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画
在场的两个妇人吃紧上去拉扯她，劝了好一阵，她还是泪光满面地挣扎，口里一声声喊冤。
当天下午，我们才发明――哇，这姓万的原是女流！事情是如许：我那火伴去厕所，恰逢姓万的从厕所出来，发明她摘了棉帽，一头黑长发从帽子里滚落出来。我那火伴惊奇得发楞，憋着一泡尿跑返来陈述。我也惊奇地去看，只见万某正挤在一桌男人中间用饭，不但话音粗，喝酒也抡大杯，巾帼不让须眉。照本地人的端方，女人用饭不上桌。一旦发明一张女人脸坐到饭桌前，非论她如何像男人，你的眼里还是扎了沙子普通。
这里没有白日和黑夜的辨别，没有夏天与夏季的辨别，乃至没有关于悠远内部天下的回想。如果不是偶然间撞到另一张汗津津的脸，也不会有某种惊醒：发明本身还存在，还是一个详细的人，比如说有姓名有性别的人。刚开端的几天，我和房英另有些话说说。几次惊心的碰撞以后，她就不说话了，最多只是嗯一声。我厥后发明，她的“嗯”有各种声调和强度，能够表达疑问，也能够表达应允，还能够表达焦心或者回绝。“嗯”是她全数说话的稀释，是她变幻无穷的修辞，是一个没法穷尽的意义之海。
当时传闻边疆严峻，公社摆设各个村寨都要挖防浮泛，也叫挖战备洞。传闻苏联要从北边打过来了，美国要从南边打过来了，台湾要从东边打过来了，统统的战备洞要在腊月之前挖好。还说一个很大很大的炸弹已经在苏联发射了，再过一两天就要落到我们这里――如果中国飞机不能把它打下来的话。队上只好安排三班倒，日夜不断地干，必然要抢活着界大战之前完成任务。
言下之意，格只是男人用物，一旦套到女人头上，这个女人就算不得女人了，起码算不得纯粹女人了，不宜后生们去下贱。进一步说，格是一种毁灭性别的祸害，太高的格对传宗接代多数能够大有威胁。
马桥女人的格普通来自男人。对于已婚女子来讲，夫家有格即本身有格，夫家失格即本身失格；对于未婚女子来讲，格首要取决于父亲，没有父亲今后，格就随其兄长。
很多年后，我去看过当年的战备洞。天下大战毕竟没有打起来。我们挖的那一个，已经改成了薯种窖。因为潮湿，洞壁上漫生绿苔，洞口里透出某种烂红薯气味。只是当年置放油灯的几个壁洞，上方还留有一团团烟垢。
“你觉得还是甚么红花女？必定早就成了军用品。要不nai子何事有如许大？”
普通来讲，每一班搭配两男一女，男的管挖土和挑土，女的力量小一些，专管上土。房英就是在这个时候，提着锯短了木柄的锄头，跟着我和复查进了洞。
她点点头，重重地“嗯”了一声。
她假装没闻声。
说来也奇特，她的话越简短，就越显出能力，世人越难以违背。用马桥人的话来讲，这叫有“煞”，或者有“煞路”。“煞”是严肃的意义，通“杀”；又有结束的意义，比如凡是说文章或节目“杀尾”。有煞的人，也能够了解为最后说话的人，一锤子定音的人。煞与女人的面孔联络起来，万大姐是我在乡间见到的独一。
对于人来讲，生命的极限在平生非常奇怪，是以这个奥妙是如此严峻，在回想中弥足贵重。或许房英恰是体味到了这一点，才有一种负债未还的惶恐，出嫁之时看都不敢看我一眼。
厥后，我缓过劲来，她也回到了性别当中，因而退得远远的。
那人拿竹竿朝填土的处所用力地插了几下，抽出竹竿，量一量入土的深度。“骗谁呢？去，再夯两轮。”
她只代表一种公事，是以在很多人那边贫乏实在性，闭眼一想，只能把她当作似有似无的幻影。有人说她来源庞大，是当年一个土改事情队长留下的种，以是当年有人偷偷拿钱供她读高中。这类说法不知是真是假。又有人说，她在“文革”中是县城里驰名的门生头，到过北京到过上海，挎过盒子炮也蹲过大牢，还同中心甚么大首长一起照过相。这类说法也不知是真是假。另有人说，万山红快三十了还没谈婚论嫁，是因为她的工具是空军军官，可惜入了林彪的政变“小舰队”，一旦受挫，下了大牢，好几年没有消息。这类说法仍然不知是真是假。
