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大统三年(公元537年)-秋
我甚么都看不清了。如绝境逢生,惶然不敢信赖。
他柔着声音安抚:“不要紧的。这点伤……”
他是我最后的、唯一的男人啊。
“铛——铛——”
他站在我身后,左胳膊吊着,受了伤。还穿戴明光甲,头上未戴兜鍪,雨水浇湿了他的头发,顺着他的脸颊一道道流下来——
“宇文泰不好吗?他对你不好吗?”
我仰起脸,脸上滚烫:“我传闻你伤重,存亡不明……”
天就要亮了。时候无多。
南无、阿唎耶,
我回过甚。
我抬眼看着窗外那轮明月,悄悄唱:
“如愿……我……爱……”
舍利子,是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是故空中无色,无受想行识,无眼耳鼻舌身意,无色声香味触法,无眼界,乃至无认识界,无无明,亦无无明尽,乃至无老死,亦无老死尽……
鸿飞满西洲,望郎上青楼。
啊,寺里的钟声响了。已是拂晓时分。
六合间只剩下这一个声音在反响。
我摸着他那灰色僧袍的衣衿,说:“不能再睡了。一睡到天亮,又要别离。”
雕栏十二曲,垂手明如玉。
他又说:“若你一夜不归,黑獭他……”
他说:“你还是归去吧。”
他寂静很久,低头轻吻我的额头,喃喃念叨:“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莫离,当时候,你恨过我吗?”
“如愿……”我抱着那衣服泪如雨下,“我永久同你在一起。”
日暮伯劳飞,风吹乌臼树。
我要他!我要他要我!!
他教会我爱情,教会我思念,教会我痛苦,也——
那老是冗长煎熬的夜,如何遇见他,就如此长久不堪,仿佛仓促一眨眼。
大悲咒。欲生多么佛土,随愿皆得往生。永离障难。离统统诸怖畏。
“如愿……”我伸手抱紧他,“如愿。我恨过你,直到现在都恨你。但是这恨,却没法消抹我爱你。”
我展开眼,面前一片云遮雾绕,不知身在那边。我四周走动,望不见一小我。心中竟也不慌。俄而浓雾散去,发明本身竟身在一处山顶。那山方形,四周由四宝所成,外有七山七海环绕。山中香木富强,薄雾环绕,天空中飞着无数不着名的奇特鸟类,相和而鸣。
目送别人分开的人,老是更加哀痛的阿谁。因为他走的时候,身后连跟随的目光都没有。只要被遗落一地的苦楚。
雨水流入口中,如甘露芳苦涩润。浅尝辄止,只为让他开口。
他一手紧抱住我,大口地喘气,浑身沁出精密的汗珠。唇在我的身材上逡巡,身下左突右撞寻觅前程。正要进入——
这伤任在那里,都是不要紧的。但是在他的身上,就是在我的心头。
忆梅下西洲,折梅寄江北。
忆郎郎不至,仰首望飞鸿。
内里模糊传来了僧侣们诵念早课的声音。
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
置莲怀袖中,莲心完整红。
他悄悄展开眼睛,说:“如何醒了?”
他一愣,随即抱紧我,说:“你真是傻。我有甚么值得!我有太多的错处对不起你,一想到你,内心就被凌剐一样疼。”
我抬起眼四下一看,暴雨让夜幕降得格外早。四周空荡荡没有人。谁可来帮手?
单衫杏子红,双鬓鸦雏色。
他一手抱着我,说:“我方才听他们说,有个奇特的人在四周找我。你如何了?”
窗外云翳仓促挡住明月。大地堕入黑沉如墨泼染。
我吻着他,舐过他的身材。如一条蛇,缠住他,愈缠愈紧。
我漫无目标地走着,俄然见到前面不远处有一形伟巨人,面孔年青俊美,头戴宝冠,身披璎珞,手持金刚杵。
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
他紧抱着我,只一面唤:“莫离……莫离。”
——
我吻着他,巴望着他。我的爱,我的灵魂,我的身材都在呼喊他。庞大的欲望在体内尖啸着,号令着,左突右撞——
我陡的燃起庞大的巴望。看着他,那漂亮的面庞俄然间那么不逼真,快速悠远,恍惚。
他**,欲望刹时收缩,半闭着眼,望向我的神采欢愉又凄苦,覆盖沉迷离的夜色和月光,隔着眼泪,光怪陆离。
我的巴望在身材里腾起一簇火苗,那火苗刹时喷薄而起,愈烧愈烈,终成燎原。
巴望着现在能够拉得很长,长到平生一世,不,三生六世。长到无边无止,超越时候的鸿沟。没有其他。
开门郎不至,出门采红莲。
这是谁?仿佛佛经画上的人物。好似有些面善,应在庙里见过。但是谁呢?
我们蓦地愣住。统统的欲望升腾到最顶端,浓烟滚滚,正成冲天之势,却又瞬息间烟消云散。
我惊魂不决。
呀,我往下一看,这四方山竟是在天上的!
