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西门庆挥金厚葬爱妾(1)
潘羽士只得说道:“也罢,等我与她祭祭本命星坛,看她命灯何如。”
瓶儿也自发这生离死别的悲哀,伸出骨瘦如柴的双手搂抱住西门庆的脖子,呜哭泣咽抽泣,半日哭不出声来,说道:“我的哥哥,奴承望和你并头相守,谁知奴家本日死去也。趁奴还未闭眼,和你说几句话儿:你家事大,孤身无靠,又没帮手,凡事考虑,休要那一冲性儿。大娘她,你休要亏了。她身上不便利,迟早替你生下个根绊儿,不散你的家事。你又居着个官,此后也少要往别处去吃酒,早些儿来家,你家事要紧。比不得有奴在,还迟早劝你,奴死了,谁肯苦口说你?”
徐先生令摆布掌起灯来,在厅上揭开纸被旁观,手掐丑更,说道:“合法五更二点彻,还属丑时断气。”又翻开青囊,取出万年历黄向来旁观,问了姓氏并生辰八字,批将下来:“已故锦衣西门夫人李氏之丧。生于元祐辛未正月十五日中午,卒于政和丁酉玄月十七日丑时。本日丙子,月令戊戌,犯重丧之日,煞高一丈,向西南边而去,遇太岁煞冲回,斩之吉,避本家,忌哭声,成服后无妨。入殓之时,忌龙、虎、鸡、蛇四生人外,亲人不避。”
瓶儿又把迎春、绣春分给大娘、二娘房里的事说了。西门庆说道:“我的姐姐,你别说了,谁敢分离你的丫头?奶子也不打收回去,都教她们为你守灵。”
伯爵说:“那就怪了。昨晚夕我刚睡下就做了一梦,梦见哥使大官儿来请我,说家里吃庆官酒,教我吃紧来到。我见哥穿戴一身大红衣服,向袖中取出两根玉簪儿与我瞧,说一根折了。教我瞧了半日,对哥说:可惜了,这折了的是玉的,没折的倒是石。哥说两根都是玉的。到这,我就醒了,感觉此梦做得不好。房下也醒了,见我只顾咂嘴,便问:你和谁说话?我说:天亮再奉告你吧。天亮不一会,只见大官儿到了,戴着白,我难过得只跌脚,公然哥有孝服。”
经济摇点头:“我是不敢请他。头里小厮请他用饭,差些没一脚踢杀了,我又惹他做甚么?”
徐先生当即写好殃榜,盖伏瓶儿身上,又向西门庆说道:“十九日辰时大殓,一应之物老爹这里备下。”
孟玉楼说道:“娘,不是这等说。李大姐倒也罢了,没甚么。倒吃了他爹恁三等九格的。”
西门庆再三款留,潘羽士执意要去。西门庆令摆布捧出布一匹、白金三两。潘羽士推让再四,只令小童收了布匹,作辞而行。临别,叮嘱西门庆:“今晚官人切忌不成往病人房里去,恐祸及汝身,慎之,慎之!”言毕,拂袖而去。
奶子道:“鸡还未叫,才有四更天吧。”
西门庆谢了,打发徐先生出门。不觉天已发晓。因而分拨家人小厮到各亲眷处报丧,又令人往衙门中告假,使玳安往狮子街取了二十桶瀼纱漂白布、三十桶生眼布来,雇来很多裁缝造帏幕、帐子、桌围,另有入殓衣衾缠带、各房里女人衫裙,外边小厮伴当,每人都是白唐巾和一件白直裰。又兑了一百两银子,教贲四往门外店里推了三十桶魁光麻布,二百匹黄丝孝绢;又教搭匠在大天井内搭五间大棚。西门庆又叫过来保来问道:“那里有好画师?寻一个来逼真画像。”来保应诺去了。
西门庆这才叮咛丫头好生看管,出了房。他走到后边上房里对月娘说了祭灯不济的事,又说道:“刚才我到她房中,她说话儿聪明。但愿是熬过来了才好。”
这时,鸡鸣天亮。玳安请了徐先生来,向西门庆见礼,问瓶儿殁不时候。
这时,李娇儿、孟玉楼、潘弓足、孙雪娥都来了,百口大小,丫环养娘,都哀声动地哭了起来,几个小厮也站在门外穿廊下抹泪眼。
又说了一会,瓶儿催促他去睡,天就要亮了。西门庆不肯,必然要守着。瓶儿只好说道:“我死还早哩!这屋里秽恶,熏得你慌,她们伏侍我也不便利。”
瓶儿又让迎春替她把身底下的草纸换了洁净的垫好,盖好被,睡了。迎春和奶子已熬一夜,困极了,奶子自去本身屋里睡去,迎春就在面前地坪上搭了铺,睡下。还没半个时候,迎春梦见瓶儿走下炕来,推了推本身,叮嘱道:“你们看家,我去也。”俄然惊醒,见桌上灯尚未灭,向床上看去,瓶儿面朝里睡着。上前摸了摸,身子温热,口内已无气味。迎春仓猝推醒世人,点灯来照,公然已断气而亡,身底下贱血一洼。顿时,哭声高文,迎春流着泪,跑去后边报知西门庆。
玳安不肯:“已令人请应二爹和谢爹去了,等他们来时,娘这里令人拿饭上去,消不得应二爹几句话,管保爹就吃。”
月娘收了绢,对经济说:“姐夫,去请你爹出去扒口儿饭。这都快晌午了,他茶水还没尝一口哩。”
玉楼问道:“他本来还没梳头洗脸?”
