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五章 微雨润袖
周札端坐于堂上案后,堂下沿窗两侧,数十方矮案并列排开,稀稀拉拉坐着几名周氏后辈。
对方不接,只是瞪着眼睛。
三角青铜酒盏搁在檐角,绿萝蹲在酒盏后。双手撑着头,谛视着一粒粒、一颗颗的雨珠自屋顶滴落,滚入盏中。四野极静,可闻声水滴“哚儿”声。
“哦……小郎君。”
刘浓笑道:“无妨,你盛吧。待我早晨返来,以此水煮茶!”
“快快出去!”
“是。”
侍从心惊且忧,按膝抬首,踌躇道:“郎君。莫若回吴兴吧,以图今后!”
待冲至近前,抹去满脸的雨水,嘿嘿一笑,拽住刘浓衣袖就往山上奔:“快来,快来,阿父亦在亭中!”
廊侧传来墨璃的唤声,惊醒了刘浓。吓着了绿萝。她快速抬开端来,一眼瞥见身后的小郎君,面色顿惊,“呀”了一声,想要弯身万福,裙子却带倒了酒盏。
凌晨,进秋,江东多雨。微雨如丝似雾。满盈水城。
待得目炫耳热后,纪友醉熏熏的拥着刘璠赠的两名美姬,纵情拜别。晃闲逛悠地跨出门槛。几乎摔了一跤,幸而美婢扶得快。
周义眉头舒展,阵阵晕旋之意愈来愈重,从速抓起案上凉茶饮尽,将茶碗重重一搁,沉声道:“经此一事,族叔断不准我再出,今后毫不成期!仅此一机,岂可半途而废,当顺水而行!”
放眼扫鞠问下,心中感慨万分,昔日周氏一门三支,合座济济多么昌隆。惜乎,现在唯余独木一枝,子侄亦不过五六人。莫非,江东豪强、吴兴周氏,姑息此而衰乎!
刘浓微微一愣,随后恍但是悟,竟将此事忘了,带刀入别人之府,乃极其失礼之举,且极易滋惹事非,当即侧首道:“来福,卸刃!”
周澹踌躇道:“恐三位兄长一定理睬此事,反而……”
宗子周澹道:“阿父,葛稚川与那刘浓并无实证,仅凭妄疑猜想,岂可鉴定便是十五弟所为?依儿子鄙意,此事不予理睬便可!”
“今后?”
……
来福渐渐的将腰间重剑卸下,极不甘心的递给甲士,踏入门廊时,尚回顾探了两眼;另一名白袍一样面显不舍。之以是如此,皆因罗环教诲:华亭之刃、华亭之袍皆是宝贝!若非折首,断不成弃!
“靠近不得?”
“郎君息怒!”侍从顿首扣地。
谢氏水庄正门甚阔足有三丈,朱红的门廊下肃立着四名带刀甲士。若按晋例,士族可具有带刀部曲,但不成擅自造甲,然王、谢、袁、萧,皆不在此例。
山阴城南,农庄。
侍从疾疾而去,二人持续喝酒弹棋。
“是。”
……
刘璠眉尖飞挑,暗中嘲笑,将手一挥。沉声道:“未见我正待高朋么?不见!”
纪友放声大笑,顺手从美婢托着的木盘中获得酒盏,缓缓饮尽。
“周义!”
统统,静美如此。
“咦!周,周,周勰之弟……”
“然也!”
刘浓将将踏出去,小谢安乌溜溜的眼睛便一向瞅着他不放,举起手中果子,挥了挥,大声道:“六合乾坤为大,秋雨秋色共赏。阿父与我一样,你也一样!”
侍从踏进室中,沉沉跪地,阖首道:“回禀郎君。刘氏戌卫森严,我等彻守终夜,靠近不得!”
周札渭然一声长叹,单手缓捋乌黑长须,闭目深思。
主仆三人穿出客院,刘浓固执桐油镫,行走于竹柳道,月袍摆角在轻风轻雨中飘冉,木屐踏着干净的青石板,“啪啪”清扬;两个身披苇衣的白袍手捧长盒,亦步亦趋。
刘浓道:“劳烦通禀,华亭刘浓前来拜访幼儒先生。”
小谢安歪着头想了想,似未想出来,用力咬了一口青果,眸子滴溜溜打了个转,大声道:“足不敷以量是为大,手不敷以攀是为大,大乃不及之物,六合乾坤皆不及,故为大。”
刘璠正在行弹棋,劈面坐着会稽郡守纪瞻之孙纪友。
刘浓一步踏出室,负手于檐下,眼望蒙蒙细雨烟锁如画水庄,辩不净水庄是画,尚是眼中尽画。漫不经心的展眼四掠,突见一截淡紫轻纱悄露于廊角,应是绿萝。
来福赞道:“妙哉!”
