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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聊斋志异》 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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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半里许入村,见朱户南开,进历数重门,女子先驰入。少间,一丈夫出,是四十许人,揖王升阶,命酒保取冠袍袜履,为王换衣。既,询邦族。王曰:“某非相欺,才名略可听闻。崔真人切切眷恋,招升天阙。自分功名反掌,以故不肯栖隐。”丈夫起敬曰:“此名神仙岛,远绝人间。文若姓桓,世居幽僻,何幸得近名流。”因此殷勤置酒。又安闲而言曰:“仆有二女,父老芳云年十六矣,只今未遭良匹,欲以奉侍高人,如何?”王意必采莲人,离席称谢。桓命于邻党中,招二三齿德来。顾摆布,立唤女郎。无何,异香浓射,美姝十余辈,拥芳云出,光艳明丽,若芙蕖之映朝日。拜已即坐,群姝列侍,则采莲人亦在焉。

益都郑氏兄弟,皆文学士。大郑早着名,父母尝过爱之,又因子并及其妇;二郑落拓,不甚为父母所欢,遂恶次妇,至不齿礼。冷暖相形,颇存芥蒂。次妇每谓二郑:“等男人耳,何遂不能为老婆争气?”遂摈弗与同宿。因而二郑感愤,勤心锐思,亦遂着名。父母稍稍优顾之,然终杀于兄。

羽士曰:“我何足异。能从我去,真仙数十,可立见之。”问:“在那边?”曰:“天涯耳。”遂以杖夹股间,即以一头授生,令如己状。嘱合眼,呵曰:“起!”觉杖粗如五斗囊,腾空翕飞,潜扪之,鳞甲齿齿焉。骇惧,不敢复动。移时,又呵曰:“止!”即抽杖去,落巨宅中,重楼延阁,类帝王居。有台高丈余,台上殿十一楹,弘丽非常。羽士曳客上,即命孺子设筵招宾。殿上列数十筵,浪费夺目。羽士易盛服以伺。少顷,诸客自空中来,所骑或龙、或虎、或弯凤,不一类。又各携乐器。有女子,有丈夫,有赤其两足。中独一丽者跨彩凤,宫样装束,有侍儿代抱乐具,长五尺以来,非琴非瑟,不知其名。酒既行,珍肴杂错,入口甘芳,并非常馐。王沉默寂坐,惟目注丽者,然敬爱其人,而又欲闻其乐,窃恐其终不一弹。酒阑,一叟倡言曰:“蒙崔真人雅召,本日可云嘉会,自宜尽欢。请以器之同者,共队为曲。”因而各合配旅。丝竹之声,响彻云汉。独占跨凤者,乐伎无偶。群声既歇,侍儿始启绣囊横陈几上。女乃舒玉腕,如掐筝状,其亮数倍于琴,烈足开胸,柔可荡魄。弹半炊许,合殿寂然,无有咳者。既阕,铿尔一声,如击清磬。并赞曰:“云和夫人绝技哉!”大众皆起告别,鹤唳龙吟,一时并散。

至家,出藏酒于石洞,其凉震齿。客大悦,一举十觥。日已就暮,大忽雨,因而张灯于室,客乃消弭领巾,相与澎湃。语次,见客脑后时漏灯光,疑之。无何,客酩酊眠榻上。陈移灯窃窥之,见耳后有巨穴如盏大,数道厚膜间鬲如棂;棂外软革垂蔽,中似空空。骇极,潜抽髻簪,拨膜觇之,有一物状类小牛,顺手飞出,破窗而去。益骇不敢复拨。方欲转步,而客已醒。惊曰:“子窥见吾隐矣!放牛癀出,将为何如?”陈拜诘其故,客曰:“今已若此,尚复何讳。实相告:我家畜瘟神耳。适所纵者牛癀,恐百里内牛无种矣。”陈故以养牛为业,闻之大恐,拜求术解。客曰:“余且不免于罪,其何术之能解?惟苦参散最效,其广传此方,勿存私念可也。”言已谢别出门,又掬土堆壁龛中,曰:“每用一合亦效。”拱不复见。居无何,牛果病,瘟疫高文。陈欲专利,秘其方不肯传,惟传其弟。弟试之神验。而陈自锉啖牛,殊罔所效。有牛两百蹄陵,倒毙殆尽;遗老牡牛四五头,亦逡巡就死。中间烦恼,无所用力。忽忆龛中掬土,念一定效,姑妄投之,经夜牛乃尽起。始悟药之不灵,乃神罚其私也。后数年,牝牛繁育,渐复其故。

