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武泰元年(公元528年)-冬
宇文泰转头看了我一眼。
那种气味我难以健忘。
我又拿甚么来爱他?
驻营后我立即打来水洗手。我用力搓着双手,想把这类令我没法呼吸的感受洗掉。那赤色垂垂溶入水中,将水染成淡红色。淡淡腥味在氛围中散开。
宇文泰说:“现在太府、太官令和鸿胪寺正忙得不成开交,我是来告诉你,至尊①三天后要进城。”
也不知这掩不住的忧色,是因为见到了我,还是因为一军功成。
出入擐郎臂,蹀座郎膝边。此次,只唱给他一人听。
来人神情明朗,说:“奉独孤将军令在此迎候。下榻宅邸已为将军筹办下。其别人可至虎帐安设。――请跟我来。”
那天大雪已经化尽,虽冰寒非常却艳阳高照。巍峨堂皇的宫殿卧在湛湛蓝天之下,飞阁流丹,层台累榭。那朱甍碧瓦的楼台矗立入云,金碧光辉的殿堂钉头磷磷。
家里的主子不待人叮咛就眉飞色舞地代他写家书,快马送往武川家中报喜。
这时火线两个兵士骑着马从风雪中走来,直到跟前,问:“但是宇文将军?”
我太卑贱了,一无统统,卑贱得连爱他都没有底气。
耳畔响起那日宇文泰说的话:给他做妾吧……过两年再为他生个孩子,你这平生也就有交代了。
因而拿了一把剪子走到内里,一个一个,去剪那两排烛台上蜡烛的灯芯。
我放下剪子,悄悄说:“怕公子看不清路,把烛火剪亮一些。”
用力过猛,砰的一下,我的额头重重磕在地上。头上充血,一时头晕目炫。咬牙想,归去非让公子打他板子不成!
独孤公子侍驾去了。我自穿了男装带了个小厮出门看热烈。
剪到一半,听到内里传来沉实的脚步声,一下一下踩在我心上。欢乐雀跃。
他着一身胡服,头束乌青色小冠,插着玄色横笈;穿玄色窄袖短上襦和青色大口裤褶,内里罩着袍裳。因裤口太大,便像时下风行的那样,在膝下束着锦带。
他说:“那不一样。我为你执礼,这才是真的成年了。今后能够许婚嫁人……”
“我早已梳过发髻插过发簪了。”我低下头。悄悄的烛光照在雪上,底下掩着的都是呼之欲出又不堪回顾的过往。悄悄自大,我和别家女儿分歧。
他的繁华于我何干?他青云直上,又与我何干?主子幕僚希冀着借他鸡犬升天;家中亲人希冀着借他封妻荫子。
“愿为西南风,长眠入君怀。”
回到家中不久,宫里就传来动静,御前论功行赏,独孤公子任安南将军,赐爵爰德县侯。
“我看看。”他没去低头看路,反而伸手捧着我的脸贴到面前,“多日不见了,可有想我么?”
但是我希冀他甚么?
民气。
那是个文弱的青年。眉清目秀,可惜神采惨白,哪怕是端坐在舆銮上,也掩不住一身的病态。
可眼下不忍他难过。刚打了败仗,恰是东风对劲呢。我抱住他悄悄说:“好,公子为我执礼。”
①至尊:至尊:南北朝期间有“皇上”一词,但是普通不消于直接劈面称呼天子。劈面称天子为“主上”、“官家”、“大师”、“至尊”。《北齐书.文襄六王传》:及平阳之役,后主自御之,……诸军败,延宗独全军。后主将奔晋阳,延宗言:“【大师】但在营莫动,以兵马付臣,臣能破之。”帝不纳。《梁书.萧大球传》:侯景围都城,高祖素归心佛教,每发誓愿,恒云:“如有众生应受诸苦,悉衍身代当。”时大球年甫七岁,闻而惊谓母曰:“【官家】尚尔,儿安敢辞?”《魏书.元愉传》:至野王,愉语人曰:“虽【主上】慈深,不忍杀我,吾亦何脸孔见于【至尊】!”
我想,烛光太暗,他来的时候,会不会看不清脚下?
