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 春水如空
那日从江边返来,乐秀宁便要教沈瑄武技。沈瑄固然晓得母命不成违,却禁不住乐秀宁一再劝说,便与她一道练起来,学了几日洞庭宗的剑法。沈瑄虽练得发愤,乐秀宁却老是点头说不对,苦思好久,又道:“这些招式是洞庭剑法中最简朴的,起步必练不成。如有一本剑谱给你看看,或许好些。” 沈瑄道:“师姊可有剑谱?” 乐秀宁摇点头:“我家避祸多年,那里还带着这些。你家里可有?” 沈瑄笑道:“我家的‘琅阛宝洞’甚么书都有,武技书却不要想找到一本,家母当年一把火全烧了。” “太可惜了。”乐秀宁大吃一惊,又道,“找找看吧,说不定漏下了一两本呢?” 固然但愿不大,三人还是在洞中细细翻拣一遍,忙了一天一无所获。看看天气黑了,大师悻悻出来。乐秀宁愁眉不展。瑛娘叹道:“实在这洞里的书,哪一本阿兄没翻过,要真有武技书,早就发明了。” 沈瑄也不往内心去,回到茅舍中,点起一支香,兀自铮铮地拨起琴来。弹着弹着,忽听瑛娘问道:“阿兄,这是甚么曲子?我竟向来没听过。” 沈瑄猛醒过来,这恰是那日在江上听来的洞箫之曲,本身久久不能健忘,不知不觉中奏了出来。只是被瑛娘这一惊,上面的调子便再也记不得,拨来拨去,似是而非。沈瑄叹道:“此曲只应天上有。”出了一会儿神,拿起另一本乐谱,调了调琴弦,弹了起来。 乐秀宁随便听了一回,悄问瑛娘:“这又是甚么曲子,为何不成调?” 瑛娘笑道:“我也说不上。阿兄那日不知从甚么处所捡了一本破褴褛烂的书说是乐谱,那上面画的乐律古怪至极,底子没体例弹出来。恰好沈大师说这大抵是希世珍谱,凡人没法破解,定要本身弹出来。现在也不知弄断了多少琴弦。” 正说着,只听嗡的一声,又一条弦断了。沈瑄哈哈一笑,也懒得去接,道:“一共五套曲子,我费了这些力量,竟一套也未参透,可不忸捏!” 乐秀宁拾起那本乐谱一看,封面残破不堪,写了几个隶体字:五湖烟霞引。翻开来瞧,发黄的册页上画着一些奇奇特怪的标记。乐秀宁并不懂乐律,却凝神看了好久。俄然,她两眼闪闪发光,叫道:“这不是一本乐谱!” 沈瑄奇道:“这不是乐谱是甚么?” 乐秀宁不答,却拾起一柄剑,渐渐地比划起来。舞完一套剑法,又看了半日那“乐谱”,昂首对沈瑄说:“这是剑谱。” 乐秀宁见他们不解,又道:“我之前曾听得有人把武技写在琴谱当中,总不信赖,本日竟然见到一本真的……沈师弟,这些标记在你眼里是调子,在我看来倒是武技招式的图解。比方这一笔,是教你把剑从左边带过来,这一挑,清楚是剑锋向上之意。” 瑛娘欢道:“这也真奇了,看着是琴谱,本来是剑谱,怪不得弹不出来。写这剑谱的人也真古怪。” 沈瑄揣摩了一回,感觉乐秀宁说的甚有事理,心下亦感欣喜,又道:“若不写成如许,必然也被母亲烧了。这才叫‘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乐秀宁不再说甚么,只低头冷静揣摩这剑谱。 沈瑄又问:“秀阿姊,这一本是可贵的秘笈吗?” 乐秀宁想了一会儿,道:“也不是,这还是洞庭宗一些粗浅的根基工夫。不过……不过我也没练过,只怕没多少高深之处,也失传好久了。” 瑛娘道:“如许也好,阿兄甚么都不会,恰好练这根基工夫。” 乐秀宁点点头。 沈瑄却道:“既然是粗浅工夫,想来没甚么要紧,又为甚么花这么大力量写成乐谱的款式?” 乐秀宁一怔,半日才答道:“我安晓得。必是二师伯的遗物,他白叟家雅好乐律,或者写来好玩,也未可知。” 今后,乐秀宁每日推解那本《五湖烟霞引》,然后就比划给沈瑄看。沈瑄一一学来,感觉这些剑招剑式当真是平平无奇,如果大敌当前,只怕也没甚么用。但除了学这剑谱也别无他法,便仍用心都记着。乐秀宁闲时亦教他一些洞庭宗别的剑法套数。沈瑄原是极聪明的,几个月下来,这些东西都已练得精熟。
