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何以他乡置此身
别时私语语尚温,半夜家书欲销魂。何故他乡置此身。念君恩,两地天涯一片心。
陆离无法一笑,忙安抚道:“好,我念。”他展开纸笺,看到内容的一瞬讶异地挑了挑眉,放柔了声音念叨:“一别两地长思君,独向傍晚懒弄琴。且借鸿雁诉此心。灯烛昏,不见儿郎逐轻尘。”
徐天阁并不否定,笑道:“前二十板子是你应得的,算是小惩大诫;前面二十板子……算是我冤枉你了!如许,若此次霸占西州城,我便容你回家一趟,如何?”苏子澈心下嘲笑,他已经深切敌营,若还是被北黎霸占了西州,那他倒不如以死赔罪,另有甚么脸面见长安父老。苏子澈毫不踌躇地摇首,又偏过甚不让徐天阁看到他面上的神采,道:“我不回家。”徐天阁觉得他在为挨打之事闹脾气,笑了笑道:“是我准你回家,不会再为此事打你。”
陆离觉得他要给天子复书,便依言取来了纸笔,放在榻边的小几上,苏子澈始终埋头在臂弯,连看也未看一眼,闷声道:“我说,你写。”陆离不欲参与他与天子间的事,又怕代笔而书会令今上担忧其间景象,踌躇道:“既是给陛下的手札,郎君亲身写不是更好,何必让我代笔?”
日暮四合,打更的声音由远及近,再由近及远,不知过了多久,帐外俄然响起短促的脚步声,越来越近,直到在门口处忽地慢了下来。
苏子澈还是点头,额上的汗水半晌又打湿了枕头,徐天阁再次起家给他倒了杯茶,温声道:“那你想要甚么,说出来,我能做到就许了你。”苏子澈正在饮茶水,听到此话忽地被呛了一下,狼狈地咳嗽起来。徐天阁笑着轻抚他脊背,道:“别急,渐渐说。”
“不!不消……”苏子澈极快地反对道,“我不想他看到我现在的模样。”他身后剧痛不止,身上中衣湿了一次又一次,像是被霜雪侵过,整小我狼狈又蕉萃。
苏子澈在长安没少听过杜宇啼鸣,只是无忧无虑的他听不出甚么悲切来,直到身在他乡才觉出了离恨苦,他悄悄地听了一会儿,道:“前几月还在南苑行宫赏牡丹,吃的是玉盘珍羞,穿的是绫罗斑斓,转眼却在漠北苦荒之地,一身粗布铁甲,蒙受着严苛军法。陆离,你悔怨跟我过来么?”陆离苦笑道:“我悔怨没能庇护好你,让你一再被那蛮夷将军狠打。”
他未看过苏子澈写给天子的手札,天然不知这支小令是天子用前韵相和,诉别后相思,更没有想到,一贯脾气淡泊不苟谈笑的至尊竟也有如此细致的心机,会给弟弟写如许和顺缠绵的诗词。
他一动未动,伏在陆离怀中闷声闷气道:“念。”毕竟是天子亲笔写给弟弟的手札,他和苏子澈虽密切,却不肯窥测天子的苦衷,正踌躇不定,苏子澈已不耐烦地催促道:“磨蹭甚么!我不看,你念给我。”
大漠的懦夫,天然是指徐天阁的死士。苏子澈低垂了视野,道:“你是觉得我要逃战,感觉本身看错了人,才对我下此……”他本想说“下此毒手”,可想到徐天阁狠戾无情的性子,话到嘴边又转了个弯,“才要给我个经验,对么?”
苏子澈笑着低头,悄悄“嗯”了一声,鼻头却猛地一酸,眼眶也跟着红了起来。陆离干脆坐到榻大将他揽在怀里,苏子澈反手推他没能推开,反而被抱得更紧,他愣愣地停了半晌,随即用力抱住陆离的腰,趴在他怀里哭泣着哭了起来,像是一个被狠狠欺负了的孩童,在见到亲人后再也忍不住的不幸与委曲。
“我想见陆少安,将军,你能不能……”苏子澈欲言又止,像是惊骇本身一言不慎又遭惩罚,他决计抬高了声音,仿佛如许即便说错也能不受棰楚。徐天阁见他同本身说话仍带着三分谨慎,晓得本日的科罚实在吓到了这个未受过苦的儿郎,笑道:“是你阿谁同亲?我记得谢清之也是你同亲,要不要把他一起叫来?”
“郎君……”陆离停了笔,“郎君既然如此驰念陛下,还是亲身复书比较好,陛下见了你的字定然欢畅。”苏子澈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直将他看得不敢与之对视,方冷冷开口道:“我累了,你归去吧。”
陆离顺着他的脊背一下下轻抚,直到怀中的少年垂垂安静下来,才担忧又谨慎地问道:“郎君,让我看一眼你的伤势,好不好?”
