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城
总之,嘉靖三十八年是个好风景,应得天时、天时、人和的吉言。几处造园子的内里,有两处称得上异景,一为彭姓人家,其子当年正科会试落第,其父则上任刑部,官至尚书。一上一下,是在运势,就要以造园子振旗鼓。将宅西边足百亩菜畦子圈下,请的一名造园大师,专会叠石。以是,这园子就以石为大旨:异峰崛起,危如累卵,重峦叠嶂,穿流漏雨,自是不必说了,只谓平常文章。另有紧急,称得上诗眼的,是几具奇石,不知从那里得来,满是可遇不成求:有一具“玉小巧”,遍体七十二孔,以水灌顶,孔孔泉流,石底燃一炉香,窍窍烟出;又一具“三生石”,色随时变,立春由苍而翠,到立夏几如碧绿,然后渐深,转向烟灰,到冬至黑尽,又渐透青,立春时又及翠,如同还魂;还一具名“含情”,梅雨时分泪如雨下;再有一块石,看似平平无奇,倒是从菜畦中掘出,上刻一个字“愉”,无落款,字体颇古,似有些前缘,立于园中,亦作了园名……前人说“仁者乐山,智者乐水”,造园大师实在从石中取山,隐一个“仁”字。这是异景之一,异景之二在申家。
其年,申明世三十五岁,儒世长十二岁,恰好一轮,都肖羊。自古就有男羊宝贵的说法,走遍天下有吃喝,在兄弟二人,非常应验。祖产极丰,运营盐业,就很可观,又有大片地步,姑苏处所上顷的棉田,松江则是稻麦,浙一带又有桑林与竹山,朱元璋修明长城,到江南募银子,他家也饶上一份,称得上是名绅。他们兄弟一辈,世道安定,天无大灾,国无大乱,田产增了一倍多,可说过着锦衣玉食的糊口。兄弟俩都是高身量,猿臂,蜂腰,长脸型,肤色白净。儒世去到西南处所做太守,很吃了苦,勉强做了三年,父亲归天,丁忧离任,一旦回家就再不去了。离家的三年,已染了些风霜,面上就有苍色。明世要年青一轮,本性也轻巧一些,不知人间的罪恶,新中了进士,意气风发,神情飞扬,脸庞一层玉白,光彩照人。两人都着湖绸便服,头顶圆帽,披儒巾。儒世的一身是皂色隐回字纹,明世是一种暗青,藏紫色团花。两人都系靛蓝丝绵腰带,青色布靴。芦苇绝顶,露一具划子埠,弃舟
为请白木工造园子,申家兄弟特地去一趟白鹤村。换了别家,断不作此举,怕*份,可这就是申家作派与人分歧,一是待民气诚,不管尊卑长幼;二也是爱玩乐。白鹤村听来有几分仙名,白鹤江中又特有一种四腮鱼,而他们,雅兴俗兴皆备,是以,选一个日子,兴冲冲地去了。行一段水路,乘一程轿车,再渡水。此地水网交叉,这些年疏浚有成,通畅很多,舟楫折几次头,帆篷转几向,便人了白鹤江。两边芦苇高并且密,偶尔破开一线,就有水绿的秧田掠过,随即弥合,隔断视野,却有无数线的光透进。芦丛淡薄一些,绰约可见后边的房舍,皮影样走过,又像走马灯上的风景。然后就听小孩子们嚷:新进士来了,新进士来了!