异史氏曰:“未嫁而守,不成谓不贞矣。为鬼数百年,而始易其操,抑何其无耻也?大略贞魂烈魄,一定即依于土偶;其庙貌有灵,惊世而骇俗者,皆鬼狐凭之耳。”

幸夙远洋,略诸泅浮。闻人鼓掌曰:“美哉跌乎!”危殆方急,一女子援登舟上,且曰:“吉利,吉利,秀才‘中湿’矣!”视之,年可十六七,色彩素净。王出水寒栗,求火燎之。女子言:“从我至家,当为措置。苟适意,勿相忘。”王曰:“是何言哉!我中原才子,偶遭狼狈,过此图以身报,何但不忘!”女子以棹催艇,疾如风雨,俄已近岸。于舱中携所采莲花一握,导与俱去。

镜听

丙申,上虞金生赴试经此,入庙盘桓,颇涉冥想。至夜梦青衣来,传梅姑命招之。从去,入祠,梅姑立候檐下,笑曰:“蒙君宠顾,实切迷恋。不嫌陋拙,愿以身为姬侍。”金唯唯。梅姑送之曰:“君且去。设座成,当相迓耳。”醒而恶之。是夜,居人梦梅姑曰:“上虞金生今为吾婿,宜塑其像。”诘村人语梦悉同。族长恐玷其贞,以故不从,未几一家俱病。大惧,为肖像于左。既成,金生告老婆曰:“梅姑迎我矣。”衣冠而死。妻悔恨,诣祠指女像秽骂;又升座掌掴数四,乃去。今马氏呼为金姑夫。

王色稍定,桓复请其文艺。王意世外人必不知八股业,乃炫其冠军之作,题为“孝哉闵子骞”二句,破云:“贤人赞大贤之孝……”绿云顾父曰:“贤人无字门人者,‘孝哉……’一句,便是人言。”王闻之,意兴索然。桓笑曰:“孺子何知!不在此,只论文耳。”王乃复诵,每数句,姊妹必相私语,似是月旦之词,但嚅嗫不成辨。王诵至佳处,兼述文宗考语,有云:“字字痛切。”绿云告父曰:“姊云:‘宜删“切”字。’”众都不解。桓恐其语嫚,不敢研诘。王诵毕,又述总评,有云:“羯鼓一挝,则万花齐落。”芳云又掩口语妹,两人皆笑不成仰。绿云又告曰:“姊云:‘羯鼓当是四挝。’”众又不解。绿云启口欲言。芳云忍笑诃之曰:“婢子敢言,打煞矣!”众大疑,互有猜论。绿云不能忍,乃曰:“去‘切’字,言‘痛’则‘不通’。鼓四挝,其声云‘不通又不通’也。”众大笑。桓怒诃之,因此自起泛卮,谢过不遑。

王勉字黾斋,灵隐士。有才情,屡冠文场,心气颇高,善诮骂,多所凌折。偶遇一羽士,视之曰:“子相极贵,然被‘轻浮孽’折除几尽矣。以子聪明,若反身修道,尚可登仙籍。”王嗤曰:“福泽诚不成知,然世上岂有神仙!”羽士曰:“子何见之卑?无他求,即我便是仙耳。”王乃益笑其诬。

金姑夫

次妇望夫甚切,是岁大比,窃于除夜以镜听卜。有二人初起,相推为戏,云:“汝也凉凉去!”妇归,凶吉不成解,亦置之。闱后,兄弟皆归。时暑气犹盛,两妇在厨下炊饭饷耕,其热正苦。忽有报骑登门,报大郑捷,母入厨唤大妇曰:“大男中式矣!汝可凉凉去。”次妇忿恻,泣且炊。俄又有报二郑捷者,次妇力掷饼杖而起,曰:“侬也凉凉去!”此时中情所激,不觉出之于口;既而思之,始知镜听之验也。

