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女帝师一(13)

世人不敢迟误，纷繁退开。我顺手拿起一柄折扇，坐在床边悄悄扇动。高曜眼皮一动，梦话半句，世人这才大大松了一口气。俄然身子被人大力一推，我蓦地从床沿上摔了下来，左肘在地上一撑，顿时有钻心的疼痛袭上心头。红叶惊呼，忙上前扶起我。只见王氏已抢过扇子，坐在我方才坐过的处所。她固然无知，却也不蠢。

李氏起家道：“多谢大人。”说罢又命芸儿叩首，姑侄俩方才辞职。

我更加猎奇：“王嬷嬷究竟有甚么好处？竟让殿下如此依靠？”

李氏应了，问道：“大人的伤好些了么？”我点点头，她又道，“本来晚间殿下还要习字，但明天恐怕是不能了。请大人埋头养伤，晚间不必来了。殿下的景象奴婢会遣芸儿来回禀的，大人且放宽解。”我微微一笑：“嬷嬷在这里，我没有甚么不放心的。”

银太医道：“殿下早已醒了，只是有些衰弱，将养一天便好了。”我这才放心。

王氏低头急趋，驱逐皇后入了寝殿，反手将门一掩，将我和李氏断绝在外。寝殿中传来娇声细语、唯唯答允，我与李氏相视一眼，各自放心。很久，皇火线才出来，在殿上坐了，说道：“究竟是如何回事？”

李氏忙道：“姑姑所言甚是，奴婢亦不敢教大人担不是。芸儿年纪还小，奴婢也还要再奉侍一两年，大人可渐渐要不迟。”

我前日自皇后处得知高曜爱好戏水，每常沐浴，都极耗时。我忍气道：“嬷嬷，殿下才刚出了很多汗，该当静半个时候沐浴才好，不然于身材无益。”

红叶嫌恶道：“女人一片美意，这个王嬷嬷当真可爱。”

绿萼怒道：“宫闱禁地，嬷嬷怎能脱手推搡女官？”

我忙道：“快翻开窗户！”

忽听内里一阵喧闹，一个稚嫩的童音大声嚷渴。我启窗一看，公然是高曜回宫了。只见他小脸通红，满头大汗。李氏领宫人捧着汗巾茶水出来，却只站在一边，由王氏奉侍。芸儿恭立一旁，顶着掠过汗的热巾。未几时，宫人们提着木桶进收支出，筹办热水为高曜沐浴。

红叶正要抱怨两句，绿萼却抢在她前面问道：“女人，为何出了大汗不能当即沐浴？”

我笑道：“嬷嬷自有好处，怎见得就得不到皇后和殿下的欢心呢？来日方长，嬷嬷万不成悲观。”

我笑道：“既如此，我就不扰了。嬷嬷只说我来过了。”

那宫人道：“殿下晕畴昔了，我要去请太医！你别拦我！”说罢用力甩脱红叶，跑出宫外了。

芳馨道：“女人受委曲了。奴婢有个主张，女人可愿一听？”

李氏低声道：“殿下还在安息，桂旗也在内里，王嬷嬷陪着。大人这会儿出来，恐怕……”

我坐久了有些背酸，因而斜倚在锦靠上：“嬷嬷且放宽解。芸儿若喜好，尽管来灵修殿玩耍。”

李氏一怔，低头道：“大人的话，奴婢服膺。”

走进启祥殿，只见李氏带着几个宫人守在寝殿外，见我出去，行了一礼。我笑道：“殿下好些了么？我放心不下，过来看看。”

我又道：“皇后不喜好周贵妃，这宫里大家晓得，莫非皇后也不喜好陆贵妃么？”

芳馨道：“女人公然如许想，就是奴婢们的造化。”

绿萼道：“女人去看殿下也罢了，就怕还要再看那人一张嘴脸。”

芳馨道：“皇后一贯对陆贵妃还好，明天却不知是如何了。”我垂目不语，芳馨也不再说下去。好一会儿，我叹道：“去启祥殿。”