一句话呛得我们没脾气。
毛巾悄悄擦到了我的脸上。
她也哭了。她手忙脚乱帮着我包扎伤口的时候，一颗凉凉水珠落在我的脚背。我猜想那不是她的汗珠，而是泪水。
对于我来讲，她永久只是传闻。她在传闻中流失芳华，垂垂有了中年人的肤色暗淡。有一次我瞥见她带着几小我来搞测量，为溪水改道做筹办。我瞥见她走路的时候，背都有些驼了。
工地上没有女人，民工都是随地大小便。我方才抖完最后两滴尿，瞥见干部模样的人来测量土方和打灰线，此中一个穿戴旧戎服，棉帽包住头，领巾蒙住了大半个脸，正操一根竹竿，批示别的两小我跑来跑去地拉线。那人在风声和高音喇叭滋扰下，用力喊了些甚么，见对方没闻声，就放下竹竿本身跑畴昔，把横在灰线上的一块大石头掀下坡去。我当时对此人的力量非常佩服：如果换上我，起码也得再喊小我来帮帮手吧。
复查睁大眼，“我们都夯过五轮了。”
我想起了前人关于天国的描述。
满山坡的秋草是泪债的证明。它们在风中飘摇，一浪一浪向山顶扑去。或许它们冷静收纳了人间太多的哭声，才会落得如此的蕉萃。
不能说兆青的这些话有甚么事理。但万山红确切一向守身未嫁，到我分开马桥的时候，她还是天马行空独来独往。传闻一年多今后，她的亲生父亲从五七干校返来官复原职，把她接到城里去，让她进了甘肃省一个国营大工厂。大师都不知后事如何。
我多年后见到她，她瘦了一些，脸也有了中年妇女的干枯和惨白。如果不是旁人先容，我很难从这张脸上辨出她当年的线条。她怔了一下，眼中透出一丝恍忽，然后目光吃紧地逃离。她正忙着。伴同我进村的一个乡干部，正在措置她家的一件民事胶葛，措置她母亲和她弟弟的丧事，包含攻讦她跑回娘家来企尸鸣冤（拜见词条“企尸”）。“有甚么说不清的呢？还让死人陪着企，吓白菜呵？群众当局是好吓的吗？不管你有理没理，闹就是没理！”乡干部一番话，训得她的几个兄弟点头称是。只要她扑通一声跪下去，没等乡干部明白是如何回事，已经在地上嘣嘣嘣砸出几个响头。
我没有对峙到她解缆的时候，没有目送送嫁步队挑起嫁奁，背着新锅，在一些娃崽喧华追逐之下，拥着她踏上离乡的长途。我来到了后山坡，坐下来，听树叶间呼呼风声，看满山等待和等候着我的秋草。远处送亲的唢呐俄然吹响了，吹得满目秋草俄然颤震和游动，最后被泪水淹没在我的眼中。我当然有哭的来由。我哭本身家人已经健忘了我（即便过生日也没有收到过他们的来信），哭朋友在关头时候对我的忽视（这位朋友进城玩耍时，竟把我一封事关招工前程的首要函件，给随随便便地玩丢了)。我当然也在哭新娘，一个与我毫无干系也不成能有干系的新娘，被唢呐声讯断了消逝，粉红色的袄子今后将消逝在远方，永久带走了她那些“嗯”。
下村的老村长罗伯，吧嗒着竹烟管说，一个叫希大杆子的人，在这里最早利用碘酊。
复查一见那人，就有点严峻，搓动手说：“你看我们的质量还……能够吧？”
下村另有一个防浮泛，是当年其别人挖出来的。眼下的洞口被两块木板遮挡，木板后有一堆乱糟糟的稻草，有几个红红绿绿的废烟盒和一双破鞋子，仿佛还住着甚么人。
“算了……”汗水吸入我的鼻孔，我没法流利地说下去。
我探听这个词的来源。我的猜想一个个落空。这里从没有来过本国布羽士（洋人是能够开病院和用药品学名的），也没有来过大范围的军队（新军是能够负伤也能够用药品新名的），西席们也大多曾经就读于县城，更远的也只是去过岳阳或长沙，不成能带返来比那边的用语更当代的东西。最后，我才晓得这个词语与一个奥秘的人有关。