王初以才名自夸,目中实无千古,至此神情懊丧,徒有汗淫。桓谀而慰之曰:“适有一言,请席中属对焉:‘王子身边,无有一点不似玉。’”众未措想,绿云回声曰:“黾翁头上,再着半夕即成龟。”芳云发笑,呵手扭胁肉数四。绿云摆脱而走,回顾曰:“何预汝事!汝骂之几次不觉得非,宁别人一句便不准耶?”桓咄之,始笑而去。邻炎告别。

酒数行,一垂髫女自内出,仅十余龄,而姿势秀曼,笑依芳云肘下,秋波活动。桓曰:“女子不在闺中,出作何务?”乃主顾曰:“此绿云,即仆幼女。颇惠,能记典、坟矣。”因令对客吟诗,遂诵《竹枝词》三章,娇婉可听,便令傍姊隅坐。桓因谓:“王郎天赋,宿构必富,可使鄙人得闻教乎?”王即慨然诵近体一作,傲视自雄,中二句云:“一身剩有须眉在,小饮能令块磊消。”邻叟再三诵之。芳云低告曰:“上句是孙行者离火云洞,下句是猪八戒过子母河也。”一座抚掌。桓请其他,王述《水鸟》诗云:“潴头鸣格磔,……”忽忘下句。甫一沉吟,芳云向妹呫呫私语,遂掩口而笑。绿云告父曰:“渠为姊夫续下句矣。云:“狗腚响弸巴。’”合席粲然。王有惭色。桓顾芳云:怒之以目。

牛癀

常进士大忠,太原人。候选在都。前一夜梦文昌进谒,拔签得粹潼令,奇之。后丁艰归,服阕候补,又梦如前。默思岂复任粹潼乎?已而公然。

神仙岛

会稽有梅姑祠。神故马姓,族居东莞,未嫁而夫早死,遂矢志不醮,三旬而卒。族人祠之,谓之梅姑。

场后不暇歇息,命驾同归。才到门,家人迎告,是夜失太翁及夫人地点。两人大惊。仲仙入而询诸妇,妇言:“昨夕尚共杯酒,母谓:‘汝佳耦少不更事。明日大哥来,吾无虑矣。’早旦入室,则阒无人类。”兄弟闻之,顿足哀思。仲仙犹欲追觅,孟仙觉得无益,乃止。是科仲领乡荐。以晋中祖墓地点,从兄而归。犹冀父母尚在人间,随在看望,而终无踪迹矣。异史氏曰:“钻穴眠榻,其意则痴;凿壁骂翁,其行则狂;神仙之拉拢之者,惟欲以长生报其孝耳。然既混迹人间,狎生后代,则居而终焉,亦何不成?乃三十年而屡弃其子,抑独何哉?异已!”

李某昼卧,见一妇人自墙中出,蓬首如筐,发垂蔽面,至床前,始以手自分,露面出,肥黑绝丑。某大惧,欲奔。妇猝然登床,力抱其首,便与接唇,以舌度津,冷如冰块,浸浸入喉。欲不咽而气不得息,咽之稠粘塞喉。才一呼吸,而口中又满,气急复咽之。如此很久,气闭不成复忍。闻门外有人行声,妇始释手去。由此腹胀喘满,数旬日不食。或教以参芦汤探吐之,吐出物如卵清,病乃瘥。

梓潼令

鬼津

异史氏曰:“贫困则父母不子,有以也哉!庭帏当中,固非愤激之地;然二郑妇激起男儿,亦与怨望恶棍者殊分歧科。投杖而起,真千古之快事也!”