听闻太医到时，高曜已然转醒。

李氏道：“不敢。”

我叹道：“就这么办吧。”

绿萼还要实际，我上前扯了扯她的袖子：“不必说了。我们归去吧。”王氏忙着为高曜掩被擦拭，世人找扇子递水、拧巾子擦地得忙成一团，无人理睬我。

趁他写方剂的工夫，我问道：“叨教大人，殿下好了么？”

我又问：“殿下身边有几个如许的小丫头？”

王氏冷冷道：“殿下出了汗，若由他吹风，反倒抱病。大人读书虽好，却那里晓得这些！”

我笑道：“嬷嬷与我昔日虽见过几面，但从无厚交。且嬷嬷奉侍殿下，又能在皇前面前说得上话。芸儿的事，怎不求皇后，反倒拜托于我？”

我试着动脱手肘，仍然是疼，只得用右手悄悄揉着左肘。掌内心是密密绣纹，痛觉与触觉缠杂不清。“姑姑请说。”

李氏苦笑道：“大人初入宫，另有所不知。固然都是乳母，可一来她是皇后的亲戚，二来她的当家还做着官，以是殿下身边的人，没有不顾忌她的。因她奉侍殿下忠心妥当，殿下也依靠她，皇后便只认她一个。客岁一个小宫女大着胆量告过一状，皇后并不睬会。那小宫女反被她各式摧辱，最后还是陆贵妃看不畴昔，将她带去了东宫。是以大师宁肯忍耐些，也不去招惹她。”

芳馨笑道：“奴婢就晓得女人要问这个。不错，自来皇子在结婚之前会挑两个女孩放在府里。李氏的侄女将来若能为殿下的侍妾，天然是个好归宿。更何况殿下还是皇后之子。固然她位分不会很高，老是一桩繁华，李氏也算能向兄嫂交代了。”

两人走后，我起家望一望窗外，但见刚才阴沉的天空，已有滚滚白云横过天涯。云影轻巧无声，我却听到它们争前恐后的互诘与鼓噪，不觉有白云苍狗、梦幻泡影的虚凉之感。

芳馨忙道：“嬷嬷心疼侄女，我们大人岂会不知？只是芸儿本来是奉侍殿下的，没有殿下才搬到长宁宫来，大人便要了身边人去的事理。皇后晓得了，只怕会见怪大人的。”

李嬷嬷面色安静，目光却透着不屑：“殿下喜好做甚么，她便由着殿下的性子来，向来不劝。偶然还会做在前面，讨殿下的欢心。畴前在中宫住着，皇后把守得紧，倒还不敢如何。只要殿下偶尔贪吃零食生果，她便由着殿下吃，殿下读书偷个懒，她也帮着在皇前面前讳饰。这还罢了。大人只看明天，皇后明显叮咛她奉侍殿下昼寝，她却带殿下去了益园。只怕殿下不得午歇，又在园子里吹了风，返来该嚷头疼了。现在皇后也看不着了，且由她奉迎。”

芳馨道：“临时只要芸儿一个。殿下还不到五岁，天然靠近和本身年纪相仿的孩子。芸儿模样又好，人也聪明，怨不得王氏容不下她。”

我忍下眼泪，说道：“我传闻她恶，却没想到如许恶。”

我又道：“玉机也有一事要就教嬷嬷。”

绿萼笑道：“银太医是左院判，是最有仁心的。才刚那王嬷嬷还拦着，说女人请不动院判大人。银大人也不睬她，这就来了。”

我俄然想起一事，合起书问芳馨道：“这位李嬷嬷若真怕侄女亏损，不如求皇后，准她带侄女出宫，将来自行聘嫁，岂不好？为何要将芸儿留在宫中？既留在宫中，去奉侍公主就很好，安逸不说，还高贵，她又为何不去？她只想将芸儿留在我身边，也就是还留在殿下身边。留在殿下身边，究竟有何好处？”

未几时绿萼领了一名老太医出去：“女人，这是银太医。”

我忙带着绿萼与红叶去了启祥殿，只见寝殿外室当中水汽环绕，一股乳白的香风劈面而来。我忙问王氏道：“嬷嬷，叨教殿下在那边？”

