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只道君恩似雷霆
天子略一摆手,宁福海便领着陆离等人退了出去,殿中只余天子与苏子澈两人,与一片冷凝的沉寂。沉寂当中,模糊听到殿外叮咛备刑具的声音,苏子澈望向殿外,却闻声天子不辨喜怒地声音:“到朕身边来。”
“麟儿何时跟朕这般疏离了?”天子似是漫不经心肠问了句,扫了一眼他的身后,又道,“跟着你的人呢?”苏子澈未作答,抬眼看了看中间的宁福海,微微昂起下巴,沉默不语。天子摆了摆手,待宁福海带着一众内侍躬身退到殿外,才望着他密切笑道:“又跟朕闹甚么别扭,嗯?”
苏子澈进入尚德殿偏殿时,天子并未在案前批折子,而是执了吵嘴子,盘膝坐在窗前跟本身对弈。苏子澈抿了抿嘴角,游移了一下,天子已笑着地侧首看他,“麟儿来了。”苏子澈忙朗声道:“臣恭请陛下万圣金安。”他久不面圣,本该膜拜行大礼,才躬身下去,天子便伸手来扶,“多日不见,麟儿竟和朕陌生了?”
苏子澈蓦地坐起家来,一拳擂在董良肩头,笑骂道,“我不过吃了两杯酒,你们倒好,一个个巴巴地跑去告御状!转头陛下如果究查我,看你们哪个逃得掉!”董良素知他性子,随口笑道,“那殿下就当是心疼我们,少去感染些风尘吧。”说着就翻开房门,号召婢女出去服侍苏子澈洗漱换衣。
天子转过脸,见幼弟固然嘴上服软,微垂的眉眼却尽是委曲倔强,轻叹道,“麟儿,你如果肯安生几日,三哥又何必费这力量?让人看着你,还能惹下这些事来,你去看看弹劾你的折子有多少,哪个委曲你了?”
昨日之事,苏子澈模糊另有些印象,不知谁家的纨绔有目无珠,将他当作了倡优,言语非常无礼,他倒感觉非常新奇,便顺着说了两句。厥后陆离赶到,此事天然不了了之。厥后他想一小我逛逛,陆离便驾着马车在他身后不远不近地跟着,直到他醉意上涌,上了陆离的马车,才坐稳,便睡着了。
宫中的花灯彩饰尚未撤去,模糊能看到昨日欢宴的影子。
苏子澈就跪在天子脚下,离得很近,他毕竟幼年,惹出如许的事,口上再如何英勇,到底是一时意气,外强中干罢了。此时见到兄长的身材竟似微微颤栗,像是已经怒极,这才缓缓地生出惧意,双眸立时雾气昏黄,低声道:“麟儿错了,不该惹陛下活力。”
“麟儿病着就不必拘于礼数,现在身子可好些了?王府里住着还风俗?”天子笑容转淡,坐了归去,可看着幼弟低眉顺目标模样,如玉的脸庞实在清减了很多,心底被勾起的几分火气又半数化成了顾恤,“长乐殿统统还是,麟儿身子不爽,不如回宫将养几天,三哥也放心些。”
齐坎看一眼董良,滚滚不断的说了起来:“昨晚殿下没返来时,陛下打发了好几拨人来王府,赐了些补品让殿下好好养着,还让太医来请脉。殿下不在府上,陆离便推委殿下睡了,将太医打发走了。厥后估摸着是殿下为云裳女人伴乐之事被陛下晓得了,竟打发了宁福海来王府!阿离不得已去寻殿下,返来时宁福海见殿下睡了便说让殿下好生歇息,本身回宫复命去了。未几久,太医又返来了,说甚么殿下醉了,陛下不放心,让太医给瞧瞧。陆离好不轻易才打发他们在偏殿候着,这会子都没走呢!本日早朝殿下没去,还不知那些个御史如何编排呢!”
屋里的烛火被一盏盏扑灭,帷幔被人从内里翻开,苏子澈支起家子,抬手去挡漏出去的灯光,看榻前人影闲逛,垂垂忆起昨日之事:“陆离?”
