大王矣！”摆布欲刃相如，相如张目叱之，摆布皆靡。於是秦王不怿，为一击缸。相如顾召赵御史乘曰“某年代日，秦王为赵王击缸”。秦之群臣曰：“请以赵十五城为秦王寿”。蔺相如亦曰：“请以秦之咸阳为赵王寿。”秦王竟酒，终不能加胜於赵。赵亦盛设兵以待秦，秦不敢动。
秦伐韩，军於阏与。王召廉颇而问曰：“可救不？”对曰：“道远险狭，难救。”又召乐乘而问焉，乐乘对如廉颇言。又召问赵奢，奢对曰：“其道远险狭，譬之犹两鼠斗於穴中，将勇者胜。”王乃令赵奢将，救之。
兵去邯郸三十里，而令军中曰：“有以军事谏者死。”秦军军武安西，秦军鼓譟勒兵，武安屋瓦尽振。军中侯有一人言抢救武安，赵奢立斩之。坚壁，留二十八日不可，复益增垒。秦间来入，赵奢善食而遣之。间以报秦将，秦将大喜曰：“夫去国三十里而军不可，乃增垒，阏与非赵地也。”赵奢既已遣秦间，卷甲而趋之，二日一夜至，今善射者去阏与五十里而军。军垒成，秦人闻之，悉甲而至。军士许历请以军事谏，赵奢曰：“内之。”许历曰：“秦人不料赵师至此，其来气盛，将军必厚集其阵以待之。不然，必败。”赵奢曰：“请受令。”许历曰：“请就鈇质之诛。”赵奢曰：“胥后令邯郸。”许历复请谏，曰：“先据北山上者胜，后至者败。”赵奢承诺，即发万人趋之。秦兵后至，争山不得上，赵奢纵兵击之，大破秦军。秦军解而走，遂解阏与之围而归。
赵奢者，赵之田部吏也。收租税而平原君家不肯出租，奢以法治之，杀平原君用事者九人。平原君怒，将杀奢。奢因说曰：“君於赵为贵公子，今纵君家而不营私则法削，法削则国弱，国弱则诸侯加兵，诸侯加兵是无赵也，君安得有此富乎？以君之贵，营私如法例高低平，高低平则国彊，国彊则赵固，而君为贵戚，岂轻於天下邪？”平原君觉得贤，言之於王。王用之治国赋，国赋大平，民富而府库实。
赵孝成王卒，子悼襄王立，使乐乘代廉颇。廉颇怒，攻乐乘，乐乘走。廉颇遂奔魏之大梁。其来岁，赵乃以李牧为将而攻燕，拔武遂、方城。
是岁，廉颇东攻齐，破其一军。居二年，廉颇复伐齐几，拔之。后三年，廉颇攻魏之防陵、安阳，拔之。后四年，蔺相如将而攻齐，至平邑而罢。其来岁，赵奢破秦军阏与下。
李牧至，仍旧约。匈奴数岁无所得。终觉得怯。边士日得犒赏而不消，皆愿一战。於是乃具选车得千三百乘，选骑得万三千匹，百金之士五万人，彀者十万人，悉勒习战。大纵畜牧，群众满野。匈奴小入，详北不堪，以数千人委之。单于闻之，大率众来入。李牧多为奇陈，张摆布翼击之，大破杀匈奴十馀万骑。灭襜褴，破东胡，降林胡，单于驰驱。厥后十馀岁，匈奴不敢近赵边城。
相如既归，赵王觉得贤大夫使不辱於诸侯，拜相如为上大夫。秦亦不以城予赵，赵亦终不予秦璧。
自邯郸围解五年，而燕用栗腹之谋，曰“赵壮者尽於长平，其孤未壮”，举兵击赵。赵使廉颇将，击，大破燕军於鄗，杀栗腹，遂围燕。燕割五城请和，乃听之。赵以尉文封廉非常信平君，为真相国。
楚闻廉颇在魏，阴令人迎之。廉颇一为楚将，无功，曰：“我思用赵人。”廉颇卒死于寿春。
赵王迁七年，秦使王翦攻赵，赵使李牧、司马尚御之。秦多与赵王宠臣郭开金，为反间，言李牧、司马尚欲反。赵王乃使赵葱及齐将颜聚代李牧。李牧不受命，赵令人微捕得李牧，斩之。废司马尚。后三月，王翦因急击赵，大破杀赵葱，虏赵王迁及其将颜聚，遂灭赵。
