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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骆驼祥子》 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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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街上的柳树,像病了似的,叶子挂着层灰土在枝上打着卷;枝条一动也懒得动的,无精打采的低垂着。马路上一个水滴也没有,干巴巴的发着些白光。便道上灰尘飞起多高,与天上的灰气连接起来,结成一片毒恶的灰沙阵,烫着行人的脸。到处枯燥,到处烫手,到处憋闷,全部的老城像烧透的砖窑,令人喘不出气。狗趴在地上吐出红舌头,骡马的鼻孔张得特别的大,小贩们不敢呼喊,柏油路化开;乃至于铺户门前的铜牌也仿佛要被晒化。街上非常的平静,只要铜铁铺里收回令人烦躁的一些单调的叮叮铛铛。拉车的人们,明知不活动便没有饭吃,也懒得去筹措买卖:有的把车放在有些阴凉的处所,支起车棚,坐在车上打盹;有的钻进小茶社去喝茶;有的底子没拉出车来,而来到街上看看,看看有没有出车的能够。那些拉着买卖的,即便是最标致的小伙子,也竟然甘于丢脸,不敢再跑,只低着头渐渐的走。每一个井台都成了他们的救星,不管刚拉了几步,见井就奔畴昔;赶不上新汲的水,便和驴马们同在水槽里灌一大气。另有的,因为中了暑,或是发痧,走着走着,一头栽在地上,永不起来。

“快走!你把我扔在这儿算怎回事?”坐车的跺着脚喊。

云还没铺满了天,地上已经很黑,极亮极热的晴午俄然变成黑夜了似的。风带着雨星,像在地上寻觅甚么似的,东一头西一头的乱闯。北遥远处一个红闪,像把黑云翻开一块,暴露一大片血似的。风小了,但是利飕有劲,令人颤抖。一阵如许的风畴昔,统统都不知怎好似的,连柳树都惊奇不定的等着点甚么。又一个闪,正在头上,白亮亮的雨点紧跟下落下来,极硬的砸起很多灰尘,土里微带着雨气。大雨点砸在祥子的背上几个,他颤抖了两下。雨点停了,黑云铺匀了满天。又一阵风,比之前的更短长,柳枝横着飞,灰尘往四下里走,雨道往下落;风,土,雨,混在一处,连成一片,横着竖着都灰茫茫冷飕飕,统统的东西都被裹在内里,辨不清哪是树,哪是地,哪是云,四周八方全乱,全响,全含混。风畴昔了,只剩下直的雨道,扯天扯地的垂落,看不清一条条的,只是那么一片,一阵,地上射起了无数的箭头,房屋上落下万千条瀑布。几分钟,六合已分不开,空中的河往下落,地上的河横流,成了一个暗淡昏黄,偶然又白亮亮的,一个水天下。

到了六月,大杂院里在白日的确没甚么人声。孩子们抓早儿提着破筐去拾所能拾到的东西;到了九点,毒花花的太阳已要将他们的瘦脊背晒裂,只好拿返来所拾得的东西,吃些大人所能给他们的食品。然后,大一点的如果能找到天下上最小的本钱,便去连买带拾,凑些冰核去卖。若找不到这点本钱,便结伴出城到护城河里去沐浴,顺手儿在车站上偷几块煤,或捉些蜻蜓与知了儿卖与那富朱紫家的小儿。那小些的,不敢往远处跑,都到门外有树的处所,拾槐虫,挖“金钢”甚么的去玩。孩子都出去,男人也都出去,妇女们都赤了背在屋中,谁也不肯出来;不是怕丢脸,而是因为院中的地已经晒得烫脚。

虎妞与小福子不在这个糊口次序中。虎妞有了孕,这回是真的。祥子朝晨就出去,她总获得八九点钟才起来;有身不宜多活动是传统的错谬信奉,虎妞既信赖这个,并且要借此表示出一些身份:大师都得早早的起来操纵,唯有她能够安适安闲的爱躺到甚么时候就躺到甚么时候。到了早晨,她拿着个小板凳到街门外有风的处所去坐着,直到院中的人差未几都睡了才出去,她不屑于和大师闲谈。

刚上好了雨布,又是一阵风,黑云滚似的已遮黑半边天。地上的热气与冷风掺杂起来,异化着腥臊的干土,似凉又热;南边的半个天响晴白日,北边的半个天乌云如墨,仿佛有甚么大难到临,统统都惶恐失措。车夫急着上雨布,铺户忙着收幌子,小贩们慌手忙脚的清算摊子,行路的抓紧往前奔。又一阵风。风畴昔,街上的幌子,小摊,与行人,仿佛都被风卷了走,全不见了,只剩下柳枝跟着风狂舞。

雨小了些,祥子微微直了直脊背,吐出一口气:“先生,避避再走吧!”

