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武泰元年(公元528年)-冬
次日凌晨,天刚发白。我醒来,见身畔火堆已熄,只要星星点点的余烬还发着红光,一闪一闪,似不甘心。
我要跟着他,去看他所看,听他所听,经历他经历的,无法他无法的。
我埋首在他胸前,悄悄说:“我不要名分,只愿随公子摆布,做个侍女。”
这才发明淡色的大氅上一片狼籍,那几点落红浸在此中已经化成淡红色,边沿印开,如同几朵绽放的春日海棠。
“不要。”我回绝,“洗了吧。”
他无法笑道:“这事今后再说吧。”他看着我,说:“我给你改个名字如何?”
我被他抱在怀中,同他是如此近。已不能再近了吧?
“如何?”他惊奇。这大抵是他为我想的善终吧。但是我不要。做了他的姬妾,便要留在武川,同他分开两地,这如何能行?我求的不是人生安乐美满,不是我的名字写进他独孤氏的族谱,不是像秋苓阿姊那样求一个身后安葬的方寸之地――
这才感觉凉。昨夜温存,身上还未着寸缕。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我笑:“你死了,我也随你摆布。”
我飘飘然不能自拔,鼻间都是他的气味。他是让人如此轻易沦亡的男人,一言一语,一举一动,都让人醉到骨子里。
我大惊:“不要!”
他听了,松开我躺了下去,沉默不语。
可如有一天他分开定州呢?他去长安,去洛阳,或是回故乡了呢?我被他丢弃在这里,还是会一向沉湎下去。
他看着天上的星星,说:“我不敢来见你。怕见了你,甚么大志壮志都没有了……”
我烧着脸,低着头悄悄说:“脏了……”
他哈哈笑起来,将我揽入怀中不断揉我的头发。
他叹了口气,又翻过身来,看着我说:“可惜我长你太多,早已娶妻――等得空的时候,我带你回趟故乡。给我父母和老婆如罗氏敬个茶,就做个妾好么?”
“这是甚么?”我低头去看,伸手悄悄拨弄着。
他浅笑着,说:“我十二岁时梦见一个婴孩出世。以后,她就在我的梦里一每天生长。你小时候喜好穿红色的衣裙,家里有一只黄白相间的猫,我梦到你抱着那只猫跑到我面前,唤我,如愿,如愿。常梦到你,两三天就一回,偶然每天梦到。我梦到过你在一条河边被人带走。”说到这里他垂垂敛容,一脸的哀痛,“当时你哭着喊我,如愿,如愿。我却追不上。”
他也笑,抬手悄悄扒开我额角的头发,答道:“我在梦里见过你。”
他将我的手心合拢,放到他的心口,又低头在我的唇上啄了一下,说:“不负本日此言。”
他只当是孩子的顽话,朗声笑道:“便这么不肯分开我?”
“如愿……”我闭着眼悄悄唤他。他的臂膀,他的胸膛,今后今后,是我唯一的倚靠了。
错了,他错了。他不懂一个决意为爱献身的女子心中所想。但是我还是打动,他在为我寻一个善终。
“不离!”我将手贴在他的胸口上,果断。心如盘石。
见他已穿戴整齐,正在枯树边清算他的马鞍。这才放心。
身后的事,我管甚么!
他一身戎装站在微微晨光中,英姿矗立,惊才风逸。那剑眉星眸,古雕镂画,我看得有些痴,竟忘了要说甚么。
不公允!我伸手紧紧抱住他。把他给我吧!我对这刻薄的天下再无所求了!
“那你梦到我日日盼着你,又日日落空吗?”我率性地诘问。
“这是千丝菩提子。”他说,“我家几代信佛,我也坚信佛教。这菩提子是我出世时家里从庙里请了,由高僧大德诵经加持后又给我亲手戴上的。多年来我从未离身,它也一向保我安然顺利。”
“那如何能给我?”我摸着那菩提子,硬硬的,那大要凸起的枝蔓已被他养得油光。
我不敢再往下问了。我怕从他口中说出一个残暴的本相。眼角瞥见他堆在一旁的铠甲,想,我一世只求这一个郎君,而他一世却不但求这一个红颜。我和他,人生的度量,必然是不一样的。我不过是他在彻夜此时此地一个和顺梦境。他今后不会再被阿谁梦惊扰,过了彻夜,他还是要披挂上阵,兵马倥偬。或功成名就,或马革裹尸。
“梦里?”我讶然,也不信。平白无端的,如何会在梦里见到一个从未见过的人?