天子夙来沉稳,性子又甚是冷酷,可唯独对这位幼弟极尽宠嬖,向来都和颜悦色。苏子澈后退一步,不着陈迹地避开天子,谦恭地垂手立着:“臣多日未能进宫向陛下存候,还望陛下恕罪。”
“陛下!”苏子澈像是没闻声,娓娓道,“昨晚之事是臣不对,陛下如果指责,臣愿一力承担,毫不推委。只此事与别人无关,乃臣的不是,陛下是圣君明主,定然不会累及无辜。”宁福海暗道不好,觑着天子面色仍沉寂,可轻浅的呼吸声当中异化了一丝难以辩白的短促。他在天子身边服侍多年,晓得这便是发怒的前兆。天子性子沉稳禁止,喜怒不形于色,非论产生何事,皆能平静以对。恰好少有的几次雷霆大怒,皆是因为秦王。
他毕竟是亲王,称病不赴宫宴,天子体贴他也无可厚非。可他才在青龙河上弹了首曲子,宁福海便来王府一探究竟……他是该赞叹天子的耳目如此之灵,还是该气兄长这般不信他,一次未赴宴,便着人紧紧地盯着?
少年恍惚不清的视野中,天子勃然的肝火终究垂垂消逝了些,一时之间,殿中沉寂得只剩呼吸之声。过了很久,天子轻叹一声:“麟儿……”苏子澈渐渐抬开端来,两行清泪无声地从那双水润的眸子中滑落,浸入衣衿。
苏子澈被天子三言两语说的愈发委曲,却不能辩白,只抿紧嘴角,转开眼沉默不语。天子也不再多言,扬声唤来内侍,宣董良等人进殿,问道:“昨日殿下去青龙河之时,你们四人在哪?”
董良见苏子澈沉下脸,不复晨起时与他谈笑的神情,正要劝上几句,只听苏子澈已郁怒地沉声道:“随我入宫!”
董良等人听到这个措置皆是一惊,惟陆离长舒了口气。苏子澈朝天子磕了一个头,语带哽咽:“陛下开恩,四十大板打完,岂不是生生要了阿离的命!”天子眼神庞大地看着他,笑了笑道:“方才闹着要朕严惩的是你,这会子求朕开恩的也是你……”话未说完,苏子澈又叩首道:“此事非陆离之罪,乃臣不听奉劝,一意孤行,才……”
天子敛了笑,正襟端坐,“现在问这话的,是麟儿,还是秦王?”
“三哥如果想晓得,何不直接问麟儿?让不相干的人偷偷看着,三哥便这么不放心麟儿?”苏子澈含怒的声音几近诘责。
陆离内心一沉,正欲答复,已听苏子澈闷声道:“臣昨日表情沉郁,想去青龙河上散散心,不肯旁人打搅,就命他四人不准跟着。陛下若要见怪,臣认罚便是。”天子瞅了他一眼,“方才朕问你话时一言不发,这会儿倒是伶牙俐齿。”转开眼不再看他,沉声道,“朕没让你开口,诚恳在中间候着。”
董良忙吹熄了几盏蜡烛,只留下床头两盏还在素色的灯罩中亮着:“陆离在竹林习武,殿下可要叫他过来?”
天子坐回榻上,叮咛宁福海道:“传旨,昭武校尉陆离,殴打朝廷官员,罔顾国法,杖责四十,罚俸半年。”
宁福海大着胆量上前道:“陛下,秦王殿下昨日酒醉,本日一早便进宫向陛下存候,想来也累了,不如让奴婢送殿下去长乐殿歇着。”天子凝睇着苏子澈,很久方错开视野,“去吧。”宁福海便引扶苏子澈退下,偏生苏子澈正值幼年,傲气得很,性子也固执,抬手将他推开,道:“陛下这是何意?臣句句失实,如果惹得陛下不快,愿受陛下惩罚,只请陛下莫要迁怒别人。”
玉笛在指上绕了一圈,落入苏子澈掌心,被他顺手放在案上,转过身来,挑眉道:“我何时说要入宫了?”
“刚到卯时。”董良怕他晨起畏寒,便拿了个小手炉放到玉枕边,见他闭目蹙眉,体贴道,“殿下但是头疼,要不要请太医?昨日殿下返来以后,皇上传闻您醉了,甚是担忧,打发了太医来为殿下请脉,陆离见殿下好睡,不忍唤醒殿下,就让那太医在偏殿候着。”
苏子澈带着薄怒冷冷地勾起嘴角,嘲弄道:“这话问的奇特,麟儿便是秦王,秦王便是麟儿,本就是一小我,如何能分开来讲?”少年眼眸澄净,涓滴未粉饰面上的不满情感。天子侧首轻笑,拈起一枚白子,悄悄地落在棋盘上,“麟儿是朕的幼弟,秦王是朕的臣民,如果方才诘责朕的是麟儿,朕只当本身管束无方,而后定然对麟儿多加管束;如果方才问这话的是秦王,便是犯了大不敬之罪,乃十恶,朕,想姑息也难。” 天子阖了一下眼,淡淡道,“秦王本日是来发兵问罪的?”