他这话说得别有用心,徐天阁公然不负他所望,结实的唇线弯出一个温和的弧度,道:“好。”苏子澈顿时满心欢乐,感觉挨这顿打也值了,又俄然止了笑,神情重又疲劳起来。徐天阁见贰表情窜改如此之快,不由猎奇问道:“如何了?”
过了好久,苏子澈方从他怀里抬开端来,一双眼睛又红又肿,眼神闪躲着不看陆离,仿佛如许就能不被他发明本身哭过普通。陆离不去戳破他的掩耳盗铃,只体贴问道:“郎君喝水么?”苏子澈摇点头,轻声道:“拿笔墨来。”
他将此事奉告陆离,心头如一块大石落下,又精疲力尽般软在陆离怀里,道,“过了此次,让清之回长……归去吧,好好劝劝陛下,不要让他真的封甚么男妃。”陆离有一瞬的游移,恍忽想起甚么事般,从怀中摸出一个纸笺,低声道:“方才我来这之前,刚好收到陛下的尺书,请郎君过目。”
军医的药还是有几分功效的,苏子澈已不似刚挨打时痛得汗水淋漓,不但安安稳稳地睡了一觉,醒来后的疼痛也并非不成忍,见到陆离后还能微微一笑,打趣道:“我现在不能归去了,你对劲么?”帐中不知有谁来过,燃着数支儿臂粗的蜡烛,陆离缓缓走近,想看下他的伤势又怕他不肯,跪在榻边用衣袖为他拭去脸上残留的几滴盗汗,勉强笑了下,声音微微发紧:“我当时应当拦住你的,你……痛得紧么?”
苏子澈偏过甚不睬他,白净的侧脸上另有残存的汗渍,那唇也褪去了赤色,瞧来与面色无异,陆离又提起笔,柔声问道:“半夜家书欲销魂,下一句是甚么?”
陆离顿时变到手足无措,苏子澈受尽恩宠,一贯的放肆放肆,即使幼经常在他跟前撒娇耍赖,稍有不快意便哭的梨花带雨,但他那眼泪是招之即来挥之即去,多数是如变脸普通当不得真,只是吃准了别人会心疼。他多少次在天子重罚后谈笑自如,也曾负气之下夜寻才子,或是迁怒于人动辄吵架,却从未有一次像现在如许,因为一阕词而无声堕泪。
苏子澈痛苦之余,犹不忘本身来此目标,故作游移问道:“不是说近期不再发兵,为何又要攻城?”
徐天阁沉默半晌,俯身悄悄地抱了他一下,苏子澈猛一瑟缩,见徐天阁并非又要打他,方缓缓放软了身子,只听徐天阁温声道:“是我曲解了你,别难过了。十今后雄师就要攻打西州城,你没上过疆场,跟在我身边就好,莫要逞强。”
徐天阁轻叹一口气,道:“我方才让军医在你喝的汤药里加了些助眠的草药,你先好好睡一觉,睡醒他就来了。”
苏子澈点头不肯,扯着陆离的衣服迫他低下头来,贴着耳朵轻声道:“黎国的死士已混入西州,会假装成后备军来暗害陆将军――我不知有多少个,你让天机阁去查,必然要在他们脱手前处理掉这些人。别的,十今后黎军将攻西州,让令尊做好防备。”
打发走了军医和兵士,徐天阁看着苏子澈委曲无助的模样,重又觉出几用心疼来,取出一方帕子将他脸上的汗水泪水细细擦了洁净,又去看他的伤势。
“不好。”他干脆地回绝,神采淡淡道,“你如果不想写,那我就不答复陛下了。”陆离不肯惹他活力,只好笑着承诺,平宣提笔道:“郎君要写甚么?”他想了想,道:“《诉衷情》?不,还是《忆天孙》吧。”
或许他始终都是在父兄庇佑下未曾长大的孩童,只是统统的软弱委曲都闪现给苏子卿一人,留给旁人的永久是意气风发的亲王模样。陆离不由一叹,缓缓伸手将怀中少年抱得更紧。
徐天阁起家给他到了杯茶,递到他嘴边道:“喝点水。”不过半晌工夫,苏子澈脸上又爬满了盗汗,就着徐天阁的手将茶水饮尽。
苏子澈呛得眼泪都快流出来,好久才渐渐平复,微红的眼睛果断地望着徐天阁,道:“我要一个堂堂正正的身份,我要名正言顺地站在你身边。”
徐天阁笑道:“本日有探子来报,说已潜入西州城中,正想体例混入虎帐。这几日西州都督会遴选一些年青力壮者充入虎帐,做为后备军。旬日以后,宁国的陆佑会亲身访问这些新兵。大漠的懦夫将会趁此机遇杀掉陆佑,我们商定好了,以旬日为期,不管胜利与否,届时都将打击,杀他们个措手不及!”