张眼一看,身边已无人。我镇静起家,四下张望寻他。
但是这六合无涯,波澜壮阔,丘壑万千。此人海茫茫而又荒凉,遥眺望不到边沿。蓦地回顾间成千上万的人已擦身走过再不相见。而我,在那万千人潮中得了他,便紧紧抓住,直到永久。
春熙楼带出来的名字,确切该改。
“千丝菩提子是菩提子中极贵重的一种,能够顺百事,解千愁。”他抚着我披垂在肩上的长发,“这就是我对你的寄愿,愿它助你百事顺利,千愁得解。”
他说:“如何是哄你?莫非你在梦里唤我的名字也是哄我的吗?”
“见过我?”我笑起来,只觉得他在逗我,“如何会?我幼时在建康,厥后到了定州就一向在春熙楼没出去过。公子如何会晤过我?”
他笑出来,说:“清算一下吧,我带你归去。”
他将大氅叠起来塞进马脖子下挂着的布囊中,说:“这是你的初/夜,于我,很贵重。”说着一手揽过我,探下头,又来啄我的唇。
我只求一世的他。是我求的太多,还是他要的太多?
他过来要接我手中的大氅,我紧抱在怀不给他。他奇特,问:“如何了?”
我心中一动。他的指尖悄悄划过我的手心,仿佛将这八个字刻入了我的内心。好,莫失莫忘,不离不弃。我说:“我对公子如此,公子也要对我如此。”
四周一片温馨,连秋虫都不叫了。只有身畔的篝火中燃着的树枝收回噼啪的声音。
我心中欢乐,又有些羞赧,掩在大氅里悉悉索索地穿衣服。他在一旁见了又笑:“还害臊么?”凑在我耳边悄悄说:“昨夜已将那里都看遍了,还遮甚么?”说完在我的耳垂上悄悄一咬。
除非死别,毫不生离。
“那如何行呢?”他悄悄一笑,用手指梳着我散落下来的长发,像哄一个孩子,眼里尽是垂怜,“我总会比你先死。若到了那一天,你知名无分无依无靠要如何办?”
“唉。”他又沉重叹了口气,将我抱紧,“莫离,莫离,我已为你痴了。如何办?”
他一脸了然,强接了畴昔,迎着朝阳抖开,看到那几朵海棠,悄悄一笑,说:“我要将这大氅就这么永久收着。”
他一字一句说得那么和顺,像春日里潺潺缓流的溪水淌过河底的卵石,像上好的丝缎滑过光滑的皮肤,像蜂蜜悄悄滴进柔白的牛奶中。
而我求一世的他。求获得吗?
我将身材贴紧他,悄悄唤了一声:“公子……”
“墨离?那不是一样?”
他不再作弄我,起家持续去清算马鞍。我敏捷穿好衣服,到河边清算了一下头面,返来清算他铺在地上的大氅。
他想了想,说:“叫莫离吧。”
呵,我如同一盆凉水当头浇下。他本不会来,他会一向包办下去,却想着再也不来。
我浑身一颤,忆起昨夜旖旎春/光,脸又烧起来。
我赶紧将大氅胡乱卷起抱在胸前,心想难怪霜娘那日在床前沉默很久。只怕是已经看破了。我还自发得瞒过了她。想来他也是晓得,只是当时哄着我放心。
他从怀中摸出一个坠子,红丝线系着,上面坠着一颗不知是甚么果实。深灰色,大要如老树根般丝丝缕缕,枝枝蔓蔓。他将丝线展开,慎重其事地拴在我的颈项上,说:“这个明天起就给你了,让它护着你。”
我说:“我不要妾位。”
我只愿和他日日相对,管不得明日葬在他乡还是故里。
他像在说一个故事,而我已泪流满面。
他转头看我。
这是真的吗?他说的桩桩件件,都曾经产生过。这是真的吗?以是那夜在春熙楼他问得那样详确?他也不信吧?
哎呀,我想,我说错话了。彼时他正战于滏口,得空兼顾。
他走过来,蹲下身将滑落的大氅给我重新裹好,说:“不冷么?就晓得痴看,跟傻子一样。”
他点头一笑,抓过我的手去铺平,用手指在我的手内心一笔一划写着,口中渐渐说道:“莫失莫忘,不离不弃。”
他公然是我的造化吗?那三生石上他的名字中间,公然是我吗?
那是方才半年之前的事情!如此羞于开口的事,如何尽被他在梦里见到了!我羞赧得无地自容,推开他撇开脸去,恨不得立即在他面前消逝,只感觉脸颊火烧普通。
“如何?你要妻位?那可不可。”他难堪地皱眉。“如罗氏一向奉养我父母从无不对……”
“公子。”我唤他。声音低低的,感觉害臊。
我昂首嗔道:“你是哄我的!”
他俄然附在我耳边,奥秘地说:“我还梦见你初度来天葵,半夜里坐在床上哭。见到我还是哭,口中不断地说,如愿,我要死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