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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聊斋志异》 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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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东郡某甲,以弄蛇为业。尝蓄驯蛇二,皆青色,其大者呼之大青,小曰二青。二青额有赤点,尤灵驯,回旋无不快意。蛇人爱之异于他蛇。期年大青死,思补其缺,未暇遑也。一夜投止山寺。既明启笥,二青亦渺,蛇人怅恨欲死。冥搜亟呼,迄无影兆。然每至丰林茂草,辄纵之去,俾得自适,寻复返;以此故冀其自至。坐伺之,日既高,亦已绝望,怏怏遂行。出门数武,闻丛薪错楚中窸窣作响,停趾愕顾,则二青来也。大喜,如获拱璧。息肩路隅,蛇亦顿止。视厥后,小蛇从焉。抚之曰:“我以汝为逝矣。小侣而所荐耶?”出饵饲之,兼饲小蛇。小蛇虽不去,然瑟缩不敢食。二青含哺之,宛似仆人之让客者。蛇人又饲之,乃食。食已,随二青俱入笥中。荷去教之旋折,辄中端方,与二青无少异,因名之小青。炫技四方,赢利无算。

斫蟒

青州贾某客于外,恒经岁不归。家蓄一白犬,妻引与交,习为常。一日佳耦,与妻共卧。犬突入,登榻啮贾人竟死。后里舍稍闻之,共为不平,鸣于官。官械妇,妇不肯伏,收之。命缚犬来,始取妇出。犬忽见妇,直前碎衣作交状。妇始无词。使两役解部院,一解人而一解犬。有欲观其合者,共敛钱赂役,役乃牵聚令交。所止处观者常百人,役以此网利焉。先人犬俱寸磔以死。呜呼!六合之大,真无所不有矣。然人面而兽交者,独一妇也乎哉?

大略蛇人之弄蛇也,止以二尺为率,大则太重,辄更易。缘二青驯,故未遽弃。又二三年,长三尺余,卧则笥为之满,遂决去之。一日至淄邑东山间,饲以美饵,祝而纵之。既去,顷之复来,蜿蜒笥外。蛇人挥曰:“去之!世无百年不散之筵。今后隐身大谷,必且为神龙,笥中何能够久居也?”蛇乃去。蛇人目送之。已而复返,挥之不去,以首触笥,小青在中亦震震而动。蛇人悟曰:“得毋欲别小青也?”乃发笥,小青径出,因与交首吐舌,似相告语。已而委蛇并去。方意小青不还,俄而踽踽独来,竟入笥卧。由此随在物色,迄无佳者,而小青亦渐大不成弄。后得一头亦颇驯,然终不如小青良。而小青粗于儿臂矣。

娇娜

后公举进士,任肥丘。有世家朱姓宴公,命取巨觥,久之不至。有细奴掩口与仆人语,仆人有喜色。俄奉金爵劝客饮。凝睇之,格式雕文,与狐物更无殊别。大疑,问所从制。答云:“爵凡八只,大报酬京卿时,觅良工监制。此世传物,什袭已久。缘明府辱临,适取诸箱簏,仅存其七,疑家人所盗取,而十年尘封仍旧,殊不成解。”公笑曰:“金杯成仙矣。然世守之珍不成失。仆有一具,颇近似之,当以奉赠。”终筵归署,拣爵持送之。仆人核阅,骇绝。亲诣谢公,诘所自来,公为历陈颠末。始知千里之物,狐能摄致,而不敢终留也。

天师治具相款。其退役者,衣冠须鬣多不类凡人,前使者亦侍其侧。少间向天师细语,天师谓公曰:“此先生同亲,不之识耶?”公问之。曰:“此即世所传雹神李左车也。”公惊诧改容。天师曰:“适言奉旨雨雹,故告别耳。”公问:“那边?”曰:“章丘。”公以交界体贴,离席乞免。天师曰:“此上帝玉敕,雹有额数,何能相徇?”公哀不已。天师垂思很久,乃顾而嘱曰:“其多降山谷,勿伤禾稼可也。”又嘱:“高朋在坐,文去勿武。”神出至庭中,忽足下生烟,氤氲匝地。俄延逾刻,死力腾起,才高于庭树;又起,高于楼阁。轰隆一声,向北飞去,屋宇震惊,筵器摆簸。公骇曰:“去乃作雷霆耶!”天师曰:“适戒之,以是迟迟,不然高山一声,便逝去矣。”公别归,志其月日,遣人问章丘。是日果大雨雹,水沟皆满,而田中仅数枚焉。