大木工多不住在市镇,他们住那里呢西门外,约莫七八里,就是热烈的七宝镇,向北行二三里,顷刻间便平静下来,一条细水,连绵于芦花之间,古时柄息过白鹤,因而,水叫白鹤江,村叫白鹤村。白鹤村的村庄非通例整,村道贯东西向,巷道则南北通,构成一个连一个井字。院落普通大小,屋脊一齐凹凸,门和窗是浅显白木,匠作却精到,木面光亮,推拉轻巧。迎门的案上,供的多是鲁祖师,这就是大木工的家。不知谁是头一个,徒弟带门徒,徒子带徒孙,一辈连一辈往这里迁,实在是杂姓,但人们都称白木工。现在,火食垂垂稠密,白鹤的踪迹就稀了,可贵飞来一只两只,在水上起落,许是寻旧巢穴,没寻着,又飞走了。
嘉靖年另有一桩德政,就是筑城。三十二这一年,四至六月之间,就有五次倭寇从海上来犯,烧、杀、掠、抢,无恶不作。官绅上奏朝廷,恳请筑城,得允以后,知府当即命令,捐献集资,划界制图。一时候,拆屋献田,倾家助役。十月完工,十仲春便拔地而起城池。说及时真及时,仅一个月过后,倭寇就来,碰了个钉子,悻悻但是去。三十五年,卷土重来,足足围城十七日,到底也没有到手。三十七年,崇福道院重修,立碑记抗倭事迹。白此,上海平靖。
本朝开端,此地就起了造园的民风。中了进士,出去仕进,或者本来在内里仕进,现在离任回家,都要兴土木造园子。近二百年里,苏松一带,大大小小的园子,无以计数。
自洪武三年,开科取士,士子如同久旱逢雨露。特别江南处所,多有殷实富庶人家,却不大有来源,读了书不过用作愤世嫉俗,抑或吟风咏月,总之自家消遣。一旦敞开六合,出息在望,无不跃跃欲试。因而,黉舍林立,人才辈出,到此时,可说鼎盛。那些大小园子,就是证明。每到春暖,这边草长,那边莺飞,各处都是花开,气象非常繁华。
由造园子引发,周边州里,多有以土木为生存的。凿池子,烧砖瓦窑,开山取石,筛土运沙,运营苗圃……也就是依着这些谋生,镇市扩大繁华,房屋鳞次栉比,商店成行,酒旗林立,到入夜时分,换成红灯笼,的确满天流萤,又有一起谋生出场了。造园的工艺里,木工为最大。愉园里的奇石,天香园的桃林,是题额无疑,山、水、树、径可称辞藻,可再是神来之笔,终不成章句,需求依凭于亭台楼阁,方能连缀成赋咏曲唱。就是说,木工的活计干系到园子的布局,画园子的图是要经他们的眼睛,略有不是,便被挑出来,不管甚么造园大师,内心都怵几分,以是人称大木工。
申家次子申明世中进士而造园。申家不像彭家有渊源,只在此辈中才与经济宦途有涉。宗子申儒世在道州做太守,数年前离任回家,造园子名“万竹村”,以竹子为题。做兄长的本意是新园子取“菊”或“梅”,但内心也觉寒素了些,因兄弟不像他,是归隐,相反,正在待发之势,就想到白玉兰。白玉兰树干硕壮,花朵丰腴,堪载浑厚之德。申明世却有些游移,说白玉兰着花时确切昌大夸姣,但谢落也是大块大块地凋蔽,触目惊心。申儒世一想也是,又发起紫藤。申明世沉吟一时候,昂首笑道:桂花如何申儒世也笑了,“桂花”摆了然“折桂”的意义,浅近了不说,又是可食的香味,蔬笋的膏腴,晓得兄弟是在敷衍,表示紫藤也分歧意。便把话题放下,先择地再说。
这一回申儒世主张已定,不容兄弟辩驳,就在他的万竹村东邻。那边稀有十亩地,原就是造万竹村时一并圈下,用去不敷一半,租给四周农户栽桃。因而,兄弟二人结伴往万竹村东看地,远远就见一片红云悬浮,本来是桃花盛开,花朵丛中,穿行飞舞成千上万粉蝶,如同花蕊从天而降,地下则碧绿缠绕,是间种的蚕豆,豆荚子在风中响着铃铛。申明世手一指:就是它了,桃花。申儒世并不非常附和,觉着色彩过分柔滑,不免有脂粉气。但再想落花成果,到底与稼穑有关,以是要把园名应在果实上,或者就叫“桃露”,还是感觉俗媚,或者“蟠桃林”,也不对,老是入偏锋。苦心揣摩,又有一名:沁芳。意境虽素净了些,字面却另有几分高雅,明世听了,默念几遍,决然道:叫“天香”。“天香”得自“沁芳”,却要高古,儒世不由佩服了。如此,多少离桃林的立意远开去,但非论如何称呼,园子还是以桃林取名胜。
此地临海,江水携泥沙打击而下,逐成陆地平原,是以而称上海。南北东西河网密布,多少年多少代,总苦于淤塞,无数水沟成了高山,舟船断路,又有无数高山犁成水沟,人家淹涝。每逢潮汛,泥泽交叉,再倒灌进海水,比如在盐卤中浆一遍。历朝历代,无不忙于开河与疏浚。及至本朝,拓宽一条范家浜,与旧河黄浦,南跄浦分解申江,直向海口去。又疏浚咸塘港、虬江、北沙港、蒲汇塘、吴淞江、顾浦、大瓦浦……一并归向申江,奔腾人海,一个浑沌天下终分出经纬来。嘉靖年,申江两岸设了六处官渡,通途便有了通途。
嘉靖三十八年,上海有好几处破土完工,造园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