次子周稚道:“大兄所言甚是,葛稚川枉为海内名流,空言无据之下,便尔诈我吴兴周氏,真当周氏无人乎!依儿子之见,应将此事知会懋兄、筵兄、赞兄。如果吴兴周氏戮力同心,何惧别人!”
“酒乃好酒,名乃浮名!但得一日,纪友定较那啾啾雏鸟得知,何为理义,何为正始浊音!”纪友将杯中酒饮尽,看似漫不经心的将杯悄悄一搁,小指却在抖颤。
嗯,汗颜……
刘浓将丝帕塞入袖囊中,这才抬首打量亭中,亭甚大,长宽各有三十步。其间尽铺苇席、错摆矮案,十余人各落簇簇,男女长幼皆有。
谢裒笑道:“瞻箦不消拘束,本日秋雨正浓,我亦不过在此凑景也!”
待至近前,眼神犹然一愣。
因隔得稍远且微雨渐呈烈势,谢奕似未听真,缩回了身子。稍后,便见其急仓促的从假山上冲下来,木屐踩得水坑成莲,宽袍下摆湿透亦不顾,反而边奔边笑:“好雨,妙雨!”
穿过水廊,雨声渐起。此时,斜上方的假山亭中,谢奕半个身子探在亭外,朝着刘浓招手,大声叫道:“瞻箦,快快上来!”
刘璠将手中棋子一搁,提起酒壶为纪友续酒,面上淡淡笑着,眼角的余光却瞄其一举一动。心道:果不其然,这纪瞻之孙虽盛负辩名,却眼高不容物,一激便怒,是个废料。
刘浓怔然半晌,方才缓缓回神,嘴角微微扬起,不敢言语,唯恐将这安好惊碎。
周澹皱眉道:“阿父,十五弟性倔,一定肯随我而归!”
稍顿,咬牙道:“备车,前去刘府!”
“妙哉!叔云真豪士矣!”
“瞻箦!”
“甚好!”
“然也!”
这时,几名带刀侍从吃紧窜进农庄,此中一人快步行至室前唤道:“郎君!”
“哦!”
“唉……”
“去。”
来福大笑,刘浓含笑,廊上两个美婢媚笑、柔笑。
弹棋,棋盘:正正方方、中突,光滑若镜足以鉴人,状似斗笠作扣。棋子为十二枚,作红玄色。刘璠乃是此道妙手,曲指悄悄一弹,红子沿着镜面滑至起点,“噗”的一声,正中纪友一枚白子。
雨中的水庄,清幽致极。白玉般的水廊直通东西南北,间或得见:三两柄桐油镫飘浮于弱雨当中,粉黛绿纱借风斜冉。不闻声,唯余雨丝洗芭蕉,莹绿。
“哈哈!”
“哈哈,妙哉!”
“妙哉!”
“哦!”
刘浓昂首斜望,翠竹挡住了视野,看不清亭中全貌,只得遥遥一个揖手,大声道:“无奕,刘浓要去拜见令尊幼儒先生,稍后你我再续。”
“是。”
人执镫、负立于栏,斜风细雨直浸面,忍不住的喃道:“微雨水池见,好风襟袖知。”
“噼里啪啦!”
秋风卷起竹帘拍打门檐。“啪啪”作响。
青铜酒盏沿着廊角一向滚到院中,在青石板上蹦跶了好几下,再咕噜噜打了几个转,方才渐渐停下来。绿萝瞅了瞅酒盏,回顾看向小郎君,长长的睫毛轻颤,面上神采颇是难堪,不幸兮兮的蠕道:“小郎君,这,这是来福哥的酒杯,并非,并非……”
来福浓眉拧成两团,继尔摸着脑袋,笑道:“小郎君吟的都是妙!”
刘浓暖暖一笑,缓缓回身,轻挥宽袖。
“嗯,咔嚓……”
刘璠捏着棋子,淡然笑道:“弹棋不太小道也,何足称道!常闻人言,江左纪叔云博学强识、善理义,可惜刘璠不擅清辩,不然倒是可与叔云曲席长谈,聆听正始之音。”
周义眉头紧皱,以拳击掌。复行盘桓缓度,心机纷转如电;突地,瞳孔一阵狠恶收缩,身子突然一个踉跄。面前一黑,几欲晕厥,从速扶住身侧窗棱,靠着墙壁软软落座。
“唉!”
周义?嘿,笨拙莽夫,卤莽痴顽之辈,与劈面之人同矣。
周札缓缓展开双眼,沉声道:“现在,我吴兴周氏实已衰弱,情势早非以往,你等凡是遇事皆需三思而后行!行事则需敛光自晦!或有一日,周氏尚可再复昔日之荣盛!尔等切忌切忌,勿再内哄。”
刘氏庄院。
来福耸了耸眉毛,转头对身后的白袍道:“碧螺春!”
她在做甚……
周义神情一顿,继尔低吼:“如果如此,要汝等何用?何用!!”