西门庆教徐先生看破土安葬日期。徐先生问道:“老爹,停放几时?”
潘羽士说道:“朋友借主,须得本人可舍则舍之,虽阴官也不能强。”又见西门庆以礼相敬,朴拙心切,便问道:“娘子年事多少?”
月娘不信,也只好再等。
玉楼说道:“娘,我摸她身上的温温儿,也才去了未几一会儿。咱得趁热脚儿替她穿上衣裳。”
月娘说:“热突突死了,怎不心疼?你就疼也还放内心。哪就这般显出来?人也死了,不管那有恶气没恶气,那样口对口叫喊,不知甚么模样。还说三年没过一天好日子,整日教她担水推磨了?”
吴月娘也揾泪哭涕不止。
西门庆说道:“睡下之时已打四更,房中人都困乏,睡熟了,不知甚么时候殁了。”
弓足接过来讲道:“你还没见,头里给她穿衣服梳头,他来看几遭,眼鼓鼓的,好似人家没给她穿好的普通。”
“热突突如何打收回去得?须放过五七才好。”西门庆堕泪哭着说道。
月娘又叫过玳安来:“你爹还没用饭,哭了这一日,你拿上饭去,趁温先生也在,陪他吃点儿。”
西门庆闻知凶信,和吴月娘两步做一步,奔到前边,揭起被,只见瓶儿面庞不改,脱但是逝。西门庆也顾不得瓶儿身底下的血渍,两只手抱着她的脸腮亲着,口口声声地叫喊:“我的有救的姐姐!有仁义好性儿的姐姐!你怎的闪了我去了,宁肯教我西门庆死了吧!我也不久活于世了,平白活着做甚么!”哭着,跳着,厥后放大声号哭起来。
西门庆听了,心中大惊,才知潘羽士所说不假,不由两泪交换,放声大哭道:“我的姐姐,你把心来放正着,休去理他。我实希冀和你相伴几日,谁知你就要抛了我去了。宁教我西门庆口眼闭了,倒也没这等割肚牵肠!”
西门庆听罢,低首无语,满眼落泪,抽泣哀告:“万望法师援救!”
潘羽士点头说道:“定命难逃,难以援救了。”说毕告别。
是夜半夜气候,潘羽士高坐灯坛之上,上面的灯坛按青龙、白虎、朱雀、玄武,上建三台华盖,周列十二宫辰;下首才是本命灯,共合二十七盏。潘羽士先宣念了投词,西门庆身穿青衣,俯伏阶下。摆布尽皆屏去,灯烛荧煌灿灿。潘羽士在法座上披发仗剑,口中念念有词。俄然,星明朗灿的夜空充满黑云,斯须一阵怪风颠末,又是一阵,所过三次,接着一阵寒气扫来,把瓶儿二十七盏本命灯尽皆刮熄。又见一个白衣人领着两个青衣人自内里出去,手持一纸文书,呈于法案下。潘羽士接过旁观,是地府勾批,上面另有三颗印信,仓猝下了法座,唤起西门庆,奉告道:“官人,请起来吧!娘子已是开罪于天,无所祷也。本命灯已灭,再难复救,只在朝夕之间了。”
弓足和玉楼听得不耐烦了,弓足骂道:“贼油嘴的囚根子,俺们都是没仁义的!”
月娘对娇儿和玉楼说道:“不知晚夕甚么时候死的,衣服也未曾穿一件在身上。”
徐先生又问:“此是第几位奶奶?”
