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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人如钩》 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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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7章

“临漪,你不会懂。”段臻叹口气道,“你们进门之前,我的侍妾生了大郎;但有了慕知以后,我便再不想要旁的女人。你家里我获咎不起,自认常日待你也没有失礼之处,我乃至还让慕知低你一头——临漪,你不会懂。那一夜我醉得人事不知,醒来瞧见安氏阿谁模样,我想到家中另有慕知在等我,我……我心中真是恨不得将本身千刀万剐。

直到段云琅终究慢悠悠醒来,坐上轮椅行出寝阁,看了脚边的赵亨一眼,懒懒发问:“何事?”

她举起酒杯,朝刘垂文敬道:“望刘公公今后用心折侍贤人,从而后,君臣和睦,天下归心。”

许贤妃跪地接旨。

她说:“他让我去死的,对不对?”

“妾晓得。”许贤妃道,“没有人比妾更清楚了。上皇一片痴心,却在二十六年前的青绮门下犯了错,一辈子都挽不返来,今后便再不喝酒了。”

“如果不是那安氏怀了身子找上门来,我也不会思疑到你头上。”段臻苦笑一下,“当时候慕知已变了,你不晓得,当时候……就因为那一个早晨的事情……我们,全都变了。临漪,从那以后我喝了一辈子的茶,可它们全都及不上那一个早晨的苦酒。

他本身却只穿了一件月白的里衣,赤着足,膝上放了一册旧佛经,他翻了翻便觉再偶然趣,抬开端,日正当中,日光透过窗纱,一层一层地将清思殿的陈列染上似真似幻的昏黄色彩,像是凌晨时分还未散去的梦境。

许贤妃顿住,再抬眼时,眸中已蓄满了泪光,盈盈闪闪的,像悠远天空上的星子,平生一世,触不到的东西。“阿臻,”她轻声说,“我是做了很多的错事,我拆散了你和慕知,可我……我的百口已被你抄了,我本身,三十多年,也就是如此了……我遭的报应,莫非还不敷么?”

许贤妃渐渐站起了身,走到隔帘之前,悄悄揭开了那一只鎏金凤纹香炉的盖子,低下头去,伸手重拂,香气满盈鼻间,如一个悠远的梦境。悄悄地“哐啷”一声,是她又将它盖上了,她没有回身,只要那清冷的、微微发涩的声音,沿着地上锦褥的纹路,悄悄悄悄地漫了上来:

许贤妃仍旧不言不语。

“说甚么?”许贤妃喃喃,“檀卷里的还不敷么?”

“朕不去。”段云琅淡淡隧道。另一个内官上前给他推着轮椅,眼看要远去了,几句冷酷的话又飘进了赵亨的耳朵里——

外头又响起了窸窸窣窣的人语声,而后有人低着身子走了出去,在隔帘外跪下了。

刘垂文的眼睛睁大了,全然不敢信赖她竟是如许想的——“您——您本就不想留下来?”

“陛下。”刘垂文低声道,“奴婢刘垂文,前来复命。”

“临漪。”段臻低低地唤了一声,仿如一声长远的感喟,“二十七年,我身边的每一个女人,我膝下的每一个孩子……你都要算计,你都要伤害……慕知和素书,大郎、四郎和五郎……临漪,我真是……”他闭了眼,仿佛是脆弱,又仿佛只是沉痛,“我连素书的最后一面都不敢去看,我怕她和慕知一样,都再不肯见我了……”

太上皇退位以后移居兴庆宫,玄月廿六,他第一次回到了大明宫来。

“我早就与他说过,我信他,哪怕他让我去死,我也会去的。”她叹口气,“你看你,哭甚么哭?叶红烟在朝堂大将那样的话都抛出来了,我还不死,如何让公卿百僚对劲?趁着还未行大礼,由上皇公布赐死的诏命,能免他些口舌。他幼年即位,朝局险恶,留我在身边,是大隐患,只会为他招来无数进犯。就算他老练,我也不想留下来。”

人生世上,如海中浮沫,爱恨加身,乃至沉灭。

威仪孔时,君子有孝子。

“只是我到现在才明白,”许贤妃也不否定,只安静隧道,“我做的统统都是毫无用处,都只会将你越推越远。阿臻,你只记得我害死了多少人,你记不记得我在高仲甫面前保了你多少次?你记不记得你当初是如何获得了皇位,你记不记得这二十多年是谁在你身边均衡着局势?你记不记恰当你落空了统统以后,是谁在承香殿里伴跟着你?”