逾数月,王以亲老子幼,每切怀忆,以意告女。女曰:“归即不难,但汇合无日耳。”王涕下交颐,哀与同归,女筹思再三,始许之,桓翁张筵祖饯。绿云提篮入,曰:“姊姊远别,莫可持赠。恐至海南,无觉得家,夙夜代营宫室,勿嫌草创。”芳云拜而受之。近而审谛,则用细草制为楼阁,大如橼,小如橘,约二十余座,每座梁栋榱题历历可数,此中供帐床榻类麻粒焉。王儿戏视之,而心窃叹其工。芳云曰:“实于君言:我等皆是地仙。因有夙分,遂得陪从。本不欲践尘凡,徒以君有老父,故不忍违。待父天年,须复还也。”王敬诺。桓乃问:“陆耶?舟耶?”王以风涛险,愿陆。出则车马已候于门。

羽士设宝榻锦衾,备生寝处。王初睹美人表情已动,闻乐以后涉想犹劳;念己才调,自合芥拾青紫,繁华后何求弗得;瞬息百绪,乱如蓬麻。羽士似已知之,谓曰:“子前身与我同窗,后缘意念不坚,遂坠尘网。仆不自他于君,实欲拔出肮脏;不料迷晦已深,梦梦不成提悟。今当送君行。一定无复见之期,然作天仙须再劫矣。”遂指阶下长石,令闭目坐,坚嘱疏忽。已,乃以鞭驱石。石飞起,风声灌耳,不知所行多少。忽念下方景界未审何似,隐将两眸微开一线,则见大海茫茫,浑无边沿。大惧,即复合,而身已随石俱堕,轰然一响,汩没若鸥。

陈华封,蒙隐士。以盛暑烦热,枕藉野树下。忽一人驰驱而来,首着围领,疾趋树阴,掬石而座,挥扇不断,汗下如流沈。陈起座,笑曰:“若除围领,不扇可凉。”客曰:“脱之易,再着难也。”就与倾谈,颇极含蓄。既而曰:“此时无他想,但得冰浸良酝,一道冷芳,度下十二重楼,暑气可消一半。”陈笑曰:“此愿易遂,仆当为君偿之。”因握手曰:“舍间伊迩,请即迂步。”客笑而从之。

久之,与明珰渐狎,告芳云曰:“明珰与小生有拯命之德,愿少假以辞色。”芳云乃即许之。每作房中之戏,招与同事,两情益笃,时色授而手语之。芳云微觉,责词堆叠,王惟喋喋,强自解免。一夕对酌,王觉得寂,劝招明珰。芳云不准,王曰:“卿无书不读,何不记‘独乐乐’数语?”芳云曰:“我言君不通,今益验矣。句读尚不知耶?‘独要,乃乐于人要;问乐,孰要乎?曰:不。’”一笑而罢。适芳云姊妹赴邻女之约,王得间,急引明珰,绸缪备至。当晚,觉小腹微痛,痛已而前阴尽肿。大惧,以告芳云。云笑曰:“必明珰之恩报矣!”王不敢隐,实供之。芳云曰:“自作之殃,实无能够方略。既非痛痒。听之可矣。”数日不疹,优闷寡欢。芳云知其意,亦不问讯,但凝睇之,秋水盈盈,朗若曙星。王曰:“卿所谓‘胸中正,则眸子鷁焉’。”芳云笑曰:“卿所谓‘胸中不正,则鷁子眸焉’。”盖“没有”之“没”,俗读似“眸”,故以此戏之也。王发笑,要求丹方。曰:“君不听良言,前此一定不疑妾为妒意。不知此婢,原不成近。曩实相爱,而君若东风之吹马耳,故鄙弃不相怜。无已,为若治之。然医师必审患处。”乃探衣而咒曰:“‘黄鸟黄鸟,无止于楚!’”王不觉大笑,笑已而瘳。

诸婢导伉俪入内寝,灯烛屏榻,陈列精备。又视洞房中,牙签满架,靡书不有。略致答辩,呼应无穷。王至此,始觉望洋堪羞。女唤“明珰”,则采莲者趋应,由是始识其名。屡受诮辱,自恐不见重于闺闼;幸芳云说话虽虐,而房帏以内,犹相爱好。王安居无事,辄复吟哦。女曰:“妾有良言,不知肯嘉纳否?”问:“何言?”曰:“今后不作诗,亦藏拙之一道也。”王大惭,遂遗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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