西门庆叮嘱:“多寻出两套她敬爱的衣服与她穿了去。”月娘叮咛李娇儿、玉楼:“你寻她新裁的大红缎各处锦袄儿、柳黄各处金裙,并她本年乔亲家去那套丁香色云妆花衫、翠蓝宽拖子裙,并新做的白绫袄、黄子裙出来罢。”当下迎春拿着灯,孟玉楼拿钥匙,开了床屋里门,拔步床上第二个描金箱子里,都是新做的衣服。揭开箱盖,玉楼、李娇儿寻了半日,寻出三套衣裳来。又寻出件绑身紫绫小袄儿,一件白子裙,一件大红小衣儿,并白绫女袜儿,妆花膝裤腿儿。李娇儿抱过这边屋里,与月娘瞧。月娘正与弓足灯下替她清算头髻,用四根金簪儿绾一方大鸦青手帕,旋勒伏贴。李娇儿问:“寻双甚么色彩鞋与她穿了去?”弓足道:“姐姐,她内心只爱穿那双大红各处金鹦鹉摘桃白绫高底鞋儿,只穿了没多两遭儿。倒寻那双鞋出来与她穿了去罢。”月娘道:“不好。倒没的穿上阴司里好教她跳火坑。你把前日门外往她嫂子家去穿的那双紫罗各处金高底鞋,也是扣的鹦鹉摘桃鞋,寻出来与她装绑了去罢。”这李娇儿听了,走来向她盛鞋的西个小描金箍儿,约百十双鞋,翻遍了都没有。迎春说:“俺娘穿了来,只放在这里,怎的没有?”走来厨下问绣春。绣春道:“我瞥见娘包放在箱坐厨里。”扯开坐厨子寻,另有一大包,都是新鞋。寻了出来,世人七手八脚都装绑伏贴。
月娘也止不住泪水流了下来。
二人哭完爬起来,西门庆与他们回礼。两人又哭了几声,说道:“哥烦恼也!”让至配房内,与温秀才叙礼坐下。
伯爵问道:“嫂子甚么时候殁了?”
西门庆让到前边卷棚内,问其以是。
吴月娘正和李娇儿、孟玉楼、潘弓足在帐子前面安排各房丫头和家人媳妇做事,闻声西门庆又哭起来,喉音也叫哑了,问他,送茶与他吃,他只是不睬。月娘只得对玉楼几个说道:“瞧这个韶刀!死也死了,你还能哭活她?哭两声,丢开手罢了,只顾扯长绊儿哭起来。这几夜没睡,头也没梳,脸也没洗,一夜下来,黄汤辣水还没尝着,就是铁人也禁不住。把头梳了,吃点甚么,另有事儿要办哩。”
西门庆点着头听着,如刀割心肝普通,哭道:“我的姐姐,你所言我晓得,你休挂虑我了。我西门庆哪世里绝缘短幸,当代里与你伉俪不到头!疼杀我也,天杀我也!”
西门庆说道:“我的姐姐,你不要管。有我西门庆在一日,扶养你一日。”
西门庆来到大厅,带领小厮收卷书画,围上帏屏。把瓶儿用板门抬出,停于正寝,下铺锦褥,上覆纸被,安设几筵香案,点起一盏随身灯来。又专委两个小厮在旁奉养,一个打磬,一个炷纸。使玳安去请阴阳徐先生来看时批书。王姑子也开端喃喃呐呐,替瓶儿念《密多心经》、《药师经》、《解冤经》、《楞严经》并《大悲中道神咒》,请带路王菩萨与她接引冥途。西门庆安排结束,坐在一旁,望着瓶儿的尸体,不由得上前,手拘着胸膛,抚尸大恸,哭了又哭,口口声声只叫着“我的好性儿有仁义的姐姐”,把声都呼哑了。
瓶儿听出西门庆出去,挣着翻过身来,说道:“我的哥哥,你如何这么久不出去?那羽士点的灯如何?”
瓶儿说道:“甚么灵,回个神主子,过五七烧了罢了。”
正说着,陈经济拿着九匹水光绢出去:“爹说教娘们剪各房熟行帕,剩下的与娘们做裙子。”
众妇女听了这番话,皆各感喟。
“洗了脸倒好。”月娘说道,“头里使小厮请他后边洗脸,他把小厮踢出来,谁再敢问?”
西门庆熬了一夜没睡,这五更天亮时又忙了一阵,心中悲哀,神思恍乱,稍见分歧本身的意,便骂丫头,踢小厮。安排来保去了,又走到瓶儿跟前,守着放声哭叫。玳安站立一旁,也哭得言不得语不得。
西门庆谢了,遵循潘羽士安插,一一备办伏贴,本身则在书房中沐浴斋戒,换了净衣。
西门庆说道:“我前夕也做了这么个梦,梦见东京翟亲家那边送了六根簪儿,内有一根折了。我说可惜儿的,教我夜里奉告房下,不想前边断了气。好不睁眼的天,撇得我真好苦!宁肯教我西门庆死了,眼不见就罢了。到明日,一时半霎想起来,你教我怎不心疼?平时我又没曾亏欠了人,天何本日夺吾所爱之甚也!先是一个孩儿没了,本日她又长伸脚子去了,我还活活着上做甚么?虽有钱过北斗,成何大用!”
