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忽闻人声鄙人，俯瞰之，天井宛然，一美人坐石上，双鬟挑画烛，分侍摆布。美人左顾曰：“彻夜月白星疏，华姑所赠团茶，可烹一盏，赏此良宵。”买卖其鬼怪，毛发直竖，不敢少息。忽婢子俯视曰：“树上有人！”女惊起曰：“那边大胆儿，暗来窥人！”生大惧，无所逃隐，遂回旋下，伏地乞宥。女近临一睇，反恚为喜，曳与并坐。睨之，年可十七八，姿势艳绝，听其言亦土音。问：“郎何之？”答云：“为人作寄书邮。”女曰：“野多暴客，露宿可虞。不嫌蓬荜，愿就税驾。”邀生入。室唯一榻，命展婢两被其上。生自惭形秽，愿鄙人床。女笑曰：“佳客相逢，女元龙何敢高卧？”生不得已，遂与共榻，而惶恐不敢自舒。未几女暗中以纤手探入，轻捻胫股，生伪寐若不觉知。又未几启衾入，摇生，迄不动，女便下探隐处。乃停手欣然，悄悄出衾去，俄闻哭声。生惶愧无以自容，恨天公之缺点罢了。女呼婢篝灯。婢见啼痕，惊问所苦。女摇首曰：“我叹吾命耳。”婢立榻前，耽望色彩。女曰：“可唤郎醒，遣放去。”生闻之，倍益惭怍，且惧宵半，茫茫无所之。

巧娘

汾州判朱公者，居廨多狐。公夜坐，有女子来往灯下，初谓是家人妇，未遑顾瞻，及举目，竟不了解，而容光艳绝。心知其狐，而爱好之，遽呼之来，女停履笑曰：“厉声加人，谁是汝婢媪耶？”朱笑而起，曳坐谢过。遂与款密，久如伉俪之好。忽谓曰：“君秩当迁，别有日矣。”问：何时？”答曰：“目前。但贺者在门，吊者即在闾，不能官也。”三日迁报果至，次日即得太夫人讣音。公解任，欲与偕旋。狐不成，送之河上，强之登舟。女曰：“君自不知，狐不能过河也。”朱不忍别，恋恋河边。女忽出，言将一谒故旧。移时归，即有客来答拜。女别室与语。客去乃来，曰：“请便登舟，妾送君渡。”朱曰：“向言不能渡，今何故渡？”曰：“曩所谒非他，河伯也。妾以君故特请之。彼限我十天来去，故可暂依耳。”遂同济。至旬日，果别而去。

异史氏曰：“余听此事至终，涕凡数堕。十余岁孺子，斧薪助兄，慨然曰：‘王览固再见乎！”’因而一堕。至虎衔诚去，不由狂呼曰：‘天道愦愦如此！’因而一堕。及兄弟猝遇，则喜而亦堕。转增一兄，又益一悲，则为别驾堕。一门团圞，惊出不料，喜出不料，无从之涕，则为翁堕也。不知后代亦有善涕如某者乎？”

因而鬻宅办装，克日西发。既抵里，讷及诚先驰报父。父自讷去，妻亦寻卒；块然一老鳏，形影自吊。忽见讷人，暴喜，恍恍以惊；又睹诚，喜极不复作言，潸潸以涕。又告以别驾母子至，翁辍泣惊诧，不能喜，亦不能悲，蚩蚩以立。未几，别驾入，拜已；太夫人把翁相向哭。既见婢媪厮卒，表里盈塞，坐立不知所为。诚不见母，问之，方知已死，号嘶断气，食顷始苏。别驾出资建楼阁，延师教两弟。马腾于厩，人喧于室，竟然大师矣。

每于冲衢访弟耗，途中资斧断绝，丐而行。逾年达金陵，悬鹑百结，伛偻道上。偶见十余骑过，走避道侧。内一人如官长，年四十已来，健卒骏马，腾踔前后。一少年乘小驷，屡视讷。讷以其贵公子，未敢俯视。少年停鞭少驻，忽上马，呼曰：“非吾兄耶！”讷举首核阅，诚也，握手大痛失声。诚亦哭曰：“兄何漂落乃至于此？”讷言其情，诚益悲。骑者并下问故，以白官长。官命脱骑载讷，连辔归诸其家，始详诘之。初，虎衔诚去，不知何时置路侧，卧途中经宿，适张别驾自都中来，过之，见其貌文，怜而抚之，渐苏。言其里居，则相去已远，因载与俱归。又药敷伤处，数日始痊。别驾无长君，子之。盖适从游瞩也。诚具为兄告。言次，别驾入，讷拜谢不已。诚入内捧帛衣出进兄，乃置酒燕叙。别驾问：“贵族在豫，多少丁壮？”讷曰：“无有。父少齐人，流寓于豫。”别驾曰：“仆亦齐人。贵里何属？”答曰：“曾闻父言属东昌辖。”惊曰：“我同亲也！何故迁豫？”讷曰：“明季清兵出境，掠前母去。父遭兵燹，荡无家室。先贾于西道，来往颇稔，故止焉。”又惊问：“君家尊何名？”讷告之。别驾瞠而视，昂首若疑，疾趋入内。无何，太夫人出。共罗拜已，问讷曰：“汝是张炳之之孙耶？”曰：“然。”太夫人大哭，谓别驾曰：“此汝弟也。”讷兄弟莫能解。太夫人曰：“我适汝父三年，流浪北去，身属黑固山半年，生汝兄。又半年固山死，汝兄补秩旗下迁此官。今解任矣。每刻刻念乡井，遂出籍，复故谱。屡遣人至齐，殊无所觅耗，何知汝父西徙哉！”乃谓别驾曰：“汝以弟为子，折福死矣！”别驾曰：“曩问诚，诚何尝言齐人，想老练不忆耳。”乃以齿序：别驾四十有一，为长；诚十六，起码；讷二十二，则伯而仲矣，别驾得两弟，甚欢，与同卧处，尽悉离散端由，将作归计。太夫人恐不见容。别驾曰：“能容则共之，不然析之。天下岂有无父之人？”

