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 大统六年(公元540年)-夏
那石窟两丈见方,一丈见高,内有几尊姿势各别的佛像。主佛是卢舍那佛。那佛像站立莲台,身披璎珞,头戴宝冠,作俯视态,嘴角微翘,垂目浅笑,睿智而慈悲。
我回到妙胜院之时,恰是落日斜照。昔日婢女主子们来回走动繁忙的天井现在空无一人,只要金色的余晖铺陈一地。红霞晚照中起了一丝风,吹得我手臂间的帔子随风飘飞。我走出来,见到他站在东配房外的那排葡萄架下,负着双手,抬头看着那架子上挂着的一串一串紫玄色的葡萄。落日照在他的脸上身上,赤红一片。他不动,像一尊寂静无言的雕像。
我们起家后不久,有侍向来报:“新上任秦州刺史得知丞相也在秦州,聘请丞相和夫人早晨去府上赏光家宴。”说着,递上一个帖子。
开端盖着一方鲜红的私章。“独孤信白书”。
头上云翳滑过,蒙住高悬明月,此处是永久的黑夜。松涛的轻吟,葡萄的芳香。他的手像带着魔咒,在滑过的每一寸皮肤上扑灭熊熊烈火。
我心中一热,扑进他怀中。
我想,或许是时候该回长安了。
当日从建康远嫁,家中统统算不得好。当日他同梁主求娶时说共伐三荆平分其地,厥后他遣如愿安定荆襄,梁隔岸观火未出一兵一卒。以后宇文泰分给了梁三个州郡,算是结束此事。也不知厥后家中有没有因为此事再肇事端。
半晌,他说:“可令人多备厚礼,你写一封手札,以你诞下的嫡宗子满周岁为由,送到你建康家中。再让他们回了手札过来。如此,你既尽了孝心,也晓得了家中的状况。如答应好?”
翻开帖子,映入视线的竟是那熟谙的字体,纵横超脱,落纸云烟。
但是宇文泰怎能陪我回建康去?
“醒了?”他一笑,伸手理了理我狼藉了一脸的长发。
他喘气,狭长的凤目魅惑又迷离,声音降落而沙哑:“明音,我好想你。你想我么?”
不知他为何俄然提及如许的话,我只能苦笑一下,说:“昔年衣冠南渡的血泪经验太深切了。人都是思怀旧都的。”
力量太大,葡萄架一撞之下,落下几颗乌紫的葡萄。
俄然间感觉委曲,竟有那么多的苦衷没法同他道明,只能埋在内心,任之渐渐腐坏。
他的眼中蓦地燃起熊熊的烈火,如一头**很久的兽,看着我的模样仿佛想将我一口吞食入腹。他将我顶在葡萄架上,一手提起我的腰,另一手翻开了我的裙子——
“我想……”
在那石像上面有一个不高的底座,上面刻着:邹明音宇文泰妻魏大统三年。
他又戏弄我!
半晌,俄然想起宇文泰,抬开端看他一眼,见他目不转睛盯着我,不由得难堪一笑,手足无措。仿佛一肚子苦衷被人窥觑,下认识将帖子藏到身后,又蓦地认识到不对,又从身后取出来,递给他。
我难堪莫名,挤出一丝笑,讪讪地说:“我……我还是不去了……”
我晓得他的事理,但是听他亲口如许说,内心里不免还是有些绝望。也只得悄悄一笑,倚在他怀中不再说话。
他笑起来:“那简朴。等我光复洛阳,让全城百姓列道迎你入城。”
他上前一步,低着头看我。那双狭长的凤目中溢满了和顺。他抬起手指抚着我的嘴唇,轻声说:“不远千里差人送来那么一囊,是要我尝甚么滋味?”