西门庆答道:“属羊的,二十七岁。”
吴月娘使出玳安来,教徐先生看看黑书上,往哪方去了。这徐先生一面翻开阴阳秘书旁观,说道:“本日丙子日,乃是正丑时死者,上应宝瓶宫,下临齐地。宿世曾在济州王家作男人,打死怀胎母羊,当代为女人属羊。禀性柔婉,自幼无诡计之事,父母双亡,六亲无靠;先与人家作妾,受大娘子气;及至有夫主,又不相投,犯三刑六害;中年虽招贵夫,常有疾病,比肩反面,生子夭亡;主活力疾,肚腹流血而死。前九日魂去,托生河南汴梁开封府袁批示家为女,艰巨不能度日;后担搁至二十岁,嫁一大族,长幼不对;中年纳福,寿至四十二岁,得气而终。”
西门庆从速问道:“法官,可解禳么?”
月娘听了这些话,心中就有些不耐烦,对西门庆说道:“你看韶刀,哭两声儿丢开罢了。一个死人身上,也没个忌讳,倘若口里恶气扑着了你,你也就真要同她去了。她没过好日子,谁过好日子来?人死如灯灭,半晌时不信。留得住她当然好!大家寿数到了,那个不打这条路儿来?”因而要李娇儿和孟玉楼去寻衣服来与瓶儿穿上,本身则和弓足一道为瓶儿梳头。
徐先生说道:“五七里没有安葬日期,倒是四七里,宜择十月初八日丁酉中午破土,十二日辛丑巳时安葬,百口六位本命都不犯。”
统统清算伏贴,西门庆将潘羽士领进,走到瓶儿房穿廊台基下。那羽士今后退了两步,似有呵叱之状,喃喃地又说了几句,才进了房中。潘羽士面向病榻而立,环顾四周,又仗剑手内,掐指步罡,念念有辞。然后走出明间,朝外设下香案。西门庆焚了香。潘羽士焚过符,喝道:“值日神将,不来等甚!”噀了一口法水去。只见一阵暴风过后,一黄巾力士拱立阶前,大声说道:“召吾神那厢使令?”潘羽士说道:“西门氏门中李氏阴人不安,投告于我案下。汝即与我拘当坊地盘,本家六神,查考有何邪祟,即与我擒来,不得迟滞。”说完,那神不见了。潘羽士瞑目变神,端坐于位上,敲击令牌,如同问事一样。好久,才睁目离座。
不一会儿,棋童儿请了应伯爵、谢希大来到。二人进门便扑倒灵前地下,哭了半日,总叫着:“我的有仁义的嫂子。”
西门庆说道:“正丑时断气。”
弓足说道:“她没得过好日子,哪个偏受用着甚么哩?都是一个跳板儿上人。”
西门庆说道:“你放心,灯上无妨事。”
西门庆单独一人坐于书房中,望着蜡烛落泪,心如刀绞,长叹短叹:“法官戒我休往房里去,我怎生忍得,宁肯我死了也罢,须得守着她,和她说句话儿。”想到这,进了瓶儿房中,见瓶儿面朝里睡,便坐在边上。
月娘说道:“眼眶儿也塌了,嘴唇儿也干了,耳轮儿也焦了,还好甚么?也只在迟早。她这个病,伤身不悲伤,就是这般聪明,临断气还说话儿。”
西门庆又说道:“她来咱家这几年,大大小小没曾惹了一小我,且又是个好脾气儿,又稳定说话,你教我那里舍得她!”说着,又哭了。
瓶儿待西门庆出去,唤了迎春和奶子:“你们扶我面朝里略倒倒儿。”又问:“天有多咱时分了?”
月娘再看西门庆,还伏在瓶儿身上号哭:“天杀了我西门庆了!姐姐,你在我家三年风景,一天好日子也没过,都是我坑陷了你了!”
潘弓足用默算计上房
瓶儿说:“我的哥哥,你还哄我哩!刚才那厮领着两小我,又来我跟前闹了一回,说道:你请法师来遣我,我已告准在阴司,决不容你。还申明日便来拿我。”
西门庆只得说道:“也罢,到十月十二日发引,不再他日子了。”
潘羽士说道:“此位娘子,被宿世冤愆诉于阴曹,非邪祟而至,不成擒之。”
“乃是第六的小妾。”西门庆说道,“生了个拙病,淹淹缠缠,也这些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