朝游北海暮苍梧,
“你连本身叫甚么都不记得了吗?”乐秀宁循循善诱。 次日起来,大师持续问东问西,帮女郎回想旧事。但是问了一上午,女郎还是只要点头。沈瑄看她急得要哭,便止住了乐秀宁和瑛娘:“一时想不起来,就渐渐想。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急不得的。” 乐秀宁有些忧愁,话到嘴边又不好说出来。 瑛娘忽道:“我晓得她叫甚么。你看她的剑上写着‘清绝’两个字。” 沈瑄道:“清绝明显是剑名。”他拿起女郎的洞箫打量起来,箫身碧绿,上面斑斑点点,竟然是用湘妃竹做的。湘竹只生在湘中,但是,听那女郎的口音却像是台州人。沈瑄深思着,俄然瞥见箫身上模糊有笔迹,模糊是两个离字。瑛娘也瞥见了,叫道:“本来你叫离离。” 这两个字明显并没有唤起女郎的影象,她只是茫然地点点头,算是临时承认了这个名字。沈瑄却看出那实在只是一首诗,诗句被摩挲已久,早就恍惚了,仅辨认出“离离”、“泪”、“去”、“时”。 既然想不起姓名来处,离离便无处可去,只要在葫芦湾临时住下。虽则失忆,她的身材倒是很快完整规复,武技也一毫没有丧失。她偶然在芦苇丛上练习轻功剑术,沈氏兄妹看得赞叹不已。沈瑄总狐疑是本身开的药有甚么不对,导致离离失忆,内心不是不歉疚的。他模糊记得家中旧藏医书里仿佛有医治失忆症的方剂,内容记不逼真。为了这渺渺一线但愿,他花了两个月时候将藏书翻阅一遍,公然找到一个古方,叫再生符,倒是讲的如何用药令人失忆,这清楚是一剂毒方。前面一折倒是有这再生符的解药方剂,但是丹方内容又被人涂抹掉了。 “这可也难,”乐秀宁皱眉道,“像是有人专门跟我们作对普通。” 沈瑄扒着解药方剂辩白好久,只认出一两味药材的名字来。乐秀宁遂道:“有一味算一味,先拿这两种药配着尝尝呢?” 沈瑄道:“只要两味药,只怕差得太远。再说,这是再生符的解药,还不知能不能对离离的症。”又翻了翻再生符的方剂,俄然道,“是了,再生符的配方中,别的药物倒还平常,只这一味君药孟婆柳,倒是本地特产。” “孟婆柳是甚么?”乐秀宁问。 “本地的一种水草,形如柳叶,色紫,微毒,大量服入可致人昏迷。”沈瑄道。 瑛娘鼓掌道:“便是它了。那天离离从水里出来,我们给她里里外外换了一身,又通了头发,头发里满是紫色的水草。她必然是中了孟婆柳的毒,和这再生符的毒性是一样的。” 自此以后,沈瑄就动手配解药。但是,按着再生符的一点线索,试着配了十几个方剂,一一煎了给离离吃,竟然一点也不见效。想来想去,恐怕还是因为贫乏一味禁止孟婆柳的奇药,不知究竟是甚么。 自从离离来到以后,乐秀宁便不再教沈瑄武技了。沈瑄晓得她自忖武技不及离离,不肯矫饰,便也不觉得意。离离箫技高深,意蕴悠远,浑出天然,但是她竟然并不懂乐律。沈瑄便教她五音十二律,离离不日就学会了看着琴谱弹奏。她自爱听琴,又要向沈瑄学习琴技。沈瑄欣然答允,二人每日晚餐后就在草厅内教习。桐庐四周的山上盛产梧桐,沈瑄进山采来一段上好的桐木,为离离做了一把短琴。离离根底甚好,一两日内就弹得一曲《小重山》,指法固然嫩稚,却也飘飘摇摇,另有一番意蕴。学了一个多月,竟已将《离鸿操》弹完,悠然自有深意。 如此过得一段日子,花朝月夜,相安无事。岛上的日子风平浪静,离离的畴昔想不想得起来,仿佛也没那么要紧了。 只是沈瑄始终找不到孟婆柳的解药,离离的病毕竟治不好。每当念及此,沈瑄心中便无尽欣然。