苏子澈冷静不语,以肘支起上身,忍痛接过笔。陆离见他如此,眼底尽是笑意,立时将一张新纸铺在他面前,在旁服侍笔墨。苏子澈姿式不便,又怕本身的狼狈透露于纸上,每一次落笔都极是用心。
苏子澈闻言点头,悄悄闭上了眼,徐天阁拍拍他的肩膀,道:“有事就叫人,我这就传令下去,任命你为智囊,今后就不会有人看轻你了。”即使明知是虚衔,无实权无权势,苏子澈还是忍不住欣喜地展开眼,却见徐天阁面无神采地起家,大步走出了营帐。
好久,苏子澈都没开口,耳畔还是杜宇的啼鸣。还是陆离先突破了沉默,道:“郎君,我帮你濡笔,好不好?”
这便是真的怒了。陆离忙搁下笔近前安抚,苏子澈作势要打,一动之下牵动了身后的痛苦,顷刻盗汗齐下,猛地倒吸一口冷气。陆离握住他的手,用衣袖去擦他脸上的汗水,谨慎翼翼得像是怕稍一用力便会弄疼他,连呼吸都轻了很多,担忧道:“还是痛得短长?”
帐外的杜宇鸟仿佛不筹算飞走了,凄惨的叫声令他的情感愈发低迷,再开口时便带了些许冷僻:“别时私语语尚温,写。”待陆离依言写罢,他持续道,“半夜家书欲销魂。”
陆少安便是陆离,西北行军大总管陆佑之子,他与谢玄等报酬掩人耳目,在黎国皆是以字为名,而陆离的表字恰是少安。
苏子澈是半分耐烦也无,不悦地瞪他道:“不写就滚。”陆离跟了他十几年,对他的脾气了如指掌,晓得他并非真的发怒,闻言既不怕也不恼,劝道:“你从未分开太长安,此时俄然来到异国他乡,陛下必定放心不下,如果收到了你的亲笔复书,多少另有些安慰。”他忽地止住了话音,过了一会儿道,“郎君,你听。”
陆离点头道:“好。”
“郎君!”陆离来得急,听到徐天阁近卫的传话后立即一起疾奔,停下后还在微微喘气,贰心中惊痛万分,几近不敢直视伏在榻上的少年,又不忍将目光移开半分。
待这阕词读完,帐中便温馨下来,很久不闻苏子澈说话,他低头唤了声:“郎君。”苏子澈不言不语,像是未曾听到普通,在陆离几近要觉得他睡着之时,忽觉怀中透出几分凉沁沁的湿意来,伴着窗外一声声的杜宇啼鸣,词中的三分思念也恍忽变作了七分。
帐外仿佛飞来一只杜宇鸟,一声声地叫着“不如归去”,声音哀切,久久不息。
臀腿上覆满了层层叠叠的青紫杖痕,两片臀瓣被打得满是僵痕,臀腿肿成一片,几近看不出较着的分界来,饶是上了药,想必一时半会儿也不会有所和缓。徐天阁愈发心疼,他只想给这小儿郎一个经验,把他打疼了,打怕了,今后便不会随随便便提出要走的话。他在军中惩罚部属,常常一打就是一百军棍,那些兵丁俱是皮糙肉厚,即使打得皮开肉绽也不见会伤了性命,便是他本身,因着不肯服软的性子,又无人庇护,初入虎帐也没少吃了苦头,六十军棍八十军棍都是常事,打过以后痛几日,咬咬牙还能够插手练兵,过后还是提枪杀敌。何曾推测这儿郎竟柔滑到连四十棍都捱不住,令他在旁看着都有些不忍了。
徐天阁揉了揉他汗湿的头发,惭愧道:“真是皮薄肉嫩,打几下屁股就受不了了。”苏子澈不敢还口,恐怕那里又惹到他招来一顿好打,只低声抽泣。徐天阁好声哄道:“别哭了,我已经法外开恩了,如果真按军规来,单是多次打斗就要腰斩,何况是临阵逃脱?”
苏子澈痛得脑筋发懵,低声道:“是他们先欺辱我,说我是你的男宠,我忍不下才跟他们脱手的!我说了只求他们通传一声,没有在理惹事,你为何就是不信我!”他越说越委曲,忍不住呜呜哭了起来,“又扯上甚么临阵逃脱!要不是家里有事,我也不会想着回家,又不是一去不回,你如果不准我不去就是!偏生还要为这个打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