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大同①二年(公元536年)冬
父亲神采一沉，喝道：“开口！你胡说甚么？！”
她走到近前，那双眼睛里暴露嫌恶的目光，说：“真是明音吗？我完整认不出来了呢。”
他的弟弟也帮腔说：“就是，别是个骗子吧。看着祖父年老，老眼昏花，爹⑤又思女心切，想来骗些好处。”
父亲有些难堪，对我说：“蓝氏无能，你母亲去后，家里就没人好好管束孩子了。竟长成了如许！”又想起一事，说：“对了，你母亲已经去了五年了，你这两日去墓上看看她，给她烧个香。也让她晓得，你返来了。”
这时邹椿走出去，笑着说：“我当如何平空冒出个阿姊，本来是要嫁人了，来要嫁奁的。”
我低头不语。
仆人笑着说：“我家仆人在官衙里还没返来呢。不知娘子是哪位？”
祖父也气极，骂道：“竖子！我邹家就要败在你们兄弟手上！你阿姊在北朝流浪多年，受尽痛苦。你们作为兄弟，有没故意疼过她？！她就是返来要嫁奁的又如何？她是家中唯一的女孩，又是嫡出，我邹氏莫非就不该该风风景光地嫁女儿出阁？！”
这时身后传来一阵仓猝的脚步声，一个女子的声音传了过来，语气中似有愠怒：“明音返来了？如何会呢？不是骗子吧？”
花子是我小时候一起玩耍的那只黄白相间的猫。没想到，猫也如此有情。
我跟在前面，听得阁房里传来一阵咳嗽声，一个衰老的声音断断续续说：“甚么？明音？”
“是。”我指着贺楼齐，“这就是他的侍卫，护送我返来的。”
我垂目问：“公子还愿娶我？”
说着瞟了我一眼，回身走了。
那榻上卧着一个垂老迈者，须发尽白，眸子浑浊。他挣扎着从榻上做起来，探下身觑着眼睛看我，口中含混不清地问：“明音？真的是明音？”
蓝氏被祖父一说，立即噤了声，讪讪道：“便是大人公④认得明音，我便让人去清算出一间好屋子来。”说着回身便走了。
第二日一早，我被贺楼齐送到邹府门口。站在那朱门前，我的心狂跳不止。我走时，这内里还花团锦簇。现下母亲已不在，庶兄弟现在还是最末流的闲职小官，想来也不长进。这门里又是多么样风景呢？
这时蓝氏走过来，恭敬地说：“大人公，饭都备好了。大师退席吧。”
邹椿斜着眼睛哼声对我道：“谁要你替我讨情了？我可不认你这个阿姊！也不知是那里冒出来的骗子！”
窗户纸薄，寒气凉凉钻出去。他抱紧我问：“冷不冷？”
那仆人一个劲点头：“晓得晓得！老仆人总提起你，前两天在病中还喃喃念叨呢！快请随我出去！”
祖父亦在一旁沉沉地叹了口气，跟着说道：“女儿老是要嫁人的。远是远了点，但独孤郎是个出类拔萃的丈夫，又对你有情有义，明音也算有福分。”
那仆人好生奇特，皱着眉头问：“娘子但是我家仆人的旧友？如何认得陆管家？”
“好。”祖父点点头，“他对我家有大恩德，我要好好谢他！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何况他救了我的明音啊……”
晚餐后，祖父和父亲尤拉着我干脆多年的旧事。传闻奶娘在秦淮河边丢了我，又悔又惧，第二天就吊颈了。
我欣喜万分：“小郎君晓得我？”
那仆人迷惑地看着我，歪着头想了一会儿，俄然大呼：“莫非你是明音女郎？！”
我哭着又俯下身去磕了一个头，哭着说：“是不孝的孙女明音返来了！”
注解：