三醉岳阳人不识,
但是,就在十四年前,沈醉归天,沈彬执掌洞庭宗不久,三醉宫忽遭一场大难,四大弟子花果飘零,今后一蹶不振。
这日,沈瑄带着瑛娘去镇上拜访陈睿笈,陈生却不在。兄妹二人随便盘桓了一日,看看天气渐晚,寻了一个小饭店坐下吃扁食。 俄然瑛娘一惊,低声说:“阿兄快看,那四小我。” 沈瑄一转头,只见四个青色短袍的人坐在附近的一张桌旁,神采慎重。此中一两个甚是面善。 瑛娘道:“这几小我和那天杀了乐叔叔的露台好人穿戴一样的衣服,定是来找朋友的。费事来啦!” 沈瑄道:“你先归去,奉告秀阿姊。” 瑛娘去后,沈瑄竖着耳朵偷听,听得一小我说;“喝完酒就该上路了。也不晓得他们来几小我。” 另一人道:“不是说了吗,就他一个。” 一人喝道:“别讲了,这是甚么处所!” 顿时没人出声了,大师低头喝闷酒。 沈瑄心道,那个约了他们比武?莫非是那天救了乐家父女的那小我?一念至此,不由心神驰之,盘算主张要去看个究竟。 好轻易那四人喝完酒出门去,沈瑄也悄悄跟上。天已经黑了,他从未跟踪过别人,这时仗着夜色讳饰,谨慎翼翼远远追着那四个大汉,竟然也未被发明。路越走越偏僻,目睹出了城,快到江边了,前面却横过一道土墙。四个大汉展开轻功,一跃而过,沈瑄却傻了眼。 他不断念,沿着土墙足足绕了几百步,终究找到一个豁口。从豁口翻出墙去,内里正对着富春江岸。江滩上没有刀剑相搏的陈迹,沈瑄心下迷惑,走了几步,还是一小我影也无。一阵夜风从江面上冷冷地吹来,沈瑄一凛,蓦地瞥见江滩那边空旷处,横了几个黑影。 恰是那四个大汉!只见他们抬头朝天,并排躺着,手上空空,竟连兵刃也未曾拔出,明显是遭了暗害。沈瑄拉过一具尸身,找了半天也没找到伤处。月光照着死人惨白的脸,尽是惊惧之色。这些尸身尚温热,杀人者当在四周。沈瑄想也未想,找起泥地上的足迹来。奇特的是,除了他本身和四个死者,竟似没人来过这里。 月朗星稀,寒鸦孤鸣。沈瑄望着泠泠的江水,内心一片茫然。 这时候,江上悠悠传来一缕洞箫的声音,先是缥缥缈缈、捉摸不定,渐渐地就清楚起来。那曲调至轻至灵、超凡绝尘,饶是沈瑄精通乐律,竟从不晓得人间另有如许的箫曲。一如清泉飞瀑从石梁间溅落,又如朝岚暮霭在深谷中环绕;众鸟高飞去,幽花落无声,奇峰峻岭间奔腾着一个个红色的精灵。 哗啦一声水响,芦苇丛中滑出了一只小舟,顺着水流垂垂漂去。雾霭沉沉,看不清吹箫人的身形,只见一个黑影一动不动地坐在船头。桨声远去,小舟也渐渐看不见了。洞箫声却仿佛久久在江上飘零,明月芦花,水天一色。 “你晓得这几小我如何死的吗?” 沈瑄吓了一跳。倒是乐秀宁,不知何时尾随而至。 “你看。”乐秀宁摊开右手,翠绿的绢帕上有四根极细的金色绣花针。乐秀宁道:“这四枚针,别离钉在了这四小我的大椎穴上,以是要了命。记得露台宗有一种暗器,我也只是听父亲讲起过,叫甚么‘绣骨金针’的,极细极毒,顿时就能致性命的。” 沈瑄奇道:“但是,这四小我不也是露台宗的吗?莫非他们内哄?” 乐秀宁摇点头:“露台宗行迹诡秘,谁也不知他们有甚么古怪。不过此人在远处放针,却打得极准,必定是妙手。暗处偷袭,防不堪防。我们还是快走,他若还在四周,只怕我们也难逃性命。”