赵悼襄王元年，廉颇既亡入魏，赵使李牧攻燕，拔武遂、方城。居二年，庞暖破燕军，杀剧辛。后七年，秦破杀赵将扈辄於武遂，斩首十万。赵乃以李牧为大将军，击秦军於宜安，大破秦军，走秦将桓齮。封李牧为武安君。居三年，秦攻番吾，李牧击破秦军，南距韩、魏。
李牧者，赵之北边良将也。常居代雁门，备匈奴。以便宜置吏，市租皆输入莫府，为士卒费。日击数牛飨士，习射骑，谨烽火，多间谍，厚待兵士。为约曰：“匈奴即入盗，急入收保，有敢捕虏者斩。”匈奴每入，烽火谨，辄入收保，不敢战。如是数岁，亦不亡失。然匈奴以李牧为怯，虽赵边兵亦觉得吾将怯。赵王让李牧，李牧仍旧。赵王怒，召之，使别人代将。
赵括既代廉颇，悉更束缚，易置军吏。秦将白起闻之，纵奇兵，详败走，而绝其粮道，分断其军为二，士卒离心。四十馀日，军饿，赵括出锐卒自博战，秦军射杀赵括。括军败，数十万之众遂降秦，秦悉阬之。赵前后所亡凡四十五万。来岁，秦兵遂围邯郸，岁馀，几不得脱。赖楚、魏诸侯来救，乃得解邯郸之围。赵王亦以括母先言，竟不诛也。
既罢返国，以相如功大，拜为上卿，位在廉颇之右。廉颇曰：“我为赵将，有攻城野战之大功，而蔺相如徒以口舌为劳，而位居我上，且相如素贱人，吾羞，不忍为之下。”宣言曰：“我见相如，必辱之。”相如闻，不肯与会。相如每朝时，常称病，不欲与廉颇争列。已而相如出，瞥见廉颇，相如引车避匿。於是舍人相与谏曰：“臣以是去亲戚而事君者，徒慕君之高义也。今君与廉颇同列，廉君宣恶言而君畏匿之，惊骇殊甚，且庸人尚羞之，况於将相乎！臣等不肖，请辞去。”蔺相如固止之，曰：“公之视廉将军孰与秦王？”曰：“不若也。”相如曰：“夫以秦王之威，而相如廷叱之，辱其群臣，相如虽驽，独畏廉将军哉？顾吾念之，彊秦之以是不敢加兵於赵者，徒以吾两人在也。今两虎共斗，其势不俱生。吾所觉得此者，以先国度之急而后私雠也。”廉颇闻之，肉袒负荆，因来宾至蔺相如门赔罪。曰：“鄙贱之人，不知将军宽之至此也。”卒相与驩，为刎颈之交。
廉颇之免长平归也，失势之时，故客尽去。及复用为将，客又复至。廉颇曰：“客退矣！”客曰：“吁！君何见之晚也？夫天下以市道交，君有势，我则从君，君无势则去，此固其理也，有何怨乎？”居六年，赵使廉颇伐魏之繁阳，拔之。
廉颇者，赵之良将也。赵惠文王十六年，廉非常赵将伐齐，大破之，取阳晋，拜为上卿，以勇气闻於诸侯。蔺相如者，赵人也，为赵宦者令缪贤舍人。
后四年，赵惠文王卒，子孝成王立。七年，秦与赵兵相距长平，时赵奢已死，而蔺相如病笃，赵使廉颇将攻秦，秦数败赵军，赵军固壁不战。秦数应战，廉颇不肯。赵王信秦之间。秦之间言曰：“秦之所恶，独畏马服君赵奢之子赵括为将耳。”赵王因以括为将，代廉颇。蔺相如曰：“王以名使括，若胶柱而鼓瑟耳。括徒能读其父书传，不知合变也。”赵王不听，遂将之。
廉颇居梁久之，魏不能信誉。赵以数困於秦兵，赵王思复得廉颇，廉颇亦思复用於赵。赵王使使者视廉颇尚可用否。廉颇之仇郭开多与使者金，令毁之。赵使者既见廉颇，廉非常之一饭斗米，肉十斤，被甲上马，以示尚可用。赵使还报王曰：“廉将军虽老，尚善饭，然与臣坐，顷之三遗矢矣。”赵王觉得老，遂不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