“妙也……”(未完待续。)
打横递过来一方丝帕,刘浓下认识的接过,稍稍一抹,恍然一愣,侧首看去,眼神微怔,随后不着陈迹的将丝帕悄递。
……
守门的甲士识得刘浓,微作阖首,回身,按刀入内。
便在此时,暗影里飘出两缕青烟,模糊绰绰。
“二十多人尚且杀不了他,就你们几个如何成事!既不成试,便唯有再觅它法!它法?它法……另有何法?”
纪友再取一杯酒,朝着刘璠举杯邀饮,笑道:“正始之音,纪友岂敢厚颜居之?这竹叶青才是佳誉实归!”言语虽谦,眉梢却飞挑,带着掩不住的高傲。
“啊……”
这时,有随畴前来禀报,吴兴周义来访。
碎湖心细,让白袍、青袍带来了琉璃等物,便利小郎君送礼。的确需求送礼,王羲之、竹林七友皆需礼到意至,而刘浓筹办在本日正式拜谢裒为师,更得筹办束脩礼以示尊敬。如果按礼节,束脩礼应为肉脯、财帛等物,但谢裒怎会缺肉脯、财帛,何况手里如果提着几窜咸肉干、五株钱,仿佛亦不甚雅,因而乎……
“天然作真,盛吧!”
偶生鼓起,悄悄默行。
“是,首级。”
“然也!”
谢奕用谢真石递来的丝帕,胡乱的擦着脸、脖,回顾笑道:“这雨,初时细致,现下豪放。瞻箦,可有感觉胸怀尽开啊?”
踏入水庄,刹时遁入烟墨水画。
雨下得紧,二人冲至亭中,头脸皆湿。
周氏,正厅。
“关关睢鸠,在河之州;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真的?”
很久不闻声。
刘璠缓缓笑道:“华亭竹叶青确是好酒,华亭美鹤之名亦是遍传吴郡、会稽。听闻美鹤虽未及弱冠,然极擅辩谈,世人皆赞:卫叔宝之续,乃美玉复振于江表尔!只是……不知,若与叔云相较,又当如何?”
而每滴进一颗。她脸上的笑容便愈胜一分。
周义疾步盘桓于室中,犹似热锅上的蚂蚁,神情时尔阴鸷、倏尔惊颤,嘴里喃喃有辞,目光则不时的瞟向屋外,仿佛在等候甚。
墨璃俏生生立在门口,手中捧着桐油镫,见小郎君面带浅笑的行来,悄悄瞥了一眼在雨中捡酒杯的绿萝,嘴角不着陈迹的一撇,浅浅万福道:“小郎君,来福哥说东西都备好了!但是,下雨呢,莫若……”
“真佑过赞也!”
纪友胡乱的嚷着,高冠歪歪。胸膛大开,左嗅一口,右亲一泽,好不畅怀。将将被两名美婢拖上牛车,火线有人揖道:“周义,见过纪郎君!”
白袍答:“是,碧螺春。”
谢裒面呈浅笑,饶有兴趣的问道:“阿大,六合乾坤为何为大?”(谢安奶名,阿大。)
谢裒稳稳的坐在当中,扶着短须浅笑。
“说甚?”
刘浓笑道:“非是龙井,今后,此茶易名为碧螺春。”
“小郎君。”
斯须之间,青烟蓦地转换,衣衫朴实,神情浑厚,仿若农夫……
一炷香后,甲士快步回返,瞟了一眼两名白袍,沉声道:“刘郎君,部曲请卸刃!”
稍徐。
几名侍从簇拥着牛车,快速拜别。
刘浓洒然一笑,渐渐摇袖而去,身后传来绿萝的嘟嚷声:“那,那我要多盛些……”
微顿,再道:“此事定乃周义所为,勿需再议!唉,幸而未留实证。不然定是后患无穷!我马上便修书一封与葛稚川周旋。澹儿,你速速去一躺山阴将那竖子带回,毕竟玘兄唯余这点骨肉。”言罢,身子蓦地一软。神情则由然一颓,恍似刹时老了十岁。
行于水廊,薄雾茫茫,往昔朗朗水面,现在千坑万点。
“罢,罢,罢……”
“下雨,亦需往!”
“哦。”
刘浓乐了,侧首笑问:“妙在何矣?”
来福头戴青斗笠,身披白苇衣,捧着长木盒,大踏步行来,边走边道:“小郎君,琉璃茶具一套,墨具一套,三斤芥香,五斤龙井,皆是珍品哦……”
周懋、周筵、周赞,皆为周札已故兄长周靖之子;当年周勰之乱中,王导命周懋平乱,周懋杀周札之子周续,再直接杀死周勰,一时候,周氏三支相互肮脏、痛恨成隙。是以,平乱以后,周懋便携着其弟周筵、周赞共赴王敦军府,已有三年未与吴兴本宗联络。昔日鼎盛的江东豪强门庭,教王导一计废之!
“稍待。”
从速将脚下木屐去了,目不斜视的踏入亭中,深深一个揖手:“刘浓,见过幼儒先生!”
“无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