仅仅二十年前,江湖上的人提起百里洞庭,无不心驰神驰、交口盛赞,只因当时洞庭君山上的三醉宫实是江南武林第一圣地。三醉宫自“烟霞仆人”沈醉开山立户以来,历五十多年,不但武技卓绝、独步天南,更兼行侠仗义,频频为各门各派排难明纷,有“君子山”之佳誉。沈醉座下四名大弟子均属一流妙手,武技各有所成,人称洞庭四仙。弈仙乐子有行三,不但弈技不凡,暗器工夫更是入迷入化;二弟子沈彬,就是沈醉的独子、沈瑄的父亲,不但武技高强,且学问赅博,尤擅治病解毒之道,救了多少江湖豪杰的性命,人称医仙。
朗吟飞过洞庭湖。
转眼新年畴昔,又是一春。立夏以后,陈睿笈修书过来,商讨结婚之事。这日端五,沈氏兄妹与乐秀宁摇着划子去青石镇。日暮时分返来,夕阳铺在碧绿的葫芦湾,波光粼粼,煞是动听。划子荡过一片荷塘,一丛丛莲叶亭亭如盖,在三人的衣裙鬓边,投下一片盈盈绿意,一两朵早开的芙蓉笑靥初绽,娇若才子。瑛娘悄悄唱起:“菡萏香莲十里陂,小姑贪戏采莲迟。晚来弄水船头湿,更脱红裙裹鸭儿。” 乐秀宁砍下一条莲茎,一段段地掰开,却让细细的莲丝在中间串着,仿佛一串碧玉珠。她一面给瑛娘套在腕上,一面说:“现在采莲,也还太早呢!” 瑛娘笑了笑,又唱起来:“晴野鹭鸶飞一只,水荭花发秋江碧。刘郎这天别天仙,登绮席,泪珠滴,十二晚峰高历历。” 三人正自清闲,忽听得哗的一声水响,湖面上掠过一争光影,略必然,又沉入水中。 “不好!”乐秀宁低呼,“快把船藏起来。” 方才转入莲叶深处,只见一条大船飞驶过来,船上一群青衣人立着,为首一个喝道:“你觉得水里就躲得过吗?还不快快出来就擒!” 只闻声一个清澈的声音应道:“谁说我躲在水里了,你本身展开眼睛看看。” 话音未落,一条长长的白绫横空飞来,那头领回身一闪,白绫却从人丛间穿过,打在那些青衣人身上,顿时有几个大喊小叫地落了水。头领伸脱手,想抓住白绫,那白绫却如同长了眼睛似的,一个拐弯,紧紧地搭在船舷上——本来装有钩子。世人还没回过神来,那黑影已从荷塘边蹿出,顺着白绫飞到大船上,与青衣人打了起来。 那人一袭玄色长裙,头戴斗笠,轻纱障面,看不清面庞。她手持一柄长剑与人相格,剑光闪处,轻灵奇特,变数无穷,不但沈氏兄妹,连乐秀宁也看得目炫狼籍。那群青衣人立时都被逼到了船舷上近她不得,只要那头领兀自竭力支撑。那女子展开轻功,围着头领绕起圈子来,忽东忽西,在摇摇摆晃的窄长船面上跃来跃去,足不点地。唯有剑锋落处,招招都指着敌手关键。眼看那头领要被逼到水里去了,俄然船舱里掷出一串飞刀,飞向女子后心,她身子方才跃起,目睹躲不过了。瑛娘忍不住大呼:“把稳!” 却见那女子竟然半空中一回身,飞刀便到了水里。这一转,身法聪明,直是上乘轻功,连乐秀宁也禁不住低声喝采。但是好字还没叫出,黑影俄然从半空坠下,跌入水中。沈瑄只瞥见她不知怎的还是中了暗害,被一条沉沉的铁链击中了。四周青衣人顿时扑了畴昔。沈瑄三人都严峻得说不出话来。只听哗的一声,那黑影竟又从水里跃起,这一回竟然足点水面,向荷塘深处奔来。 只见她轻跃上一片莲叶,借力一纵,又盈盈落在远处另一片莲叶上,这么一左一右一高一低,一眨眼便出去了几十丈。初夏的莲叶犹自柔滑有力,她踏在上面却如履高山,裙裾带过之处,碧绿的莲叶只微微闲逛一下。步法曼妙灵动之处,蜻蜓点水、胡蝶穿花,涓滴不带身临险境逃之夭夭之态,却像是春季燕子在绿柳丛中的轻舞普通。 这时候,大船上的人别说早已赶不上她,就算赶得上,也没法从荷塘中穿畴昔。青衣人便纷繁放起箭来。那女子的长剑在背后一掠,箭便齐刷刷落下。