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后母
故而灶上这锅羊肉汤底的鸭花汤饼，李绮节不敢嫌弃。就着一笼汤汁鲜美的灌浆馒头，慢条斯理一顿吃完。
丫头宝珠赶紧端来热汤、香肥皂和布巾帕子，伏侍李绮节洗刷漱口。
饮食不进，呕吐不止，在床上连续将养了十数天，才算病愈。
公然听到孟家传来五娘子的一阵开朗大笑，间或异化几个主子的谈笑声。想必五娘子又在一众丫头、主子面前阿谀孟娘子。
周桃姑本来的娘家并不姓周，她能以一介孀妇之身，主掌家业，带着两个嗷嗷待哺的小娘子，将先头男人留下的小买卖筹划起来，天然是有几用心眼谋算的。平凡人等，周桃姑也看不上眼，那等整日只晓得喝酒玩牌、斗鸡喽啰的懒汉莽夫，周桃姑更是不稀得看一眼。
孟举人是从乡间起家的，故乡另有好些穷亲戚在地步里挣命。此中有个孟五叔，他家五娘子经常来县城孟家走动。打秋风之余，每返来都会挑几担地里的生果菜蔬，和一些山里土物，与孟家人尝鲜。
那乌黑罐子上还贴着恩济堂的签子，孟家仆人接了秋梨膏，笑道：“李官人恁的客气，既是给五娘子的，我这就拿去把她。”
李绮节还真不爱吃鸭花汤饼，特别那底汤还是羊肉熬煮的。
李乙倒是笃定幼女不肯他再续娶，这才积郁心中，病倒在床。他自家也无甚中意的小妇人，当下便婉拒了满嘴蜜语甘言的媒婆，又奉告一众邻里，说他惟愿扶养一双后代长大成人，不会另娶。
上行下效，潭州府人也贵羊肉，轻猪肉，各家停止红白丧事，都以羊肉为佳。
可她上辈子曾在后母底下讨糊口，后母为人并不坏，也没用心虐待过她。但自打后母给她老爸又生了两个弟妹以后，她在家里的身份就显得有些难堪奥妙。后母对她的一言一行也格外抉剔敏感，话里话外，都带着几分摸索思疑。
上个月因着有媒婆上门说亲，说和李乙续娶间壁卖熟水、香饮子的孀妇周桃姑做填房，李绮节大病了一场。
吃中饭时，间壁孟举人家的仆人来李家拍门，送来一篓子新奇水嫩的菱角、莲蓬。
李绮节两辈子都是随遇而安的涣散性子，即使重活一世，也没生出甚么改天换地、称霸一方的豪放抱负，还是心安理得做她的李家三娘子。
五娘子晓得本身是上门打秋风的，姿势却并恐惧缩怯懦，面上老是带着笑，见人就有一肚子的利落话。来县城的次数多了，和巷子里其别人家也都熟络起来。
李乙在族中排行第七，乡间另有个远亲的大哥李大伯，两兄弟一个在乡间种粮食，一个在县城里开铺子，日子过得也算红红火火。
宝珠点点头，道：“中。”
李绮节见孟家仆人走了，赶紧走到墙边，侧耳谛听。
进宝拿剖开的葫芦制成的水瓢舀了一瓢生水，“官人说中午给他备些冷淘就好，大郎和三郎的饭已经煮上了，看那沙锅吊子，里头炖了一锅黄芪羊肉汤。”
公然不出周桃姑所料，李家三娘子公开里捣蛋，无缘无端大病一场，李乙便熄了续娶的心机。
加上五娘子说话利落，在孟娘子面前老是三句不离孟举人如何有本领，孟家七娘子如何生得标致金贵，孟娘子如何风雅、公然是高贵的举人娘子……满口这之类的阿谀好听话，如果当着邻里的面，五娘子就会阿谀得更加卖力。
