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0章

她往前走到堂屋檐下，喉咙艰巨地动了动，一道闪电劈落，倏忽间照亮父亲满头霜雪般的银发，和眼角唇畔的衰老细纹。六年了，她没有想到，父亲也是会老的。

“你若能做上皇后，也就罢了；起码你能保住你父亲。”昭信君低声道，“画儿是淮阳王的人，淮阳王一党是必死无疑了；高仲甫逃了，神策军、内侍省又要血洗一过；国公仙去了，贤妃娘子被困在承香殿，许家的大树也要倒了；——你感觉陈留王宠你，宠到即便杀了你的百口也必然会保全你，是不是？”

殷止敬坐在客位上，捧着茶、缩着肩，姿式像个认命的白叟，“你阿姊，她也没有做过甚么伤天害理的事情……”

“父亲少坐。”殷染让刘垂文屏退了摆布，将殷止敬请入堂屋，本身去了阁房。堂上膏烛燃起，鹦鹉扑腾腾跃的影子被映照在墙上，殷止敬便被吸引了去，怔怔地看了好久。直到他的女儿披了一袭清爽的袍帔出来，他方回过了神。

她的父亲，敬宗末年的状元郎，他曾大宴曲江，他曾落款雁塔，他曾白马轻裘悠游于平康里，最后却只能在翰林院一个不尴不尬的位置上了此残生。她凝睇他好久，好久，直到风雨拍击的酷寒逼得她双眼出现酸涩，她都不敢再靠近一步，更不敢像小时候那般伸手抱他。

殷染甫入天井，便闻声鹦鹉的嘎嘎叫声，心头不由轻巧起来。夜色乌黑，雨水沿着伞骨哗啦啦流下，她走了几步，忽而愣住。

殷染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顿，声音沙哑，伴着外头的雷雨，重重地砸下：“我的生身母亲，是为何而死的？”

“够了！”殷止敬的呵叱声不高，但沉稳有力。殷染身子今后靠在了椅背上，有些倦怠似地一手托着腮，眼神沉默地望着站在堂中的昭信君。

咔嗒，是官靴踩在青石空中上的响声。殷染盯了昭信君半晌，转过甚，瞥见父亲殷止敬站在门口，沉默而哀伤地望着这统统。

他要赢了。

这时马车停了，刘垂文下车去撑了伞，扶着殷染出来，十六宅公然已温馨下来，她隔着雨幕朝隔壁的淮阳王宅看了一眼，只见内里全然黑洞洞的，像是人都搬空了普通。看来高仲甫的人确已被颜粲赶走，而淮阳王一死，他的家便随即破了。

“其一，是裁夺高仲甫麾下龙武全军的副使。其二，是命淮阳王监国。”刘垂文道，语气里有些固执似的，“殿下说这必然是您的主张。”

就像这天要由夏入秋，朝廷上的人，也该换了。

那么，她呢？

昭信君那里碰到过如许的报酬，一时又是气恼又是难堪，浑身都在颤栗。殷止敬朝她看了过来，目中尽是轻视之意，倒让她强撑着把这口气咽下了，回身跟从刘垂文指的人去换衣。

第170章——急雨（一）

***

廊下立了一个妇人，这时，正吃紧往前走入了雨中，哀哀地看着她。

一声惊雷伴着闪电劈下，大堂上的烛火猛地一荡，锦布的帘帷窸窣掠过空中和氛围的声音与雨水砸落的声音一同敲击着人的头皮，像有无数虫蛇在青砖地上翻滚啮咬着相互。

马车忽而一个颠簸，一阵暴风夹带着雨点扫入车帘，哗啦吹熄了烛火。暗中顷刻如潮流般涌来，殷染只闻声刘垂文还在不断地干脆：“我阿耶说，殿下看着是长大了，可偶然候，脑筋还是一根筋的。他要来找您，谁也拦不住——您也瞧见他那腿了，是在陕州昏倒了太久，腿便不听使唤；太医都说多歇歇或许能好，可他那里肯歇啊？实在他不爱拄木杖，他不肯给人看出来他有弊端……”

昭信君抬开端，道：“你问。”

两人对视了一眼，仓促间，刘垂文想到了那一早晨……他在御花圃四周发明她时，她整小我仿佛已遭到了没顶的重压，再也不能规复过来的模样。他低下了头，轻声道：“我那会子没在承香殿里，厥后殿下同我说，是您让太上皇在小天子驾崩的时候，同时下了两道圣旨，是不是？”

“说来，这一步棋，还是娘子您给帮着埋下的。”隔着车顶，风雨吹打的声音伴着摇摆不已的小灯，刘垂文抿了抿唇，道，“小天子驾崩那一晚，若不是您当机立断，让太上皇连下数道圣旨稳定局面，后事还不知如何呢。”

邓质本来确是太上皇的人，只是下放到潼关日久，本身不免有了些别的心机；陈留王去了，两人一拍即合，便定下如是的诽谤计来。奏报请功，都不署陈留王的名字，显得只要邓质占了全功，而火线批示的又是淮阳王——这副景象落在如高仲甫那样的故意人眼里，只会以为是淮阳王和太上皇通同一气做的功德。

风雨声中，她这笑容不免有些隔夜的蕉萃。刘垂文默了半晌，才又道：“您不要当殿下是个心狠的人……他若当至心狠，就不该回城来。他原能够屯兵京郊，等着城内统统灰尘落定，本身就奉诏进城——登大位了。可他为了放心不下娘子您，还是抢着进了城——您想想，长安城内有多少人恨透了他，眼下他本身才真是伤害得很……”