箭雨过后,她竟然又不见了。沈瑄心中一沉:“莫非她毕竟还是中箭落了水,或者又藏了起来?” 青衣人明显也在猜疑。相隔已远,这荷塘一望无边,错综庞大,何况荷塘绝顶还是个轰鸣的瀑布,搜索起来谈何轻易! 过了好久,还是没有任何动静,大船缓缓开走了。 沈瑄三人把船摇了出来,向荷塘深处划去,大师一言不发。 晚餐后,沈瑄和瑛娘拿出祭奠的粽子,用彩线穿了,一只只投入湖中。固然自幼移居此岛,故里楚地端五祭屈夫子的旧俗,沈瑄兄妹向来记得清清楚楚。每年祭完,又总不免一番思乡之情。夜色沉沉,湖上晚风挟着水草清气劈面而来。瑛娘俄然说把乐秀宁做的手串儿忘在船里了,沈瑄便回岸边去找。 划子系在芦苇丛边一截树根上。沈瑄探着身取出了手串儿,刚要回身,蓦地瞥见船舷上挂了一片玄纱。 沈瑄内心一惊,旋即走入水中,悄悄拉过那玄纱,又顺势往前探去,摸到一只细致冰冷的手。他更不游移,谨慎把那人从芦苇丛里拉了出来,抱到岸上放下,恰是荷塘中的阿谁女子。星光浅淡,照得她神采惨白。沈瑄摸她手腕,微微另有一缕沉脉,仓猝抱起她向茅舍奔去。 乐秀宁和瑛娘一阵繁忙,为那女子换了衣裳,放在床上。沈瑄煎好一服药给她灌下,她却还是昏倒不醒。世人此时方看清她的面庞,本来竟是个清丽绝俗的女郎,年纪不过十五六岁。只见她双目紧闭,长长的睫毛覆在毫无赤色的脸颊上,令人不由得心生怜意。 “药也用了,就看明天能不能醒来了。”沈瑄道。 乐秀宁皱着眉道:“这小娘子是甚么人?小小年纪,工夫如许好。” 沈瑄当然不晓得。桌上放着女郎的长剑,剑鞘很旧了,款式古朴。沈瑄悄悄抽出长剑,只觉剑体轻巧剔透,寒光模糊逼人,清楚是一把宝剑。剑柄上刻着两个古篆:清绝。 乐秀宁忽道:“明天追捕这小娘子的那几小我,跟当时在棋社里害死我阿耶、厥后又被刺死在江边的那些人,像是一伙的……”她回到本身房中,取来那只翠绿的绢帕,层层翻开,内里除了那日在江边尸身上拔下的那四枚金针,另有害了她父亲的那根黑针。三人谛视一会儿,沈瑄道:“秀阿姊,你曾奉告我这金针是露台宗的致命暗器绣骨针,而那天殛毙乐工叔的人,也说他们用的这黑铁针是绣骨针。那么总有一边的人并不是真的露台宗。” 乐秀宁轻道:“不错,我也早就猜到这一点。” 沈瑄又道:“实在那天要了娘舅性命的,还是那一掌。掌印不深,但却含有一种短长的剧毒,厥后我翻遍了各种医书也不知此掌的出处,也找不到这毒的解法。而这根黑针,固然也有毒,但一两个时候以内还能挽救,比起这立时致命的金针来,可就差得远了,想来金针才是正宗的。” 乐秀宁道:“以是,我的杀父仇敌很能够只是冒充露台宗,是吗?” 沈瑄点点头。 乐秀宁叹道:“可他们又是甚么人?”她不由自主地望了望床上昏倒的女郎,道,“或许她晓得。” 夜色深沈,沈瑄还是睡不着,走到草厅里点起一盏孤灯,抚起琴来。老是心中烦闷,一曲又一曲,浑然忘了时候地步。弹着弹着,俄然又变成了那日在江上听到的洞箫曲,恍若重入明月芦花,一弦一声,历历在耳,竟然将那日的曲调分毫不差地全弹了出来。 曲终韵散,心中犹自一片空旷清冷,俄然闻声背后一声幽幽的感喟。 沈瑄回过甚去,只见一个飘然的玄衣人影从门边过来,走到灯下。那人一双清澈的秀目,如谷底一泓清泉,幽深不成测——正凝睇着他。 沈瑄看得呆住了,竟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那人道:“我梦入耳见你弹这曲子,就起来看看。你是谁?” 沈瑄这才明白过来,这不是别人,恰是阿谁昏倒的女郎,她竟然被琴声唤起来了。