再加上李乙还生得边幅堂堂，一表人才，性子又内疚端庄，不是负心寡情之人，老婆走了五年，既没看他和浪荡|妇人调笑，也没见他往北里里行走，最是个端庄本分之人。
李绮节擦擦嘴，“中饭吃甚么？”
瑶江县很多分不了产业的庶出儿郎、死了老婆的鳏夫，都眼巴巴瞅着周桃姑，等她再披红绸嫁人哩！
窸窸窣窣的温和人声中，间或异化着孟娘子尖声指责丫头的喝骂声，和周家两个小娘子清脆动听的笑语。
李绮节对周桃姑并没甚么恶感。
她的这场病来势汹汹，倒有些像是得了寒热症。
李乙要续娶一门后妻，她当然心中不大甘心，但也不至于恃宠而骄，用心抱病。
说着便回房，取了百草秋梨膏，递到那仆人手上。
这便去淘米炊饭。
糖果匣子里装的并非后代的糖果，而是一些油炸面点心，像云片糕、麻糖片、糖耳朵、麻叶子这之类的糕点，都统称为果子。
李子恒的伴当进宝收了碗筷去灶间洗刷，见李绮节将汤汁都喝得一干二净，欣喜道：“三娘公然是大好了，胃口也好了很多。”
任凭周桃姑礼聘的媒婆如何巧舌哄劝，李乙都不肯松口，还委宛提出能够和周桃姑认个干亲，今后也是个照顾，就是不肯许下两家媒约。
说完又回身忙去了。
进宝接了莲蓬、菱角，笑道：“五娘子来了？上回她不是说家里小郎君总咳嗽么，我家官人留了一罐子恩济堂的百草秋梨膏，专给五娘子备下的，你拿去把五娘子收着罢。”
“我和哥哥用饭，买六张胡麻饼，要咸菜肉馅的，给阿爷留两张，四张你本身吃。”
现在姐弟俩一个跟着李绮节，伏侍李家三人的饮食起居。一个是李子恒的伴当，帮着摒挡酒坊的粗活，偶尔去乡间监督长工、长工们下地劳作。
恰好朝廷从应天府南京迁都至顺天府北京没几年，北方流行牛羊肉，紫禁城的皇族贵戚和朝中世人，无不以食用羊肉为尊。
间壁孟家传来一阵接一阵昂扬起伏的鸡啼狗吠，另一边的周桃姑家也在筹措着搬动椅凳、铜锅。
李家和周家相邻，周家卖熟水，李家沽清酒。
笸箩里晾着本年刚从乡间收来的当季金桂花，得在霜露前晒干，好封存在坛子里。
她上辈子是个土生土长的南边人，不大吃得惯膻味稠密的羊肉骨头汤，这辈子走错了循环道，莫名其妙来到大明朝，在潭州府瑶江县糊口六七年了，仍然还是吃不惯羊肉。
能够是上个月中元节，和阿爷李乙、大哥李子恒一同回籍为先祖烧承担、祭饭汤，在乡间李大伯家吃了一大碗的生鱼脍，又喝了些井水湃过的桂花熟水，寒邪入体，引发肠胃发炎，这才一病不起的。
日头早已爬至半空，在院中青砖地上映下一片灿烂光斑，李家三娘李绮节仍在帐中熟睡。
那周桃姑样貌出众，去岁才刚满三十，年纪也不算大，是西大街出了名的仙颜孀妇。家中又一向在巷道旁运营一爿卖熟水、香饮子的小买卖，固然她家另有两个十一二岁的小娘子要赡养，但总归都是要出阁嫁人的。周桃姑夺目无能，很会过日子，故去的前头男人还曾留下一笔钱钞。这些年来，也没见周桃姑舍得买吃买穿，可见她手里非常攒了几个钱。
那种明显在本身家糊口，却每分每秒都备受煎熬的滋味，李绮节委实不想再忍耐一次。
而后代家家户户都极其爱好的猪肉，在瑶江县极其鄙贱，一斤猪肉不过十个钱，朱紫富户都不屑食用。只要那等家道困顿的费事百姓，受不得餐餐茹素，贫寒度日，方会偶尔买些猪肉，回家熬煮汤羹。