六年了。

殷染抬手拉住了车帘挡着雨水，黑暗中刘垂文的声音显得亲热而和蔼，像是一个久违的家人——她从未想过她还能有家人。刘垂文说了半天，话锋一转，“您且等着，殿下会办好的，这世上，奴婢还未见过有他拿不下的事情……”他挠了挠头，“或许只要您，让他花了最多的心机吧。”

这两道圣旨中的心计，或许只要那下诏的人才气解释——想到此，殷染的眼神一时深了。

女人的身形垂垂自门后的黑暗里闪现出来，她倚着门，低头看着段云琅，段云琅却并不看她。

“阿染！”昭信君许氏的哭声在雨夜入耳来分外凄怆，“阿染，求你，救救你阿姊吧！”

殷染莞尔一笑，也不答话。

她提起那一晚的落魄时神采如此坦白，倒叫刘垂文有些赧然了：“那总之也是您的功绩了。高仲甫那样的人精，一看这两道圣旨，便天然觉得太上皇和淮阳王要结合起来对于他了；而本日殿下又让邓将军在宴会上故布疑阵，惹得淮阳王和高仲甫两相残杀——唉，只是没有想到，淮阳王竟会就如许没了……”

殷染笑笑，感觉刘垂文这话过分天真。你家殿下既然都下了如许大的决计，怎能够还会顾及自家兄弟的性命？何况还能以此再拖倒殷画、连及许家，那就更是一举数得了。

刘垂文想起上回本身带殷娘子“回十六宅”、成果碰到了高仲甫的人围而攻之，整小我都抖了一抖：“殿下，这——您让我带她——”

段云琅侧首看着那只纤白的手，悄悄地、一字一顿隧道：“我不会再让任何人伤害你。统统那些伤害过你的——我要他们一个一个，全都了偿返来。”

“哐”地一声，不轻不重，是殷止敬面无神采地将茶盅放回结案几上。昭信君却显见得向来不把本身丈夫放在眼里，就算在“外人”面前，也还是不管不顾地说了下去：“阿染，这天下已是陈留王的天下了，你去同他说上一说，他必定听你的——当初你被关在少阳院，画儿奉告我，陈留王是领着全部羽林军去救你啊——”

“这回不会再有事了。”段云琅似有些不耐烦，“高仲甫已经逃了，十六宅那边的搜索不了了之，我已让颜粲去将他们都遣散了。我不成能再让任何人——”话语高耸地止住，一只手放在了他的肩上，手的仆人声音和顺：“我这便归去等着你。”

她也不晓得，他究竟是不是个心狠的人了。她只怕他天真。

“初时我还不信，”他喃喃，“本来你与五殿下，你们当真……”

大门翻开，段云琅一言不发地坐着，大风吹过他的衣发，暴露光亮的额头和沉定的眼。他穿上了意味亲藩身份的紫袍玉带，披了玄黑大氅，发上一顶金冠上嵌着琉璃宝珠。他掠了刘垂文一眼，淡淡道：“我去找邓质，你带殷娘子回十六宅。”

“两道圣旨？”殷染微微皱眉。

“阿染。”她艰巨地、谨慎隧道，“你想听事理，是不是？我晓得你，你从小就是个讲事理的人。阿染，嫡母问你一句，陈留王御极以后，会如何待我们家，会如何待你？”

殷染将一盅热茶送入父亲手中，淡淡道：“父亲也是为阿姊来乞助的么？”

昭信君终究停了口，而后，才渐渐反应过来本身是何其口不择言，面上阵青阵白，双手不断地绞着衣带。

她的鬓边别了一朵白花，披着的枯燥衣裳里头滚着白边——她在戴丧，她的父亲许国公，前几天里病殁了。

在回十六宅的路上，刘垂文将昨夜大宴上的委曲向殷染详细论述了一遍。

从她入宫到现在，六年，她未曾见过本身的亲生父亲一面。

“殿下。”十六日晚间，刘垂文头上撑着一把破伞，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积水到廊下来，打门唤道，“下大雨啦，我们晚些再走？”

殷染没有答复。

***

终究，殷止敬侧了侧身，低下头，恭敬地请她进屋。庭中呆立的昭信君这时也从速过来，却被刘垂文拿伞柄挡住：“夫人，您这淋了雨一身寒气，可不要带进堂上来。奴看，您要不先去耳房换身衣裳？”

“母亲。”殷染终究说话了，这称呼一出，堂上的人神采都变了三变，“我问你一句话，你答我，我便去救阿姊。”

殷染微微一笑，“我只说立即安葬七殿下，让淮阳王监国，再出兵驰援五殿下。”顿了顿，又道，“我当时神魂俱失，那里能有那么深的心计，还管到禁军去。”

六年了……她早就健忘该如何面对本身的父亲了。

“宫里头的事情，那里还讲甚么天、甚么理？”殷染寡淡地笑了笑，悄悄吹着本身茶碗中的浮沫，“阿姊想做皇后，可淮阳王却做不整天子，阿姊便将他杀了，也是道理中事。”

“——不，这分歧道理！”昭信君一脚正迈进了门槛，抬着头孔殷隧道，“阿染你想想，淮阳王是画儿的统统了，画儿杀了他，本身还能有甚么前程？阿染，现在连高公公都找不见了——”

她的性命，她的出息，她的家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