时盛暑溽热,移斋园亭。生胸间肿起如桃,一夜如碗,痛苦嗟叹。公子朝夕省视,眠食俱废。又数日创剧,益绝食饮。太翁亦至,相对慨气。公子曰:“儿前夕思先生清恙,娇娜妹子能疗之,遣人于外祖母处呼令归。何久不至?”俄僮入白:“娜姑至,姨与松姑同来。”父子即趋入内。少间,引妹来视生。年约十三四,娇波流慧,细柳生姿。生瞥见艳色,嚬呻顿忘,精力为之一爽。公子便言:“此兄良朋,不啻同胞也,妹子好医之。”女乃敛羞容,揄长袖,就榻诊视。掌控之间,觉芳气胜兰。女笑曰:“宜有是疾,心脉动矣。然症虽危,可治;但肤块已凝,非伐皮削肉不成。”乃脱臂上金钏安患处,缓缓按下之。创崛起寸许,高出钏外,而根际余肿,尽束在内,不似前如碗阔矣。乃一手启罗衿,解佩刀,刃薄于纸,把钏握刃,悄悄附根而割,紫血流溢,感染床席。生贪近娇姿,不唯不觉其苦,且恐速竣割事,偎傍不久。未几堵截腐肉,团团然如树上削下之瘿。又呼水来,为洗割处。口吐红丸如弹大,着肉上按令扭转。才一周,觉热火蒸腾;再一周,习习作痒;三周已,遍体清冷,沁入骨髓。女收丸入咽,曰:“愈矣!”趋步出。

蛇人

历城殷天官,少贫,有胆略。邑有故家之第,广数十亩,楼宇连亘。常见奇特,以故废无居人。久之蓬蒿渐满,白天亦无敢入者。会公与诸生饮,或戏云:“有能寄此一宿者,共醵为筵。”公跃起曰:“是亦何难!”携一席往。众送诸门,戏曰:“吾等暂候之,如有所见,当急号。”公笑云:“有鬼狐当捉证耳。”

犬奸

遂入,见长莎蔽径,蒿艾如麻。时价上弦,幸月色昏黄,流派可辨。摩娑数进,始抵后楼。登月台,光亮敬爱,遂止焉。西望月明,惟衔山一线耳。坐很久,更无少异,暗笑传言之讹。席地枕石,卧看牛女。一更向尽,恍忽欲寐。楼下有履声籍籍而上。假寐睨之,见一青衣人挑莲灯,猝见公,惊而却退。语先人曰:“有生人在。”下问:“谁也?”答云:“不识。”俄一老翁上,就公凝睇,曰:“此殷尚书,其睡已酣。但办吾事,相公俶傥,或不叱怪。”乃相率入楼,楼门尽辟。移时来往者益众。楼上灯辉如昼。公稍稍转侧作嚏咳。翁闻公醒,乃出跪而言曰:“小人有箕帚女,彻夜于归。不料有触朱紫,望勿深罪。”公起,曳之曰:“不知今夕嘉礼,惭无以贺。”翁曰:“朱紫光临,压除凶煞,幸矣。即烦陪坐,倍益光宠。”公喜,应之。入视楼中,陈列瑰丽。遂有妇人出拜,年可四十余。翁曰:“此山荆。”公揖之。俄闻笙乐聒耳,有奔而上者,曰:“至矣!”翁趋迎,公亦立俟。少间笼纱一簇,导新郎入。年可十七八,丰采韶秀。翁命先与高朋为礼。少年目公。公若为傧,执半主礼。次翁婿交拜,已,乃即席。少间粉黛云从,酒胾雾霈,玉碗金瓯,光映几案。酒数行,翁唤女奴请蜜斯来。女奴诺而入,很久不出。翁自起,搴韩促之。俄婢娼辈拥新人出,环佩璆然,麝兰散馥。翁命向上拜。起,即坐母侧。微目之,翠凤明珰,容华绝世。既而酌以金爵,大容数斗。公思此物能够持验同人,阴内袖中。伪醉隐几,颓但是寝。皆曰:“相公醉矣。”居无何,闻新郎告行,笙乐暴作,纷繁下楼而去。已而仆人敛酒具,小一爵,冥搜不得。或窃议卧客。翁急戒勿语,唯恐公闻。