幸亏人们很难相互看清对方的脸。飘忽的昏灯，只照亮堵在鼻子前的泥壁，照亮前面永久无处可逃的绝境，照亮密密交集劈面而来的镐痕――此中有几道反射出黄光。
我到了马桥以后，常常改正乡间人一些更土气的称名。比方说，城里的广场就是广场，不是甚么“地坪”，更不成叫“晒坪”。
碘酊▲
“天怕要下雨，你们还是把雨伞带上。”有人对她说。
当然，她还听到过我没出息的抽泣。在本义的怒骂之下，我们要抢在帝修反的炸弹丢来之前，把洞子挖出来。我那一段起码挖熔了五六把镐头。有一次没留意，一失手镐头挖在本身脚上，痛得我哭了起来。
我信赖在那一刻，她也丧失了触感，羞怯和矜持全数笼统为气喘吁吁。我有生以来第一次体验到这类无性别的时候。
在如许一股煞气之下，来往几近不是来往，同她如何熟也还相隔着十万八千里。她碰到我就像碰到氛围，目光从我头顶上方越去，不知落到了远处的甚么处所。开端我们不风俗，尴难堪尬地喊她不是，不喊也不是，时候一长，见她对谁都是一样，也就习觉得常，不往内心去。张家坊的人提及她来，也只是笑一笑：莫说你们马桥弓的人，我们同村的也没一个同她有友情，谁都说不透她。她住在我们那边，就像没有这小我一样。
马桥的兆青也在地上锄棉花，讽刺那几个后生，说你们发了花癫呵，搞到万女人头上去了，也不看看人家是甚么人。人家是书记，是部长，好高的格，一定还嬲得进？一定还生得崽？
“莫看她装端庄，我就不信她一点都不想男人。你看她走路的模样，屁股翘翘的，那还不是母狗草拟？”
煞
几个不端庄的后生见她在路上走，唱一些歌来挑逗她。见她充耳不闻，便以污言秽语抨击：
再厥后，她就出嫁了。她父母亲重男轻女，只让她读了一个小学毕业，就让她在村里挣工分，一旦找到还能吃上白米饭的人家，就把她早早打收回去。送亲的那天，她穿一件粉红色的新袄子，踏一双较为入时的红色网球鞋，被一群女人们叽叽喳喳地环绕着。不知为甚么，她一向没有朝我看一眼。她必定听到了我的声音，必定晓得我就在这里，但不知为甚么，她能够同任何人说话，同任何人目光相遇，就是始终没有朝我看一眼。我和她之间并没有甚么，没有甚么奥妙。除了挖洞的那一段，我们之间乃至谈不上甚么打仗。如果说有甚么特别一点的处所，那不过是我在过后设想过她的一只手，不过是她曾经有机遇目睹过我最遭罪的时候。天下上没有任何一个女人，像她一样，在那么近的间隔，看我如同一条狗，只穿戴一条短裤，时而跪着，时而卧着，任浑身泥土混和着汗水，在暗无天日之处气喘吁吁地挣扎――脸上除了一双眼睛尚可辨认，满是尘粉和吸附在鼻孔四周的烟尘。她瞥见过我死鱼眼睛里的目光，闻声过我病笃者普通的嗟叹和喘气，嗅到过我身上最不成忍耐的恶臭。如此罢了。
“我不需求……”
中国人对产业成品多用俗称。我出世在都会，自发得充足新派，一向到下乡前，却只晓得有碘酒而不晓得有碘酊。就像我风俗于把红汞叫做“红药水”，把甲紫溶液叫做“紫药水”，把蓄电池叫做“电药”，把安培表叫做“火表”，把珐琅杯叫做“洋瓷缸”，把空袭警报叫做“拉喂子”，把口哨叫做“叫嘴子”。
当然也有例外环境。那一次在修公路的工地上，各村来的民工赶任务，抢东西、抢土方、抢饭抢菜，兵荒马乱的。呼呼的北风卷起一浪浪灰尘，天上地下浊黄一片。担土的夯地的拉车的，全被风刮得绰绰约约，活像光照不敷的皮影子戏，不辨长幼。
“哼，摆甚么格呢？也没见攀上甚么高枝呵。”
妇人们把她拉走了，到这个时候，她才终究把沙哑的哭声放了出来。她当然有来由哭，哭她的母亲和弟弟（他们方才归天并且死得很不值），哭本身势单力薄没法为他们申冤（连怕事的兄弟也不能帮上一把)。在我看来，她的哭声或许更是对我的悄悄回报。二十年了，二十年了，她必然是闻声了我二十年前在山坡上的悲哀，因而忍不住眼泪夺眶而出，要了偿这一笔永久不会说与人听的泪债。
这么说，她同任何人都熟不起来。