沈瑄欣然起家,引她就坐,道:“你终究醒了。” “甚么叫终究醒了……我睡了好久吗?”女郎四下里张望着,“这是甚么处所?” 沈瑄道:“这是鄙人寒舍。” “你是谁?”女郎盯着他,怯怯地问。 “我姓沈,是个郎中。”沈瑄道,“四天前你落水,被救到我这里来。” 女郎冷静不语,仿佛尽力回想着甚么,过了半晌方道:“你说的甚么,我一点也不明白。” 沈瑄有些严峻:“敢问娘子贵姓?” 女郎眼神一片茫然:“贵姓?我……我不晓得。” 沈瑄连声问道:“娘子家在那里?为何来到桐庐?又为何落水?” “不晓得……”女郎沉吟半晌,还是点头,“我如何会想不起来呢?” 沈瑄心一凉,莫非她摔傻了? 只见那女郎满脸惶惑,浑身颤栗起来,喃喃道:“真的不记得了……我是谁……如何会……” 沈瑄赶紧安抚道:“没有干系,你睡了如许久才醒过来,天然有点含混。明日便会好的,明日就能想起来。” 女郎咬着嘴唇,不知所措,只是眼巴盼望着他。沈瑄心想,若让她归去睡,只怕又醒不过来,踌躇半晌便道:“你坐一会儿,我持续操琴给你听好吗?” 女郎闻声,微微点了点头。 沈瑄揉了揉弦,寂静一回,还是弹起刚才那支箫曲来。但是心神总也安好不下来,弹了一半便戛但是止,再也接不下去。俄然身后箫声悠然响起,清幽无穷,续着断曲吹了下去,与那日江上的调子分毫不差,只是隐然又有苦楚的意味。 “本来那江上的吹箫人是她,她就是金针的仆人……”沈瑄望着那女郎,悄悄坐在那边低吹着一支洞箫,月光如水,泻在她的垂肩长发上。
那年沈瑄才六岁,和小火伴们偷偷溜到湖上去玩,返来的时候,父亲已经在三醉宫的正殿里伏剑而死。厥后很多年里,一家人都绝口不提那一幕。但那是沈瑄平生都洗不去的影象。他伏在父切身上冒死呼唤,可父亲竟然一声也不答复,就像方才躺到大红棺材里去的阿翁一样,他们再也不肯伸脱手来抚摩本身一下。四周一大群叔叔伯伯,都像木头一样立着。他瞥见父亲流了好多好多的血,淌满了全部大厅,流到台阶上,染得浩浩洞庭湖满是父亲的赤色。
对于这件事,大要上沈瑄向来不提,但内心一向很不甘:他小时学武学得很好,祖父沈醉对他寄以厚望。半途而废,岂不遗憾!母切身故以后,他便有了远游的动机,长一长学问见地,或者更能拜师学艺。只是瑛娘尚小,无人看管,如何离得开他呢?如许不知不觉,蹉跎了很多年。
袖里青蛇胆气粗。
葫芦湾原是沈醉的老婆陈若耶的故居,有个藏书洞,里头诸子百家、三教九流无所不有,特别医书之多,更包括了武林各门各派的奇毒偏方,天下没第二处比得上,唯有武技类的册本被沈夫人烧毁得干清干净。沈瑄无法之余,将所剩藏书一一读过。他本来聪慧好学,长到十几岁时,学问见地已是不凡,医术也高深无双,尤胜其父当年。暮年间,他还跟着四周的渔民在富春江里捕鱼为生,日子过得甚是辛苦,厥后就垂垂开端给人看病。桐庐本是医家圣地,学医之风极盛。沈瑄年纪悄悄,却已脱颖而出,好几次别的名医断言无救的病人,都被他妙手回春。他为人谦善刻薄,有求必应,因而在富春江两岸,垂垂传开了“小神医”之名。
当晚母亲吴氏就瞒了人,带着他和小妹瑛娘远走他乡,来到这富春江干的葫芦湾隐居起来,再未分开。厥后,母亲烦闷而终,便只他带着年幼的mm贫寒度日,相依为命。他本来从小跟着父亲练习武技,来到此地,母亲却没有再教,并且临死前谆谆警告:毕生不成习武。其实在这偏僻荒村,他能向谁学武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