还是热,内心可平静多了。冷风,即便是一点点,给了人们很多但愿。几阵冷风畴昔,阳光不那么强了,一阵亮,一阵稍暗,仿佛有片飞沙在上面浮动似的。风俄然大起来,那半天没有行动的柳条像猛的获得甚么可喜的事,飘洒的扭捏,枝条都像长出一截儿来。一阵风畴昔,天暗起来,灰尘全飞到半空。灰尘落下一些,北面的天涯见了墨似的乌云。祥子身上没了汗,向北边看了一眼,把车愣住,上了雨布,他晓得夏天的雨是说来就来,不容工夫的。

连祥子都有些胆怯了!拉着空车走了几步,他觉出由脸到脚都被热气围着,连手背上都流了汗。但是,见了座儿,他还想拉,觉得跑起来或许倒能有点风。他拉上了个买卖,把车拉起来,他才晓得气候的短长已经到了不答应任何野生作的程度。一跑,便喘不过气来,并且嘴唇发焦,明知内心不渴,也见水就想喝。不跑呢,那毒花花的太阳把手和脊背都要晒裂。好歹的拉到了处所,他的裤褂全裹在了身上。拿起芭蕉扇扇扇,没用,风是热的。他已经不知喝了几气凉水,但是又跑到茶社去。两壶热茶喝下去,贰内心温馨了些。茶由口中出来,汗顿时由身上出来,仿佛身上已是空膛的,不会儿再藏储一点水分。他不敢再动了。

坐了好久,贰心中烦厌了。既不敢出去,又没事可作,他感觉气候仿佛用心跟他过不去。不,他不能服软。他拉车不止一天了,夏天这也不是头一遭,他不能就这么白白的“泡”一天。想出去,但是腿真懒得动,身上非常的软,仿佛沐浴没洗痛快那样,汗虽出了很多,而内心还不畅快。又坐了会儿,他再也坐不住了,归正坐着也是出汗,不如干脆出去尝尝。

拿冬与夏比拟,祥子总觉得夏季更可骇。他没想到过夏天这么难受。在城里过了不止一夏了,他不记得这么热过。是气候比往年热呢,还是本身的身材虚呢?这么一想,他俄然的不那么昏昏沉沉的了,心中仿佛凉了一下。本身的身材,是的,本身的身材不可了!他害了怕,但是没体例。他没法赶走虎妞,他将要变成二强子,变成那回遇见的阿谁高个子,变成小马儿的祖父。祥子完了!

但是,除了孩子们赤着脚追逐那些蜻蜓,杂院里的人们并顾不得赏识这雨后的好天。小福子屋的后檐墙塌了一块,姐儿三个忙着把炕席揭起来,堵住洞穴。院墙塌了好几处,大师没工夫去管,只顾了清算本身的屋角:有的台阶太矮,水已灌到屋中,大师七手八脚的拿着簸箕破碗往外淘水。有的倒了山墙,设法去填堵。有的屋顶漏得像个喷壶,把东西全淋湿,忙着往出搬运,放在炉旁去烤,或搁在窗台上去晒。在正下雨的时候,大师躲在那随时能够塌倒而把他们活埋了的屋中,把命交给了老天;雨后,他们算计着,清算着,那些丧失;固然大雨畴昔,一斤粮食或许落一半个铜子,但是他们的丧失不是这个所能偿补的。他们花招房钱,但是永久没人来修补屋子;除非塌得没法再住人,才来一两个泥水匠,用些素泥碎砖稀松的堵砌上——预备着再塌。房钱交不上,百口便被撵出去,并且扣了东西。屋子破,屋子能够砸死人,没人管。他们那点钱,只能租如许的屋子;破,伤害,都该死!

虎妞催着他出去,怕他在家里碍事,万一小福子拉来个客人呢。“你当在家里就好受哪?屋子里一到晌午连墙都是烫的!”