“那你们还是人？来挠痒的是吧？来捉蚊子的是吧？”
我的脸让开，并且想用手反对毛巾。但暗淡中我的手已经不大听话，没有抓到毛巾，在空中打捞了两下暗中，最后才抓到一只手。直到过后好久，我才回味出那是一只小巧软和的手。不，我得改正一下，这类影象只是过后的设想。究竟上，一旦到了体力完整耗竭乃至到了向将来透支着喘气和喘气的时候，性别已不存在。不但碰触不再惊心，任何触感也是空无的，抓一只女人的手同抓一把泥土不会有甚么不同。我跌跌撞撞之际，或许还攀过她的肩，或许还搂过她的腰，或许另有其他的或许和或许，但这统统都留不下任何影象，没法确证。
我听出来了，她的“嗯”展开了翅膀，飞过了人群，飞过了几个正在吃糖果的娃崽，慌慌飞向了我的双耳――当然不是关于雨伞的答复，而是道别和祝贺。
战备洞很小，宽度仅仅能够容两人交叉过身。越往里挖，光芒就越暗，很快就需求点油灯了。为了省油，油灯也只能点上小小的一盏，照亮下镐处昏黄的一小团，其他就是无边的暗中。你必须凭声音和蔼味判定四周的统统，比如挑土的火伴是否转返来了，是否放下箢箕等着了，是否带来了茶水或者吃的东西。当然，在如许一个极小的空间里，除了灯烟的气味以外，人们也很轻易吸入人体的气味，比如一个女子身上汗的味道，头发的味道，口液的味道，另有一些男人不大明白的味道。
挖上几个时候，人就有些摇摇摆晃。我好几次感遭到本身的脸，偶然间撞到另一张汗津津的脸上，或者被几丝长长的曲发撩拂。我悄悄挪动麻痹的两腿，退出发掘位置的时候，一不谨慎，也能够在黑暗中撞到身后一条腿，或者一个胸怀――我能感遭到它的柔嫩和饱满，也能感遭到它慌慌的闪避。
嗯
我们跟着这小我去批示所取铁丝，一起上听到别人叫他“万部长”。普通来讲，此人并不答复，顶多只是点点头，或者笑一笑。“这个老货，格还摆得好大。”同业的知青向我咕哝一句，没想到竟让几米开外的万部长听到了。对方回过甚来，愣住步子，用逼人的目光扫了我们一眼，算是一个无声警告。
一阵浪笑。
我也重视到，她开端谨慎地避开碰撞，喘气声常常在我身后远远的处所。但每次下工，她会悄悄带上我健忘在洞里的衣，到恰当的时候塞给我。用饭的时候，她会往我的盆里多加两三个红薯，而她的盆子里老是浅浅的。最后，我跪在地上大汗淋漓筋肌扭动挥镐不已的时候，背上一阵清爽――一条毛巾会在我光光的背脊上擦拭。
我厥后才晓得，她是张家坊人，本名万山红，当过民办西席，也当过公社团委书记，下田可犁田，上山可砍树，还在农机厂驾过拖沓机。应当承认，她摘下棉帽子今后还是很有几分姿色的，光鲜的表面，明快的眼风，下颏的线条特别有力。在男人堆里走来走去，如同一把利刃在草猜中砍来砍去。但她仿佛不爱说话，同我们全部夏季一起修公路，也只用她稍稍沙哑的嗓音对我收回过“能够”、“不可”、“用饭吧”一类的唆使，并且说话的时候，脸板得木瓜一样。
那是一段最硬的朱牙土。她没有帮上我多少忙，这不是她的错误。她没法不瞥见我最丢人的不幸样，这也不是她的错误。如果说这能够算做一个奥妙的话，她没法将奥妙交还给我，而是带着它到远远的处所去，这一样不是她的错误。
我们没有推测此人的耳朵这么灵，回击是如此快速和凌厉。一种不祥之兆袭来：碰到这号阎王爷可得谨慎点。
我完整没有推测，这里的男女老幼都利用一个极其正规的学名：碘酊。他们反而不晓得甚么是碘酒，很奇特我用这类古怪的字眼。即便是一个目昏耳聩的老太婆，也比我说得更有学院味。他们用马桥腔说到碘酊的时候，像偶然间说出了一个奥妙暗号，他们平时深藏不露的暗号，只是到需求的时候才说出来，与悠远的当代科学讨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