苏子澈缓缓对上天子暖和黑沉的眼睛,心底似有一头野兽横冲直撞,令他痛不成遏委曲莫名,只沉声问:“为甚么派人监督我?”天子并不恼他的顶撞,温言道:“麟儿若无负苦衷,何必怕三哥晓得?”
齐坎拿来大氅为他穿上,道:“我的殿下,今个儿市坊中闹得沸沸扬扬,说秦王殿下为博红颜一笑,众目睽睽之下不顾身份操琴吹打,又为那女子与羽林郎当街大打脱手,醉倒在平康坊中……”话未说话,被董良一声断喝:“齐坎,你浑说甚么!”苏子澈抬手制止董良,表示齐坎持续说。
他宿醉以后向来胃口不好,早餐几近没动筷子,只勉强用了半碗白粥。董良齐坎二人出去,见苏子澈正背对着他们把玩一支玉笛,问道:“车马已经备好了,殿下是现在入宫,还是等早朝散了再去?”
“开口!”天子眼底的怒意一闪而过,冷言道,“秦王既然身材不适,无妨留在宫中几日,让太医给你把评脉,将养一下身材。”苏子澈还欲再言,却被陆离铿锵有力的声音打断:“臣,陆离,领旨谢恩。”苏子澈迟缓地转过甚去,正对上陆离温润温和的眼睛,便如吹面不寒的杨柳风,让他惊惧惶恐的心一下子安宁下来。像是畴昔的十二年一样,只要他回过甚,便能看到艮坎离巽果断不移地陪在他身边。
“麟儿,”天子轻斥,“真宠得你没端方了?”
殿中一时喧闹如此,世人战战兢兢跪了一地,苏子澈跪在地上纹丝不动,道:“本朝律法不由狎妓,只是臣有孝在身,此举实乃不孝。与其枉法以秉公,无宁法律以安众。陛下圣明,臣已知罪,还请陛下勿念私交,严惩臣……”话音未落,只听“啪”的一声,案上的棋子与茶盏俱已被天子拂落在地,那棋子是玉石所制,落地之声清脆动听,只是无人赏听。温热的茶水半数洒在苏子澈身上,顷刻渗入了衣裳。天子怒喝道:“混账东西!愈发没个端方!”
苏子澈沉默地望着陆离叩首谢恩,望着陆离悄悄对本身使了个眼色,好久,沉闷隧道:“臣谢陛下,不罚之恩。”
宁福海见天子额上青筋乱跳,吓得赶紧膝行畴昔,抱住了天子的腿,要求道:“陛下!陛下息怒!殿下不过一个孩子,说话不知顾忌。陛下龙体要紧,何必如许动气!”
皇上眼中掠过愠怒之色,斥道:“猖獗!跪下!”他往苏子澈身上一扫,声音突然冷了几分,“都怪朕昔日对你过分放纵,才惯得你没个端方!”
苏子澈这才发觉是董良在他房中,“唔”了一声,放动手臂又躺回榻上:“不消,现在甚么时候?”
贰心中有些顺从,面上便生了游移,还是依言站到天子身边,低声唤道:“哥哥。”他声音才落,便听到殿外一声沉闷的击打声,声音落在耳中是那般钝痛,仿佛生生打在了骨头上。苏子澈一惊,慌乱地失声叫道,“陆离!”提步欲走,又生生顿住,回顾望着天子,眼里半含要求。
苏子澈撩起下摆,“咚”地一声跪在冷硬的金砖上,凛然不惧地抬开端直视天子:“陛下贤明神武,臣自幼佩服万分,只昨日之事,是臣率性,惹来非议,还望陛下开恩,饶过艮坎离巽。”少年清越的声音在殿中响起,激得天子火起,重重一掌拍在案上,冷声道:“混闹!你不顾身份,狎妓宿娼,又自甘低下为娼女伴乐,朕若罚你,岂不是坐实了你这些罪名?堂堂亲王,莫非要成为长安城的笑柄?!”
苏子澈醒来的时候天还未亮,屋里的熏笼里焚着安眠香,一缕缕淡白的轻烟四散开来。屋中沉寂,他并未伸开眼,只侧耳听着铜漏一声声滴下,听着光阴不疾不徐地渐渐流去,俄然便感觉,这一点一滴的光阴竟是这般难过。
殿中沉寂无声,棋子落下时“叮”地一声轻响,仿佛一声嗤笑,狠狠砸在了少年孤傲的内心。苏子澈猛地握紧右手,莹润的双眸含着委曲不甘,薄唇抽动了几下,寂静好久,才道:“三哥……”
“承蒙陛下厚爱,臣受之有愧。”苏子澈恭敬的声音带着不清楚的疏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