异史氏曰:“人死则魂散,其千里而不散者,性定故耳。余于僧,不异之乎其再生,而异之乎其入纷华靡丽之乡,而能绝人以逃世也。若眼睛一闪,而兰麝熏心,有求死而不得者矣,况僧乎哉!”

一日大雪崩腾,寂无行旅。偶过其门,一少年出,丰采甚都。见生,趋与为礼,略致慰劳,即屈来临。生爱悦之,慨然从入。屋宇都不甚广,到处悉悬锦幕,壁上多前人书画。案头书一册,签曰《琅嬛琐记》。翻阅一过,皆目所未睹。生以居单第,觉得第主,即亦不审官阀。少年细诘行迹,意怜之,劝设帐授徒。生叹曰:“羁旅之人,谁作曹丘者?”少年曰:“倘不以驽骀见斥,愿拜门墙。”生喜,不敢当师,请为友。便问:“宅何久锢?”答曰:“此为单府,曩以公子乡居,是以久旷。仆,皇甫氏,祖居陕。以家宅焚于野火,暂借安设。”生始知非单。当晚谈笑甚欢,即留共榻。

移时表里俱寂。公始起。暗无灯火,惟脂香酒气,充满四堵。视东方既白,乃安闲出。探袖中,金爵犹在。及门,则诸生先候,疑其夜出而早入者。公出爵示之。众骇问,公以状告。共思此物非寒士统统,乃信之。

异史氏为之判曰:“会于濮上,古所交讥;约于桑中,人且不齿。乃某者,不堪雌守之苦。浪思苟合之欢。夜叉伏床,竟是家中牝兽;捷卿入窦,遂为被底情郎。云雨台前,乱摇续貂之尾;和顺乡里,频款曳象之腰。锐锥处于皮郛,一纵股而脱颖;包涵结于镞项,甫饮羽而生根。忽思异类之交,直属匪夷之想。龙吠奸而为奸,妒残凶杀,律难治以萧曹;人非兽而实兽,奸秽淫腥,肉不食于豺虎。呜呼!人奸杀则女拟以剐;至于犬奸杀阳间遂无其刑。人不良则罚人作犬,至于犬不良阴曹应穷于法。宜分割以追灵魂,请押赴以问阎罗。”

抵长清,视风景如昨。无烦问途,竟至兰若。弟子数人见高朋至,伏谒甚恭。乃问:“老衲焉往?”答云:“吾师曩已物化。”问墓所,群导以往,则三尺孤坟,荒草犹未合也。众僧不知何意。既而戒马欲归,嘱曰:“汝师戒行之僧,所遗手泽宜恪守,勿俾破坏。众唯唯。乃行。

信然!

既归,悲观木坐,了不活动家务。居数月,出门自遁,直抵旧寺,谓弟子曰:“我即汝师。”众疑其谬,相视而笑。乃述返魂之由,又言平生所为,悉符。众乃信,居以故榻,事之如常日。后公子家屡以舆马来哀请之,略不顾瞻。又年余,夫人遣纪纲至,多所馈遗,金帛皆却之,惟受布袍一袭罢了。朋友或至其乡,敬造之。见其人沉默诚笃,年仅三十,而辄道其八十余年龄。