他的身上燃起火,蓝绿的火苗如从八热天国深处冲出,一簇簇腾蹿,舔舐着我,贪婪而傲慢,旁若无人。
猖獗地交缠。
大悲以后突然大喜。身材却没法及时反应,我一头扑到他怀中,放声大哭。
只见他走到一处树下,那树下有一尊等人高男人玉像,无瑕剔透,灵气环抱。
但是比梦更令民气碎。这胸膛已不属于我。
寺中三五个和尚与世无争,只顾济世,不问来路。问明来意,便带我们到一间客房,能够歇息一夜。还供应了洁净的衣物和药品。
我低头一看,才见那臂上绑着的白布已经渗入雨水,洇开一片浅红。
摩诃萨埵婆耶……
他紧闭着双眼,手紧揽住我的腰,颤抖着,指甲几近掐进肉里。
我仓促结一根细辫发,一刀绞下。取红绳捆好,找了针线,仓促缝进他的衣衿内侧。
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
他将我的头摁进怀中,说:“胡说。我死了你该如何办?我不会死。”一手在我脸上抹了一把,似为了让我更看清,他抬了抬那只吊着的胳膊:“只是左臂中了一箭。流矢罢了,你看,不深,不重。放心。”
啊,天要亮了。
树下即门前,门中露翠钿。
身材的巴望,心灵的巴望。巴望!巴望!
我昂首看他。他仍然以那样的姿式抱着我,闭着眼睛,似已睡去。月光照在他的脸上,如初雪般干净。他的刻薄的胸膛近在天涯。这不是梦——
南无、喝罗怛那哆罗夜耶,
俄然脚下一空,竟无所凭托,我也直直掉了下去!
欲海翻滚,因为绝望而格外怒涛彭湃。
但是同爱比拟,恨算得了甚么?哪怕最刻骨的恨,都抵不上最轻浅的爱。一念爱生,便是春拂大地,死物复苏。
西洲在那边?两桨桥头渡。
卷帘天自高,海水摇空绿。
海水梦悠悠,君愁我亦愁。
我踮起脚以唇堵住他上面的话。
他细细抚着我散开的长发:“唱首歌给我听吧。”
因我男装,和尚并未发觉——或发觉了,也感觉无甚辨别。佛门中人,眼中可有男女之别?
更何况男女之间,万种仇恨,也抵不上一刻温存。
要他!要他来狠狠地占有!——
菩提萨埵婆耶,
仓促想起方才找医馆的时候,见到城中有一间小寺庙,或可居住。
我软软靠在他怀中,听着他的心跳声。这声音熟谙而又陌生,再过几亿年,都能让我怦然心动。
这是那里?如登瑶池。
那巨人正在抚玩那玉像,俄然间神采一变,俄而大怒,拈指似是念咒,瞬息,那玉像直直掉落半空,直下凡尘——
俄然惊醒。窗外雨声已歇,云雾散去,只一轮明月高悬天涯。
窗外哗哗的雨声将我们同这个天下隔开。哪怕就一夜吧,哪怕只要这一夜,都能暖和而后寥寂惨白的人生。
婆卢羯帝烁钵罗耶,
我哀哀举目看向他:“公子别赶我走。”
而他,想必更哀痛吧。
天涯已现红光。万般不舍,也终到分离。
他说:“哪舍得你走。只是这时候黑獭怕是已经归去了。若晓得你同我在一起,怕你以后刻苦头。”
我扑在他怀中,泫然欲泣:“公子……不要让我走。我还是公子的人……”
胸前的护心镜被雨水冲得锃亮。照出我狼狈不堪的脸。而因见他无恙,这狼狈的脸上浮出的欢乐,竟是那般美艳。
沉湎。溺亡。
恨?或许我恨过他。在落空孩子的时候,我刻骨地恨他。我把这没法消抹的伤害归咎于他的弊端,咬牙切齿,在内心将他生生推得很远——
一刹时,四方山,四宝,巨人,云海,十足消逝不见。四周重又堕入一片暗中的死寂。
满脸雨水残虐,我几近睁不开眼。但是我瞥见他了。
我帮他将铠甲和衣服换下,重新敷上药扎了伤处,穿上灰色的僧袍。
灰色的僧袍仓促褪落,我们肌肤相触,欲望相亲。他的手,他的唇,似妖魔般猖獗伸展的藤,在我的身材上残虐地发展,快速地裹缠。
凌晨寒凉。我缩着双肩,在他的目光平分开,哀痛得不敢转头去看。
我低着头,双手撑着他的胸膛。
我的长发披垂,落在他的胸口肩头,如一床玄色的薄衾。香气笼人,迷离欲醉。
我摇点头。
凉的月光从窗格间洒出去,银雾普通的光。
他将我送至寺门口,轻声说:“你去吧。我看着你走。”
耳边响起诵经的声音,嘛嘛吽吽,绕于耳边不散。
失而复得,哪怕只是一夜,也弥足贵重。明日就算死了,又如何?
两滴眼泪无声落下,滴在他壮硕的胸膛上。
那庙颇小,小门,小院,斗室舍,小佛像。但是佛像纯洁,供案整齐。木鱼,钟磬,香炉,鲜花,一丝不苟。战乱中一隅净地,彻夜,且在这里躲开人间吧。
教会我欲望。
我在他怀中,昏昏沉沉,垂低头子森然地睡去。好久没有感觉如此宁静和放松。我如一团尚未成型的灵,漂泊在暗中沉寂的无边无边的空间里。他的呼吸,他的气味,他的每一个和顺的爱抚,都让我愈来愈安静。
那声音如玉石叩磬,直入心底。
楼高望不见,尽日雕栏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