他仿佛立即有了精力普通，竟叮咛主子给他着好衣裳，从榻上起家，又一一叮咛道：“快去官署告诉老爷，再着人到内里把那两个不成器的东西找返来！明音返来了！”
我一踌躇，又问：“那陆管家在吗？”
“甚么？”我抬起脸，借着昏暝的夜色看他。
③当时管庶母叫“阿姨”。《南史萧子懋传》：晋安王子懋字云昌，武帝第七子也。年七岁时，母阮淑媛尝病危笃，请僧行道。有献莲华供佛者，僧以铜罂盛水渍其茎，欲华不萎。子懋流涕礼佛曰：“若使【阿姨】是以和胜，愿诸佛令华竟斋不萎。”七日斋毕，华更鲜红，视罂中稍有根须，当世称其孝感。
他叫邹椿，便是庶母所生的第二个儿子。
我心中一暖。在颠末这么多事以后，在我的手沾上淋漓鲜血以后，他还情愿娶我为妻。我已不肯再跟他分离。哪怕他今后另有妾室，我也不在乎了。
祖父对着那胎记看了半天，顿时嚎啕出声：“明音啊！这么多年你去了那里呀！！你祖母和你的阿母都已经不在啦！！太迟啦！！”
祖父怒道：“胡说八道！榛儿畴前不与明音靠近，当然不记得她的样貌。椿儿更是连见都没见过！”
祖父还在！我冲动得一把拉住他：“请你现在就往老邹公跟前传个话，就说……就申明音返来了。”
说着狠恶地咳嗽了一阵。
他说：“这么多年，我的设法都没有变过。能娶你为妻，是我感觉人生里最好的事情。”
过了一会儿，一个仆畴前来开门，见了我们，客气地欠了欠身子问：“两位找谁？”
他非常欢乐，佝偻着背拉着我的手到天井廊下，指着那些尚在开放的菊花说：“你看，你看，菊花，都还在哪！我让他们用心侍弄，我的明音，最喜好菊花，是不是？”又转头看着我，无穷伤感地说：“你那只花子，自从你不见了，他也跟着你不见了。必然去找你去了！找不到啦！”
祖父和父亲面面相觑，半晌，父亲说：“你可晓得，本日朝上接到长安的国书，不日又将有使者前来，同皇上参议独孤信还朝的事情。他的心也不在建康，我看他终归是要归去的。你刚回家，也要跟他一起再回北边吗？”
祖父尽力睁着眼睛，问：“独孤信？是现在客居在建康的阿谁西魏的鲜卑将军吗？”
说来奇特，传闻阿母不在了，我竟流不出泪来。在影象里，那已经是一个固然慈爱，但已经非常恍惚的影子。
我回过甚去一看。虽十几年未见，面貌有了很多窜改，但我还是一眼看出了她是庶母蓝氏。现在说话声音都大了很多呢。
仆人说：“老仆人在家，但是正在病中，恐怕不便利见客。娘子无妨留下姓名，等仆人返来小的好通报，也好给娘子覆信。”
祖父见她走远了，说：“别理她。你母亲不在了，她就整日拿大！”
我的内心出现一阵轻柔的澜漪。他不肯我再因为出身受人热诚。他为我想得那么多，那么远。我另有甚么可作更多的要求？以邹氏嫡长女的身份嫁给他，就是对他最好的回报。
他说：“我要娶你为妻。我非常想娶你为妻。”
父亲提到母亲还是黯然神伤。他对母亲还是有情的。
我们好久没有像这晚普通缠绵。这一场拜别，又将我们牵系得如最后普通紧密。
邹榛却说：“凭着一块胎记就肯定是明音mm了？须知这天下有胎记的女子何止千万。”
我尤不甘心，诘问：“那么老邹公呢？”
在我的左臂内侧，离手腕约三寸的处所，有一块圆形的胎记。
我跑出来，一头跪在他面前，泪已落下。磕一个响头，唤道：“祖父！”
他喜上眉梢：“你总算情愿了？”
我听父亲提及这话，便离了坐位跪倒在地，诚心说道：“祖父，爹，独孤公子与我有再造之恩。并且我们情投意合。现在他成心上门提亲，娶我为妻。请祖父和爹允了这门婚事。”