我又道：“让开些，让殿下好透气。”

绿萼道：“姑姑放心，我晓得。”

我忙又回到启祥殿，只见寝殿门大开，外室中水汽环绕，几近劈面不成见人。走进寝殿外室，忽觉脚底一滑，红叶和绿萼忙扶住了我。我低头，面前是茫茫雾气。脚尖一热，地上的积水已渗入了绣鞋。

说话间，人报皇厥后了，我和李氏忙到宫外跪迎。皇后的双颊出现惊怒的红潮，瞋目冷扫，拂袖进了启祥殿。我和李氏忙跟从奉侍。皇后换了一身紫棠色平金画眉绕枝纹长衣，挽着惊鸿髻，几支富丽的金钗在落日下灼灼有光，脂粉也较午间浓厚，显是经心打扮过。

洁白的指尖沿着青瓷茶盏上蜿蜒的草藤渐渐打圈，我不由笑道：“嬷嬷既坦诚相见，玉机便直言不讳了。嬷嬷仿佛很怕王嬷嬷，这是何故？”

话音刚落，忽听启祥殿响起宫人惶恐失措地惊叫：“快去请太医！”一个宫人失魂落魄地跑出启祥殿，红叶追出去一把拉住她，“出了何事？”

芳馨叮咛道：“你在启祥殿外候着，看太医出来了再请，别落了不敬皇子的话柄。”

我见她实在无知，也不睬会她，忙与红叶绿萼将隔扇窗户一一翻开。王氏待要禁止，俄然被红叶拦腰抱住。世人都呆了，几个宫人赶快上前拉开红叶，绿萼又上去帮着红叶。殿中你拉我扯，乱成一片。我又开了寝殿的门，一阵暖风穿过，遣散了大半水汽。

王氏白她一眼：“是大人本身没有坐稳，怎能怪奴婢？”

芳馨笑道：“鄙谚说烧开的水不响，会咬的狗不叫。女人且想一想，殿下本来有八位乳母，现在只剩了两位，剩下的两位，哪位又是省油的灯？王氏得皇后和殿下喜好，人却不大灵光，不如李氏肯用心机。只看女人要成全哪位了。”

李氏面色一黯：“奴婢能有甚么好处呢，不过每日在殿下睡前，给殿下说个故事。奴婢也没甚么见地，除了那几个孝子贤孙的，也实在没甚么可说的，殿下早就听絮了。”想是王氏晓得李氏无甚能为，以是准她睡前在高曜床头逗留半晌，白日里贴身奉侍的事情，从不让她经手。

李氏叹道：“大人既问了，奴婢不敢不据实以答。这是因为芸儿还小，奴婢若去求皇后，皇后即使开恩，多数也是遣她去奉侍别的皇子公主，孤身在别宫，不免要受气。现在选了大人出去，大人读书明理，芸儿跟从服侍，多少也能学个眉法眼低，倒比奉侍皇子公主好些。奴婢的兄嫂生前只留下芸儿一个孩子，是以奴婢只得大胆来求大人。失礼之处，望大人恕罪。”提及家故的兄嫂，李氏举帕拭泪。

皇后甚是烦躁，声音不免锋利：“你贴身奉侍皇子，出了如许的忽略，实在该打！”

我身材尚未长成，比王氏矮着一截。她居高临下，傲视道：“殿下在里屋换衣，大人不在灵修殿安息，到启祥殿来有何贵干？”

绿萼道：“启祥殿有现成的太医，奴婢去请。”

我还要再劝，却见李氏向我使个眼色，悄悄点头。忽见寝殿门自内翻开，一个宫人提了空桶出来，我向里一望，只见高曜趴在浴桶边上向外嘻嘻笑着。我无法，只得先回灵修殿。

李氏感激道：“多谢大人。”这才命芸儿起家。

王氏哭道：“这会儿开窗，灌进风来，更加不好了。”