却有一滴泪,自眼角滑落了。
宇文泰看了我一眼,说:“他任秦州刺史本就是为了将乙弗氏迁来陇右,现在乙弗氏死了,让他归去吧。”
尉迟术看那雕像,笑着说:“工匠大抵是拿着夫人的画像照着雕的,真有几分类似。”
乙弗氏身后,棺木被安设在麦积山石崖上开凿出的石龛内。
他笑嘻嘻地取下我的手,悄悄抚着我的额头,说话的语气既爱又怜:“你我结婚至今,我一向事件缠身,都没好好伴随过你。克日朝中表里都无甚大事,我总算偶然候能够陪你四周去逛逛。你想去那里?”
唯有那双颀长的丹凤眼,还固执地清澈着,不显疲态。
我哑着声音应了一声。仍旧困乏,半闭着眼,把脸在他胸口蹭了几下。内心莫名的一阵结壮。
在卢舍那佛的脚下,另有一尊等身高的石像,是个穿浅红色紧身窄袖短衫和间色裙的女子,梳着蝉鬓堕马髻,鬓边簪木芙蓉,臂间披着帔子,嘴角微翘,繁华又宁静。
“你……别那样看我……”我低下头紧咬住唇,泫然欲泣。
“不准说。”我伸手去捂他的嘴。
他瞅着我,接过帖子去,一言不发。
这个仁慈的女人,光临死了,还说,愿至尊千万岁,天下承平,虽死无恨。
三十五岁的男人,一年中,又不知经历人间多少庞杂。政治阴冷无情,步步储藏杀机。
似一条蚕,从那丝被中渐渐爬动着探出头去——
连功德亦要帮我修得美满。
我的心跳突然加快,手内心忽地浮起一层细细的汗,竟不知该用如何的手势将那帖子合上,捏在手上,却又感觉烫得发慌。
我抱着他:“我有些驰念洛阳了。”
我悄悄一笑。
我走到他面前。他还是负着双手,看着我,半天不说话。
云翳又畴昔了,月光蹑手蹑足,撒得葡萄架下的男女一身燦璨银辉——
他不屑地撇撇嘴:“我感觉萧衍阿谁老头子但是一点都不驰念洛阳。”
我蓦地潸然。
我眼一瞪,又忍不住发笑,伸手去打他。
他笑着说:“那些南边的汉人哪,总觉得我们鲜卑人是蛮夷。这下可让他们晓得,我这个鲜卑人,可没有虐待他们汉家的女儿,是不是?”
我勉强一笑,说:“我想回建康家中看看。——但我晓得你难堪,还是算了。”
他又一笑,伸手来捏我的脸:“脸红甚么。”
这个令我爱恨不能的男人,我遇着他,各式闪躲,百般抵当,毕竟劫数难逃。
见我入迷不说话,他问:“想甚么呢?想到去那里了?”
“忘了他!明音,忘了他!”他将我的头按在他的胸口,狠狠地说。
终究还是他突破了沉默,问:“还不筹算回长安么?”
烈火燃烧当中我已头子昏沉,他贪婪而孔殷,在我的身上猖獗地打劫打劫。用尽尽力。我只感觉身材越来越轻,荡漾着难言的欢愉和苦痛。喘气中我睁眼看到地上的影子。那些在头顶上挂满了的葡萄串跟着架子狠恶摇摆着,地上的影子也随之晃来晃去,姿势明丽又迷离。熟透的葡萄一颗一颗纷繁落下来打在身上,身材厮缠中被挤压着,甜腻的汁水胡乱四溅在皮肤上,氛围中也垂垂散开葡萄的暗香。
他向来都如此和顺。
安陵的法事做完后,世人都散了。尉迟术说:“昔日丞相为夫人开凿的石窟就在这四周不远,传闻前些日子方才完成了,夫人可要去看一看?”