那仆人一愣，说：“我家管家是姓蔡的。”他略一沉吟，又说：“哦，娘子说的是之前那位管家吧。他前年生了一场大病，已经去了。”
内心却另有难堪：“他们还愿不肯认我……”那样大的门楣，如何情愿认一个曾经误入风尘的女儿。
我赶紧扶住他：“祖父别生阿椿的气。阿椿还小。”
说罢一转头出去了。
这年青的仆人我没有见过。我向他欠身行了个礼，问：“叨教府上邹公在吗？”
小时候陆管家最心疼我，常抱着我去街上买糖吃。他或许认得出我。
④大人公：南北朝期间称呼公公为“大人公”。《颜氏家训》：古者，子妇供事舅姑，朝夕在侧，与后代无异，故有此言。丈人亦长老之目，当代俗犹呼其祖考为先亡丈人。又疑“丈”当作“大”，北间民风，妇呼舅为【大人公】。
①大同：南朝梁武帝年号。是以时仆人公在建康，故用梁朝年号，非笔误。下同
啊，竟连陆管家都不在了。真是一去经年，物是人非。
拉着我在廊下坐下，问起我这些年的经历。我只得简朴论述，被人拐卖，几经展转，卖到一个大户人家做侍女，厥后人缘偶合，被独孤公子赎了出来。
贺楼齐上前拍门。
祖父在一旁哼了一声：“你何曾体贴过她？”
他也笑，伸手抚着我丰盈的长发，说：“莫离，我有件首要的事，这些日子已在内心想了千百遍。现在你也来了建康，我等不及想要现在就同你提。”
说了一会儿话，父亲和两个兄弟也都被家仆寻返来了。父亲拉着我看了一会儿，又看了我手臂上的胎记，说：“没错，是明音。”
他晓得我的心机，抚着我的头发：“他们不晓得的。你被迫离家多年，现在好轻易回到建康，也该归去认亲，你是有娘家的，你是家里的嫡长女，该风景出嫁。”
我低头抚着他光滑的胸膛，悄悄说：“好。”
祖父还是骂道：“小？他吃喝嫖赌哪样不会？光不会好好读书！于宦途也不知长进！我邹氏家门不幸啊！”
“我只想悠长地和公子在一起。”再不肯有那锥心砭骨的冷酷和分离。
②郎主：魏晋时下人对仆人的称呼。《宋书．王弘传》：奴客与符伍交代，有所藏蔽，能够得知，是以罪及奴客。自是客身犯愆，非代【郎主】享福也。如其无奴，则不该坐。
父亲见我如许，叹了一声：”罢了，为父无缘看着你长大，但能亲手筹办，送你出阁，也不枉我们父女一场。”
他欣喜一笑，说：“我已晓得你家在那里。我探听过，你阿母几年前归天了，现在当家的大抵是你的庶母蓝氏。你阿父现在是十五班尚书左仆射，现在邹家只要两个庶子，一个是二班公府祭酒，一个是三班公车令。你先归去认了父母，我择日上门提亲。”
我低头向她施礼：“阿姨③，多年不见了。”
⑤爹：南朝称父亲为“爹”。《南史．萧憺传》：人歌曰：“始兴王，人之【爹】，赴人急，如水火。何时复来哺乳我？”
没想到阿母已经不在了。我出事时家中只要一个大兄邹榛。想是厥后庶母又生了一个儿子。邹榛比我大四岁，小时候向来不爱同我一起玩耍。
父亲说：“那独孤信是个忠义之士。主上很赏识他，一向想留下他为朝廷效力，封赏了几次，他坚辞不受，说需求回到北朝去。你这些年就是一向跟着他吗？”
说着撸起本身的衣袖。
我笑：“长安更冷。”
他领着我快步走在前面，直是脚下生风地小跑起来，一起大声喊着：“老郎主②！老郎主！明音女郎返来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