到了华灯初上,我望向窗外。风雪已停,院子小径两旁点着的红红的烛火,映着地上的白雪,喧闹而和顺。
他轻声一笑,将我拥入怀中:“下两句是‘君怀良不开,贱妾当何依’,――这首不好。”
这事理好简朴,小孩子亦知。常日里游戏,学着大人模样,点头晃脑地念念有词。但是真的看在眼中,倒是不能接受之重。
说到这里便顿住。
他勒马止行,道了声是。
他笑出声,说:“我记得你那次唱的折杨柳歌辞很好听,再唱一次吧。”
中间是天子舆乘。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孝庄帝,也是最后一次。远远看去,他一身玄色天子吉服,上衣下裳,上衣绘龙、山、华虫、火、宗彝五章斑纹,下裳绣藻、粉米、黼、黻四章斑纹;束发戴冠,冠纽中横贯玉笄,笄端垂朱绂;在两耳的位置摆布各垂一颗玉珠,便是“充耳”;冠上是玄色天子冕,十二旒朱绿藻,他的脸便隐在那一排玉藻前面,讳莫如深。
赢,便赢一世;输,也是一世。
他已提了几次,我只拿话敷衍。我选的,只要他。
天子始终是天子。这天下还是元氏的正统。
他们都觉得南渡的汉人将统统诗书礼节都带走了,大江之北尽为蛮夷。他们日日为洛阳沦于胡人之手而扼腕感喟却又偶然力北上挞伐――可他们绝想不到,衣冠人物,恢弘气象,还是在洛阳。
不知为何,自从那天以后,我便怵宇文泰。原就感觉他不甚端方,这下更不喜好。
那日他的血沾在我的手上,黏黏的,以后干枯,紧紧箍住我手上的皮肤。那感受不时提示我,人死不能复活。
东汉末年董卓焚毁洛阳挟帝后迁都长安。三分归晋以后定都洛阳,重修宫殿街道,洛阳又逐步富强。到了魏孝文帝迁都洛阳,又在晋之上拓建坊市,遂有本日风采。
在世人的欣喜雀跃中,我却感到一种置身事外的孤单。
我不知死活地,不顾统统地,傲慢高傲地,把本身扔在赌桌上。赌他一颗心。
天子仪仗威武寂静,鱼贯两列,宫女,寺人,金吾子,步队浩浩大荡,走得迟缓又文雅,撑足了气度,让忠臣良将和乱臣贼子都晓得,这天下事他的,丢了,也能再拿返来。
“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
二十六岁这年,他封侯了。
“刚拜别几日,就这么哀怨。”他心疼地抚了抚我头顶扎着的双丫髻,说:“还未及笄,便懂闺怨。是我不好。”又想半晌,说:“你另有几个月就及笄了,按说是要由你家女眷为你施礼。不过你孤身在此……就由我亲身为你执礼可好?”
我的心中是欢乐的。但是这欢乐,因为阿谁来自建康的小兵,平白多了几分沉重。
小厮也咬牙切齿,死力抬高了声音都掩不住他的气愤:“小郎君你疯了吗?让金吾子发明了捉到御前去问罪!我家将军非打我板子不成!”
如果有一天,他爱上了别的女子,我打回本相,卑贱如泥。
他感觉这是我们之间看不得更碰不得的结。只能故作不知,视而不见。
宇文泰的脸上浮着忠奸莫辨的笑,看着我说:“别胡思乱想了。等一下去沐浴换身衣裳,好好打扮一下――他就要来接你了。”
我清了清嗓子,倚在他身上悄悄唱:腹中愁不乐,愿作郎马鞭。出入擐郎臂,蹀座郎膝边。
“唉。”我叹口气,埋首在他怀中,想同他撒娇,幽幽说:“要找一首矢志不渝又恩爱到老的诗实在太难了。――思君令人老,轩车来何迟。”
独孤公子哭笑不得,说:“你何时爱听壁角了?”
而我呢?我如此冷僻,和如许的热烈格格不入。
白雪上翩翩而来一个玉树临风的妙人。
脸一下烧透。他站在内里,从那边就开端偷听。
御驾颠末时,我跟着世人膜拜在地,额头点地。却又悄悄抬开端来看向天子。
我想起建康城里关于旧都的传言,想起整日点头感喟的祖父。
宇文泰大步出去,一脸憋不住的笑:“我偷学你们郎情妾意,今后求娶老婆的时候用。”
我的心上人啊,他是那样刺眼华贵,他已开端鸿翔鸾起扶摇直上,天下间会有多少女子想投入他的度量,又有多少朱门贵戚想和他攀亲带故。
注释:
我的心又软硬化开了。如一树的海棠被风吹落,悄无声气地飘入一汪碧绿春水之上。
但是我俄然想哭了。
更大,更精美,更光辉。
“这是在干甚么呢?”他笑问。眉宇间有迟疑满志的忧色。
我唯一的希冀,就是他的心。
我俄然发明本身下了一个多么大的赌注。我底子不是他的任何人,他随便张一张嘴便能够将我的存在抹去。
独孤公子哑然发笑。
他真的死了。
第一次插簪,也是为他。
车马沿着铜驼街又走了十多里,便见到火线,门路正中,那静卧于风雪六合之间的宫城。
身边的小厮发觉到我昂首,吓得魂飞魄散,赶紧伸手来按我的头。
此时已近傍晚,风大雪急,长街上除了这一队车马以外再无旁人。但是身后城墙上顶风猎猎的旗号,脚下这平整宽广的门路,路边一幢幢丹楹刻桷的殿堂楼阁,火线那峥嵘轩峻金碧光辉的宫殿,这与汉时的洛阳又有甚么分歧?
至尊的天子仪仗在三天以后由阊阖门进了洛阳。
两人各怀苦衷一时无话,宇文泰俄然在内里笑声朗朗地说:“如何不记得‘女儿自言好,故入郎君怀’?”
安闲不迫。方显出天家气象。
而我有甚么?
衣冠楚楚,边幅堂堂,姿容既好,神情亦佳。
他点头:“司马长卿负情。也不好。”
我们经洛水旁的宣阳门入城,入城的时候仍然大雪纷飞。面前是宽广得直上天涯的铜驼街,门路两边漫衍着宗庙、社稷、太尉府、司徒府等初级官署,以及都丽堂皇的古刹,现在都在风雪掩映下影影绰绰。
我悄悄穿过家中的屋子,走廊,后院。眼中所见都是欢乐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