“统统有为法,如梦幻泡影!统统有为法,如梦幻泡影!”

许贤妃摇了点头,“事到现在,你何必猫哭耗子?便在承香殿里,你也不过是日日夜夜地猜忌我罢了。你向来不会谅解我!”

殷染确乎是病了。但无人来给她看治,成日里,她只是恹恹地抱着膝盖靠墙坐着,暮秋的湿气从石砖缝里排泄来,冷到极处,留给人的只要痛苦的复苏。明显倦怠万分,却老是没法入眠,她惊骇统统的梦境,哀痛的,欢乐的,清楚的,恍惚的……

一片暗中当中,那鹦鹉的叫声愈来愈凄厉,几近要刺破了云霄——

刘垂文掠了一眼,便道:“她也在不赦之列。”

段臻看她一眼,慢慢道:“如何不记得?就是记得太清楚了……我才感到痛苦。我觉得……我们一同被锁在承香殿的时候,我觉得……我们毕竟……”

玄月廿九,赵亨从兴庆宫吃紧赶入大明宫来,在清思殿外跪了一个早上。

“临漪,我本日来,是想亲口听你说。案子一桩桩一件件固然已查得清楚了,可我还是想亲口听你说。”

关在此处的都是夷家灭族的重犯,连刑讯都不必用,只一日日等死罢了。殷染脸上身上没有甚么伤痕,只是太脏了,却反而更衬出那一双黑曜石似的眼睛,清澈透亮如两面明镜,任何人都能在内里照见本身的影子,不会多一分、不会少一分,不会坏一分、不会好一分。她身上衣衫褴褛,赤着双足,足边三只空碗,是今晨的饭菜,她吃得干清干净。

“刘垂文!”他举高了声音喊。

昭信君的神采竟然停歇了。仿佛是听闻了世上最痛快的动静,半晌后她笑出了声来,“那就好。总算姓段的人,没有一个会手软的。”

第177章——饮鸩

段臻迈步出去时,许贤妃正往盏中斟酒。他眸光微微一凝,没有说话,坐在了她的劈面。

牢中的妇人们见到刘垂文,也见到了他身后的人端着的酒壶酒盏,顿时一片哭天抢地。此中昭信君的声音高出众妇,嘶喊着道:“新帝即位,当有大赦!凭甚么本日处罚我们?!”

她爱上了这世上最好的少年,为了他,她杀死了她本身。

那光彩殷染是熟谙的,当她常常在拂晓时分送别段云琅,天涯那寥廓的拂晓,便是如许澄彻的浅青色。她有些恍忽地看着那杯中酒液,想到他总爱在她耳边轻念的那首诗。

许贤妃的笑容一颤,像是一朵花被碾碎了。

他深呼吸一口气,闭上眼道:“无事,朕在此处等他返来。”

殷画说完,便执起酒杯,朝殷染遥一举杯,微微一笑,一饮而尽。

“前敕:诸与高仲甫、淮阳王逆案相干者,皆赐死,毋待赦。贤妃许氏矫诏误国,大逆不道,今赐白绫三尺,毒酒一杯,匕首一柄,措刑全尸,以公国法。”赵亨低身道,“贤妃娘子,请吧。”

中午三刻,钟声敲响。

“二十多年,繁华满门,专宠一身,却一无所出。”她说,“阿臻,这杀人的香,你在我的床头搁了二十多年。”

***

段臻苦笑一声,“我只是不肯谅解我本身。”

殷染却没有再答复。呆滞的死寂的半晌,她低下了头,神容孤单,“我向来没有不信赖他。是他,向来未曾,信赖过我。”

段云琅眼中光芒俄然一紧,像是被甚么恶兽的利爪攫住了,惊骇袭上,迫得他不能呼吸。许是他沉默了太久,那边的小寺人不由得又轻声道:“陛下?”