二强子呢,迩来几近不大回家来了。他晓得女儿的停业,没脸进阿谁街门。但是他没法劝止她,他晓得本身没力量养活着后代们。他只好不再返来,作为眼不见心不烦。偶然候他恨女儿,倘使小福子是个男的,管保不消如许出丑;既是个女胎,干吗投到他这里来!偶然候他不幸女儿,女儿是卖身养着两个弟弟!恨吧疼吧,他没体例。赶到他喝了酒,而手里没有了钱,他不恨了,也不成怜了,他返来跟她要钱。在这类时候,他看女儿是个会挣钱的东西,他是作爸爸的,跟她要钱是名正言顺。这时候他也想起面子来:大师不是轻看小福子吗,她的爸爸也没饶了她呀,他逼着她拿钱,并且骂骂咧咧,仿佛是骂给大师听——二强子没有错儿,小福子天生的不要脸。

雨住一会儿,又下一阵儿,比之前小了很多。祥子一气跑回了家。抱着火,烤了一阵,他颤抖得像风雨中的树叶。虎妞给他冲了碗姜糖水,他傻子似的抱着碗一气喝完。喝完,他钻了被窝,甚么也不晓得了,似睡非睡的,耳中唰唰的一片雨声。

刚走了几步,他觉到一点冷风,就像在极热的屋里由门缝出去一点冷气似的。他不敢信赖本身;看看路旁的柳枝,的确是微微的动了两下。街上俄然加多了人,铺户中的人争着往外跑,都攥着把葵扇遮着头,四下里找:“有了冷风!有了冷风!冷风下来了!”大师几近要跳起来嚷着。路旁的柳树俄然变成了天使似的,传达着上天的动静:“柳条儿动了!老天爷,多赏点冷风吧!”

正在午后一点的时候,他又拉上个买卖。这是一天里最热的时候,又赶上这一夏里最热的一天,但是他决定去跑一趟。他不管太阳下是如何的热了:倘使拉完一趟而并不如何呢,那就证明本身的身子并没坏;设若拉不下来这个买卖呢,那另有甚么可说的,一个跟头栽死在那发着火的地上也好!

直到太阳快落,男人与孩子们才连续的返来,这时候院中有了墙影与一些冷风,而屋里圈着一天的热气,像些火笼;大师都在院中坐着,等着妇女们作饭。现在,院中非常的热烈,仿佛是个没有货色的集市。大师都受了一天的热,红着眸子,没有好脾气;肚子又饿,更个个急赤白脸。一句话不对路,有的便要打孩子,有的便要打老婆;即便打不起来,也骂个痛快。如许闹哄,一向到大师都吃过饭。小孩有的躺在院中便睡去,有的到街上去撒欢。大人们用饭以后,脾气战役了很多,爱说话的才三五成团,提及一天的辛苦。那吃不上饭的,当已无处去当,卖已无处去卖——即便有东西可当或卖——因为天气已黑上来。男的不管屋中如何的热,一头扎在炕上,一声不出,或许大声的叫骂。女的含着泪向大师去通融,不定碰多少钉子,才借到一张二十枚的破纸票。攥着这张宝贝票子,她出去弄点杂和面来,勾一锅粥给大师吃。

最大的丧失是被雨水激病。他们连孩子带大人都一天到晚在街上找买卖,而夏天的暴雨随时能浇在他们的头上。他们都是卖力量挣钱,老是一身热汗,而北方的暴雨是那么急,那么凉,偶然夹着核桃大的冰雹;冰冷的雨点,打在那开张着的汗毛眼上,起码教他们躺在炕上,发一两天烧。孩子病了,没钱买药;一场雨,催高了田中的老玉米与高粱,但是也能浇死很多城里的费事后代。大人们病了,就更了不得;雨后,墨客们吟咏着荷珠与双虹;贫民家,大人病了,便百口挨了饿。一场雨,也很多添几个妓女或小贼,多有些人下到监狱去;大人病了,后代们作贼作娼也比饿着强!雨下给富人,也下给贫民;下给义人,也下给不义的人。实在,雨并不公道,因为下落在一个没有公道的天下上。

祥子病了。大杂院里的病人并不止于他一个。

祥子的衣服早已湿透,满身没有一点干松处所;隔着草帽,他的头发已经全湿。地上的水过了脚面,已经很难迈步;上面的雨直砸着他的头与背,横扫着他的脸,裹着他的裆。他不能昂首,不能睁眼,不能呼吸,不能迈步。他像要立定在水中,不晓得哪是路,不晓得前后摆布都有甚么,只感觉彻骨凉的水往身上各处浇。他甚么也不晓得了,只心中茫茫的有点热气,耳旁有一片雨声。他要把车放下,但是不知放在那里好。想跑,水裹住他的腿。他就那么半死半活的,低着头一步一步的往前拽。坐车的仿佛死在了车上,一声不出的任着车夫在水里挣命。