狐嫁女

昧爽,即有僮子炽炭火于室。少年先起入内,生尚拥被坐。僮入白:“太翁来。”生惊起。一叟入,鬓发皤然,向生殷谢曰:“先生不弃顽儿,遂肯见教。小子初学涂鸦,勿以友故,行辈视之也。”已,乃进锦衣一袭,貂帽、袜、履各一事。视生盥栉已,乃呼酒荐馔。几、榻、裙、衣,不知何名,光彩射目。酒数行,叟兴辞曳杖而去。餐讫,公子呈课业,类皆古文词,并无时艺。问之,笑云:“仆不求进取也。”抵暮,更酌曰:“今夕尽欢,明日便不准矣。”呼僮曰:“视太公寝未?已寝,可暗唤香奴来。”僮去,先以绣囊将琵琶至。少顷一婢入,红妆艳艳。公子命弹湘妃,婢以牙拨勾动,激扬哀烈,节拍不类夙闻。又命以巨觞行酒,半夜始罢。次日夙起共读。公子最慧,过目成咏,二三月后,命笔警绝。相约五日一饮,每饮必招香奴。一夕酒酣气热,目注之。公子已会其意,曰:“此婢乃为老父所豢养。兄旷邈无家,我夙夜代筹久矣,行当为君谋一佳耦。”生曰:“如果惠好,必如香奴者。”公子笑曰:“君诚少所见而多所怪者矣。以此为佳,君愿亦易足也。”居半载,生欲遨游郊郭,至门,则双扉外扃,问之,公子曰:“家君恐交游纷意念,故谢客耳。”生亦安之。

王公筠仓莅任楚中,拟登龙虎山谒天师。及湖,甫登舟,即有一人驾小艇来,使舟中报酬通。公见之,貌修伟,怀中出天师刺,曰:“闻驺从将临,先遣负弩。”公讶其预知,益神之,诚意而往。

先是二青在山中,樵人多见之。又数年,长数尺,围如碗,渐出逐人,因此行旅相戒,罔敢出其途。一日蛇人经其处,蛇暴出如风,蛇人大怖而奔。蛇逐益急,回顾已将及矣。而视其首,朱点仿佛,始悟为二青。下担呼曰:“二青,二青!”蛇顿止。举头久之,纵身绕蛇人如昔弄状,觉其意殊不恶,但躯巨重,不堪其绕,仆地呼祷,乃释之。又以首触笥,蛇人悟其意,开笥出小青。二蛇相见,交缠如饴糖状,久之始开。蛇人乃祝小青曰:“我久欲与汝别,今有伴矣。”谓二青曰:“原君引之来,可还引之去。更嘱一言:深山不乏食饮,勿扰行人,以犯天谴。”二蛇低头,似相领受。遽起,大者前,小者后,过处林木为当平分。蛇人鹄立望之,不见乃去。而后行人如常,不知二蛇何往也。

胡田村胡姓者,兄弟采樵,深切深谷。遇巨蟒,兄在前为所吞,弟初骇欲奔,见兄被噬,遂怒出樵斧斫蟒首。首伤而吞不已。然头虽已没,幸肩际不能下。弟急极无计,乃两手持兄足力与蟒争,竟曳兄出。蟒亦负痛去。视兄,则鼻耳俱化,奄将气尽。负担以行,途中凡十余息始至家。医养半年方愈。至今脸孔皆瘢痕,鼻耳惟孔存焉。噫!农夫中乃有悌弟如此哉!或言:“蟒不为害,乃德义所感。”

孔生雪笠,圣裔也。为人含蓄,工诗。有执友令露台,寄函招之。生往,令适卒,落拓不得归,寓菩陀寺,佣为寺僧誊写。寺西百余步有单先生第,先生故公子,以大讼冷落,眷口寡,移而乡居,宅遂旷焉。

异史氏曰:“蛇,蠢然一物耳,乃恋恋有故交之意,且其从谏也如转圜。独怪俨但是人也者,以十年把臂之交,数世蒙恩之主,转思下井复投石焉;又不但是药石相投,悍然不顾,且怒而仇焉者,不且出斯蛇下哉。

雹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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