***

无觅处。

“妾想请上皇喝一杯酒。”许贤妃将酒盏轻推至他面前,“不知妾一条性命,二十七年伴驾,能不能请得起这一杯酒?”

刘垂文没有答话。

她又说:“你让我信赖他,对不对?”

见到有人倒下,情知这酒中有毒了,女人们更加发急,哭声如何都压抑不住。殷画靠过来,轻声说:“阿染。”

段云琅坐在书阁里,他身后的衣桁上悬着两件明黄的大礼袍服。左边是一套帝王衮冕,玄衣纁裳十二章,日月江山,堂堂皇皇。右边是一套皇后袆衣,素底玄里,深青织锦,刻缯彩绘翚文,持重高雅。

来如春梦,多少时。

“陛下,太上皇请您去见他一面!”赵亨的额头触地,声声要求,“他是真的病了,陛下,您看……”

花非花,雾非雾。

“妾,”许贤妃深深地叩下头去,“伸谢上皇恩情。”

刘垂文隔着雕栏望着她。她低下头,将那膳盘从小洞外拖了出去,执起了筷子。这是最后一顿饭了,很多人吃不下,她却吃得非常专注,眼神里腾跃着沉默的光。菜中油盐很多,口味上佳,却不免令人丁渴,有人忍耐不住去喝了酒,便倒下了。

用二十七年的光阴,酿一杯苦酒。一朝入喉,摧肝裂胆,却辨不清是何滋味。

好久,段云琅才伸脱手去翻开了垂帘,灯火将刘垂文的影子拉得长长的,他盯着那影子,略有些茫然似的,“如何,只要你一个?”

“青绮门下的事情,和你有没有干系?”段臻出人料想地心平气和,也能够只是过分倦怠的原因,话里像沉着覆信,“你邀我去青绮门喝酒,我去了,却没有见着你。那胡姬……安氏,她让我等你。然后我便醉了,醒来的时候……”

承香殿里,精美的金漆矮足几上,摆了两碟小菜,一只细颈银酒壶,两只银莲花酒盏。

当真是孝子。

“现在,我最后的欲望只是请你喝一杯酒,你也不肯么,阿臻?”

段臻身子微微一晃。

九年,不过是寂寂的一顷刻。一场春梦,便做了平生。香艳旖旎的深夜喘气,幽秘和顺的展转相思,庙堂上床笫间的轻言浪语,与海誓山盟没有甚么不同。如果这平生就在此处止歇,那也是上天的慈悲了。

这一日,太上皇的旨意传入了大理寺。

“你晓得我不喝酒。”他说。

半夜来,天明去。花非花,雾非雾。

***

段云琅蓦地展开了眼。

(一)

来如春梦多少时,去似朝云无觅处。

半夜来,天明去。

(二)

段臻没有碰那酒盏,只是盯着她,那眼神里仿佛有些哀思,却一掠而过了。

她偶然会想他,偶然不会,脑筋里只一片空空如也,像是西风吹过的坟场,除了无用的骨骸,甚么也装不下了。

“我为何不能害她?宫里头的人,就是如许,一代代活下来的。”许贤妃的指甲摩擦着银酒壶的光面,冷酷的声音中仿佛有一丝裂缝,好像火烤中的银器,垂垂地,不知何时就会熔断了,“不错,她的病是我害的,我要让她死得不干不净又老又丑——我做到了。她到死,都不敢让你看她一眼,她怕本身恶心了你,你便再不会好好地对待五郎。可你仍旧是把五郎给废了——你也恨他,对不对?就为着颜慕知一小我,你恨尽了天下统统人——”