在男人里,祥子与二强子是例外。祥子怕进这个大院,更怕往屋里走。院里世人的穷说,使贰内心闹得慌,他情愿找个平静的处所单独坐着。屋里呢,他越来越感觉虎妞像个母老虎。小屋里是那么热,憋气,再添上阿谁老虎,他一出来就仿佛要出不来气。前些日子,他没法不早返来,为是免得虎妞吵嚷着跟他闹。迩来,有小福子作伴儿,她不甚管束他了,他就晚返来一些。

小福子也起得晚,但是她另有来由。她怕院中那些男人们斜着眼看她,以是等他们都走净,才敢出屋门。白日,她不是找虎妞来,便是出去逛逛,因为她的告白便是她本身。早晨,为躲着院中人的谛视,她又出去在街上转,约莫着大师都躺下,她才偷偷的溜出去。

拉到了,坐车的连一个铜板也没多给。祥子没说甚么,他已顾不过命来。

祥子真想硬把车放下,去找个处所避一避。但是,看看身上,已经全往下贱水,他晓得一站住就会颤抖成一团。他咬上了牙,蹚着水不管凹凸深浅的跑起来。刚跑出不远,入夜了一阵,紧跟着一亮,雨又迷住他的眼。

一出来,才晓得本身的弊端。天上那层灰气已散,不甚憋闷了,但是阳光也更短长了很多:没人敢昂首看太阳在那里,只感觉到处都闪眼,空中,屋顶上,墙壁上,地上,都白亮亮的,白里透着点红;由上至下全部的像一面极大的火镜,每一条光都像火镜的核心,晒得东西要生机。在这个白光里,每一个色彩都刺目,每一个声响都刺耳,每一种气味都混含着由地上蒸收回来的腥臭。街上仿佛已没了人,门路仿佛俄然加宽了很多,空旷而没有一点冷气,白花花的令人惊骇。祥子不知如何是好了,低着头,拉着车,极慢的往前走,没有主张,没有目标,昏昏沉沉的,身上挂着一层黏汗,发着馊臭的味儿。走了会儿,脚心和鞋袜粘在一块,仿佛踩着块湿泥,非常的难过。本来不想再喝水,但是见了井不由得又畴昔灌了一气,不为解渴,仿佛专为享用井水那点冷气,由口腔到胃中,俄然凉了一下,身上的毛孔猛的一收缩,打个暗斗,非常舒畅。喝完,他连连的打嗝,水要往上漾!

六月十五那天,天热得发了狂。太阳刚一出来,地上已像下了火。一些似云非云,似雾非雾的灰气低低的浮在空中,令人感觉憋气。一点风也没有。祥子在院中看了看那灰红的天,筹算去拉晚儿——过下午四点再出去;倘使挣不上钱的话,他能够一向拉到天亮:夜间不管如何也比白日好受一些。

走一会儿,坐一会儿,他始终懒得筹措买卖。一向到了中午,他还觉不出饿来。想去按例的吃点甚么,瞥见食品就要恶心。胃里差未几装满了百般的水,偶然候内里会悄悄的响,像骡马似的喝完水肚子里咣咣咣的响动。

到四点多钟,黑云开端显出疲惫来,绵软有力的打着不甚红的闪。一会儿,西边的云裂开,黑的云峰镶上金黄的边,一些白汽在云下驰驱;闪都到南边去,曳着几声不甚清脆的雷。又待了一会儿,西边的云缝暴露来阳光,把带着雨水的树叶照成一片金绿。东边天上挂着一双七色的虹,两端插在黑云里,桥背顶着一块彼苍。虹不久消逝了,天上已没有一块黑云,洗过了的蓝空与洗过了的统统,像由黑暗里刚生出一个新的,清冷的,斑斓的天下。连大杂院里的水坑上也来了几个各色的蜻蜓。

他一声没出,喝了瓢凉水,走了出去。

他吵,小福子连大气也不出。倒是虎妞一半骂一半劝,把他对于走,天然他手里很多少拿去点钱。这类钱只许他再去喝酒,因为他如果复苏着瞥见它们,他就会去跳河或吊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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