殿中诸人跪了一地。王氏道：“殿下明天欢畅，在益园中多玩了一会儿。沐浴时水多了些，便……便晕畴昔了。”

我淡淡一笑道：“嬷嬷放心，我很喜好芸儿，姑姑不说，我也会极力照拂。”

我缓缓道：“大汗后血脉偾张，若立即沐浴，屋子又不透气，轻者头晕目炫，重者晕厥。”

芳馨将我的手臂架在桌上，说道：“殿下第一天搬到长宁宫，便出如许的祸事，今后可如何好呢？”

我呆了一呆，方才问道：“圣上也是如此么？”

芳馨一面替我揉着，一面柔声道：“王氏不敬女巡，有违宫规。她如许浮滑，不过是仗了皇后的势。我们冒莽撞失地回了，皇后若不觉得意，反滋长她的戾气。不如让奴婢将这件事传出去，事关殿下，皇后自会从别处得知。若皇后心疼女人，自会惩戒王氏，安抚女人。若只假装不知，我们也好早作策划。”

走进阁房，只见高曜双目紧闭，裹着浴巾躺在雕花大床上。外室中的水汽突入阁房，到处都变得潮湿而恍惚。世人团团围住大床不知所措，王氏哭了起来。

芳馨道：“圣上刚即位时，也有两个身份寒微的妃嫔，但不久就被打发去奉侍太后了。”

闻声“会咬的狗不叫”，我不由一乐：“我能成全谁？只求承平度日，至于谁在殿下身边奉养，谁做了殿下的侍妾，与我何干？”

芳馨悄悄为我挽起衣袖，只见手肘上一片青紫。又拉着我的手高低一动，我痛得哎哟一声。芳馨道：“女人恐怕伤了筋骨，还请太医来看看为好。”

顺手翻着史乘，几行字在我面前跳来跳去：“吕太后时，窦姬以良家子入宫侍太后。太后出宫人以赐诸王，各五人，窦姬与在行中……至代，代王独幸窦姬……及代王立为帝，而王后所生四男更病死。孝文帝立数月，公卿请立太子，而窦姬长男最长，立为太子。立窦姬为皇后，女嫖为长公主……”[21]

但见银太医虽老，气色却好，一时竟看不出年纪。很有几分童颜白发、道骨仙风的意味。我看他穿戴鹭鸶补服，知是六品院判，忙起家施礼。银太医拦住我，暖和道：“大人有伤，不成劳动。”

我这才明白，高曜是读书人，李芸只要跟在我身边学到些“眉法眼低”，今后才有能够为高曜所宠嬖。高曜五岁，李芸七岁，此时髦在孩提之间，李氏若非至心疼爱侄女，又何必这般早早策划、死力催促？都说“诱人之方，惟名与利”[22]，李氏为侄女所谋的，却并不止于名利。

我大奇：“殿下无端昏迷是大事，如何桂旗不直接回禀皇后娘娘？”

芳馨道：“刚才听桂旗的口气，仿佛皇后在陆贵妃宫里发了脾气，她们不敢冒然去回。”

送过银太医，芳馨返来禀道：“才刚守坤宫的桂旗过来，只说皇后现在陆贵妃宫里不得闲。以是她先来长宁宫问个清楚，看事情轻重缓急再回皇后。奴婢就让小西把刚才的事透了些风给桂旗身边的小丫头。”

银太医看了我的伤势，说道：“女人的左肘瘀血积滞，些微伤了骨膜，不过不打紧。只需服些祛风散瘀的药，再贴两剂膏药就能病愈。”说罢开了一张内服的方剂，写了一个膏药的名字，交给身后的内侍医官。

我叹道：“李嬷嬷还真是一番苦心，常日里倒是不声不响。”

我抿嘴一笑：“微末之技，何足挂齿？殿下年小，偶然不免贪玩，但总归是个沉稳好学的孩子。殿下一每天长大，也越来越懂事，嬷嬷天然晓得如何才气抓住殿下的心。”

我甚是无法：“殿下住在长宁宫，他病了我却不去看望，转头她在皇后跟前嚼舌根子，又有很多闲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