李绮节伸胳膊踢腿，打了个慵懒悠长的哈欠，在簟席上翻了个身，穿上踏板上搁着的一双枹木屐，踢踢踏踏，走出房门，下得楼来。
故而孟娘子固然严刻薄薄，但伸手不打笑容人，又有一帮邻里在中间看着，也不好冷着脸赶穷亲戚出门。偶尔孟娘子也会风雅一回，舍得把五娘子一些厚布匹、旧衣裤、邃密粮、荤肉骨，与五娘子拿回家去补助家用。
李绮节糊里胡涂之间，搅黄了李乙的一门好婚事，内心感觉惭愧万分。
宝珠也在一旁拥戴道：“可不是，官人见三娘这几日胃口不好，还让我称了好几斤银丝细面，三娘如果不爱吃汤饼，下碗鸡丝面也不费甚么工夫。”
以是李乙娶不了周桃姑，李绮节实在心底里还是有几分雀跃的。
李绮节走畴昔要帮手，李子恒擦擦脸，将她连搀带扶，一向送到桂花树下的一张木藤椅上。
李乙见幼女展转病榻，心疼万分，特地费钞去羊肉铺子买了一只整羊，卸了羊骨，拆下羊肉，让伴当进宝每天熬煮一锅羊肉汤，好给李绮节补养身材。
李乙诚恳刻薄，勤奋肯干，家中积储颇丰，虽没个妇人在家操心碎务，但他体贴详确，看顾一双后代非常经心，手里也舍得撒钱。大郎李子恒和三娘李绮节整日穿得利利索索、干清干净，比巷子里其别人家的儿郎闺女都要端方讲究几分。
李乙只花了两担粮食，就买下他们二人。
潭州府，瑶江县，西大街，葫芦巷。
李绮节拈起一枚云片糕，刚吃了两口，宝珠手脚缓慢，已从罐子里倒出一小盅桂花、莲实茶粉，煮了一大壶滚烫茶水，送到她跟前来，“三娘喝些热茶，中饭吃肉汤，是配米吃，还是去巷子里买些胡麻饼？”
李家大郎李子恒穿戴一身褐色窄袖粗布衫，正蹲在院中的桂花树下劈柴火。见mm起床，笑着道：“三娘朝食想吃甚么？灶上温着一锅羊肉鸭花汤饼，另有一笼灌浆馒头，阿爷晓得你爱吃阿谁，一大早特地叫宝珠去东大街唐拐子家买的。”
进宝和宝珠是一对姐弟，姐弟俩从北方逃荒，一起乞讨，流落至瑶江县，其他亲族家人俱都死在那场饥荒当中。两人走投无路之下，只得在街旁插标卖身。
也因着这份雀跃，她愈发感觉对不住这辈子的便宜父亲李乙，这几天显得非常灵巧顺服。
孟家院子里养的一群鸡、鸭、鹅、狗，就是五娘子从乡间送来的。
永乐二十年。
李绮节站在石缸前，正揪着片静水里养着的莲叶玩，听了这话，顿时翻了个白眼，如何还是羊肉！
又搬来一个带铜锁扣的糖果匣子，往她怀里一塞，憨憨道：“吃你的罢，这点小事，那里至于劳动你？”
五娘子老是穿一身蓝布衣裳，裤腿、衣袖都打着补丁，一头黑发梳得光溜溜的，盘在脑后，头上只插一根乌木素簪子，清算得倒是利落洁净。她长得精瘦矮小，皮肤黎黑，但总像有一把子无穷无尽的力量，一根木扁担压在肥胖的肩膀上，挑着四五袋累沉的粮食生果，从乡间一向走到县城里，二三十里土路，从没听她叫过累。
趁着日头好，李子恒劈完柴火，又来回搬些笸箩出来，摆在庭中的木架子上。
周桃姑挑来挑去，最后就选中了勤谨心善的李乙，只是李乙有一儿一女，怕是不免要有一番几次纠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