***

去似朝云——

直到那气愤的鸟叫声终究听不见了,段云琅才迟缓地坐起家来。四下里张望,本来早已入夜了,本身还身在清思殿后的书阁当中,没有点灯,只要外头的灯火隔着纱幔浅浅地透出去,模恍惚糊地叫人分不清是真是幻。

她抬开端,刘垂文已流了满脸的泪,抓着雕栏看向她,再顾不得钦命的仪态。身畔死尸环抱,抽泣不断,她却很安静,亦或许只是生硬了——

段臻垂下视线,低声道:“我没有甚么痴心。我想了快三十年了,我想,我或者只是悔怨,太悔怨了。”他的话音愈轻,仿佛惊骇轰动了甚么东西,却又不成制止地被沾湿了,而变得沉重不堪,“临漪,你做了那么多事,莫非就向来未曾悔怨过?”

殷染伸手去拿酒杯时,一个声音俄然颤抖着响起:“娘子!”

“啪嗒”,佛经掉在了地上。段云琅的手痉挛地扶住了书案的角,身子前倾,声音低低地、几近是和顺地发问:“如何只要你一个,返来了?朕——朕的阿染呢?!”

秋末冬初的阳光,暗澹淡地,攀上了石墙透入高窗,仿佛洒下一片乌黑的□□。中午将至了,刘垂文命人在每一间囚室前摆了一大盘御膳好菜,三荤两素,配的酒一概用大内的秘色瓷盛装,泛出透明的浅青色。

“当真是你……害了她?”段臻不由得往前倾身,双眸专注地凝睇着她,无数载痛苦的光影在眸中浮沉,“至正十年,当真是你害死了……慕知?”

刘垂文欠身道:“夫人,旨意写得分了然,‘毋待赦’,便是要赶在十月月朔之前啊。而况就算大赦天下,您的罪名,也在十恶之列,赦不了的。”

刘垂文怔怔地凝睇着她。

“您本日的旨意,妾已经知闻了。”许贤妃笑道,“给了妾三条路走。白绫,□□,匕首。您说,妾该选哪一条?”

***

“小祖宗……”小寺人吃紧地跑过来,弯身的影子投在光影动摇的帘上,如风趣戏普通,“别闹了,贤人在安息呢!”一边去扑那鸟儿。那鹦鹉却不知着了甚么疯,径往这黑灯瞎火的书阁里飞,好轻易叫那小寺人扑住了带去外边,嘴里还不断地嘎嘎乱嚷。

“让他别那么急着去死,好吃好喝地供着,有甚么药都给他用上。他那点算盘我还不晓得吗?他死了,篡权弑父的罪名便算我的。这遗臭万年的买卖,我不做。”

段臻放下了酒盏,赵亨等人入殿来,正声宣旨。

再不他杀,便要由官差逼着他杀,那也就太丢脸了。

段臻抿了抿唇,才道:“临漪。”

刘垂文咬住了牙,哭得没有一点声音,只那一双眼睛定定地凝睇着她。

“抱愧。”

殷染的筷子一顿。

“陛下?”阁外接话的倒是个面熟的小寺人,“刘公公去大理寺宣旨啦,没一时半会儿回不来。陛下有何叮咛?”

刘垂文走入这缧绁时,瞥见的殷染,便是这副模样。

刘垂文哭着点头。

***

赵亨满身打了个寒噤。再抬身时,贤人已不在了,清思殿里空空荡荡,只要帘帷拂动,在虚空里收回振振的响。

许贤妃的眼神静了一瞬。

这话平平平淡,就如闲话家常,一众妇人娘子却哭喊得更短长了。昭信君俄然扑上前抓着雕栏道:“那她呢?”她伸手指向数丈开外的那一间冷僻囚室里的人,“她也在不赦之列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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