卢舍那佛的身边有阿难、迦叶、胁侍菩萨和力士、天王。或慈爱,或虔诚,或寂静,神态各别,色采明丽,极其精彩。
此番终究,眼里内心都满是他了。
他事事全面,甚么都为我想得殷勤。
但是她必然是恨的。这世道不给一点温存的光。
相隔一年了。他仿佛一夕间就老去。额上眼角都有细细的沟壑,下巴和腮边蓄起了富强的髯毛,修剪得一丝不苟。矗立的鼻梁像孤傲的山岳矗立。
他一把抓住我的手,顺势将我揉进怀中,笑道:“这妒妇,眼中揉不得一粒沙子!”
他听了,叹了一口气,说:“这本也是人之常情。但是我们的环境你也晓得。别说我不能公开去建康,就是你,也不能去。”
另一个侍卫从山下仓促而来,说:“夫人,丞相来了。现在已经到了妙胜院了。”
话未出口,他将我推在葡萄架上,一口吃紧叼住我的嘴唇。
此番终究不是苦衷杂芜。
“宇文泰……”甫一见到他的模样,便忍不住哽咽。
浑身有力,发髻狼藉,钗环尽落。我贴着他沁着汗水的身材,伸脱手臂紧紧抱住他,俄然感到无助得内心发紧——
心头如有一把尖细的薄刃缓缓割过,伤口精密而深切。内里悄悄探出头向外张望的,都是那些不敷与人道的哀痛和无法。
抬手拾起一颗落在我身上的葡萄,看着他的眼,悄悄送入他口中。
我问:“武都王要离任回封地么?”
宇文泰接过帖子翻开扫了一眼,合上嘲笑道:“他倒动静通达。连我们住在这里都探听得一清二楚。”
他嗤地一笑:“跟个懒猫儿似的。”他的手探进丝被,在我的身上悄悄一滑而过,说:“昨晚那么诱人……”
我点点头。
又胡说八道!我忍不住白他一眼。
任他胡思乱想。
一昂首,见他早已醒了,只未起家,现在正支着肘看着我。
苦涩,甜美,哀伤,又高兴。
混着他身上的汗味,和阿末香的气味。
恍忽展开眼,已是天光大亮。我还蜷在他的身边。丝质的薄被覆着一宿的春光。
呀,开膛挖心,偷换灵魂。就算用力浑身解数,结局也由天定。那一席好宴,终归琴瑟哑然,曲终人散了。
我转头问尉迟术:“你晓得他来?”
“新任刺史是谁?你仿佛不如何喜好他。”我说着伸手去拿他手中的帖子。
大统三年。我嫁给他三年了。
我闭上眼紧咬住唇,身材里骇然涌起一波又一波滔天巨浪。
“宇文泰。”我唤他。
他斜过眼睛来看我,说:“你若不归去了也罢,我这就归去纳几个妾,日子也能过得。”
尉迟术笑着摇点头:“丞相的行迹那里会奉告我们?他之前一向在沙苑备战,未曾提及要来秦州。”
月光洒落一地的清辉。葡萄架下被月光照出一片斑班驳驳的暗影。
他紧着的端倪俄然间一松,伸手将我抱住。
夏夜的葡萄架下,明月朗朗,冷风习习。不远处松涛阵阵。我靠在他肩上,谁都不说话。
“你还要我归去么?”
“宇文泰……”我闭上眼,吐一口气,忍不住悄悄唤他的名字。
这便是这个石窟的扶养人。是我。是他为我扶养的。
他在我惊骇的时候,遮住过我的眼睛。——
另有葡萄架闲逛的声音,夏虫的声音,松涛的声音。夜的喘气声如游丝般在耳边飘零,如有若无。
我看不见他的脸,只听到他粗重的喘气声,贴在我的耳边,一片潮热。
光阴无情。沧桑了。
我猛的展开眼。脸却一下子烧得滚烫。
他缓缓低下仰着的头,转过来看我。他的窄窄的脸浸在落日的光里,金红一片。
“你……”
俄然冲着我咧嘴一笑,问:“葡萄酒另有吗?”
他这一说,震惊了我的一桩苦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