广东有搢绅傅氏年，六十余，生一子名廉，甚慧而天阉，十七岁阴才如蚕。遐迩闻知，无以女女者。自分宗绪已绝，日夜忧怛，而无如何。

汾州狐

一日与数人樵山中，欻有虎至，众惧而伏，虎竟衔诚去。虎负人行缓，为讷追及，讷力斧之，中胯。虎痛疾走，莫可寻逐，痛哭而返。众慰解之，哭益悲。曰：“吾弟，非犹夫人之弟；况为我死，我何生焉！”遂以斧自刎其项。众抢救之，入肉者已寸许，血溢如涌，眩瞀殒绝。众骇，裂之衣而约之，群扶以归。母哭骂曰：“汝杀吾儿，欲劙颈以塞责耶！”讷呻云：“母勿烦恼，弟死，我定不生！”置榻上，创痛不能眠，惟日夜依壁坐哭。父恐其亦死，时就榻少哺之，牛辄诟责，讷遂不食，三日而毙。村中有巫走无常者，讷途遇之，缅诉曩苦。因询弟所，巫言不闻，遂反身导讷去。至一都会，见一皂衫人自城中出，巫要遮代问之。皂衫人于佩囊中检牒审顾，男妇百余，并无犯而张者。巫疑在他牒。皂衫人曰：“此路属我，何得差逮。”讷不信，强巫入内城。城中新鬼、故鬼来往憧憧，亦有故识，就问，迄无知者。忽共哗言：“菩萨至！”仰见云中有巨人，光芒彻高低，顿觉天下透明。巫贺曰：“大郎有福哉！菩萨几十年一入冥司拔诸忧?，今适值之。”便捽讷跪。众鬼囚纷繁籍籍，合掌齐诵慈悲救苦之声，哄腾震地。菩萨以杨柳枝遍洒甘露，其细如尘；俄而雾收光敛，遂失地点。讷觉颈上沾露，斧处不复作痛。巫乃导与俱归，瞥见里门，始别而去。讷死二日，豁然竟苏，悉述所遇，谓诚不死。母觉得撰造之诬，反诟骂之。讷负屈无以自伸，而摸伤痕良瘥。独立起，拜父曰：“即将穿云入海往寻弟，如不成见，终此身勿望返也。愿父犹以儿为死。”翁引空处与泣，无敢留之，讷乃去。

棂色才分，妇即入室，以炊饼纳生，叮咛耐坐，反关其户。出语巧娘曰：“郎有寄书劳，将留招三娘来与订姊妹交。且复闭置，免人厌恼。”乃出门去。生回旋无聊，时近门隙，如鸟窥笼。瞥见巧娘，辄欲号召自呈，惭讷而止。延及夜分，妇始携女归。发扉曰：“闷煞郎君矣！三娘可来拜谢。”途中人逡巡入，向生敛衽。妇命相呼以兄妹，巧娘笑曰：“姊妹亦可。”并出堂中，团坐置饮。饮次，巧娘戏问：“寺人亦动心美人否？”生曰：“跛者不忘履，盲者不忘视。”相与粲然。巧娘以三娘劳累，勒令安设。妇顾三娘，俾与生俱。三娘羞晕不可。妇曰：“此丈夫而巾帼者，何畏之？”催促偕去。私嘱生曰：“阴为吾婿，阳为吾子，可也。”生喜，捉臂登床，发硎新试，其快可知，既于枕上问女：“巧娘何人？”曰：“鬼也。才色无匹，而时命蹇落。适毛家小郎子，病阉，十八岁而不能人，因邑邑不畅，赍恨如冥。”生惊，疑三娘亦鬼。女曰：“实告君，妾非鬼，狐耳。巧娘独居无耦，我母子无家，借庐栖止。”生大愕。女云：“无惧，虽故鬼狐，非相祸者。”由这天共谈宴。虽知巧娘非人，而敬爱其娟好，独恨自献无隙。生含蓄，善谀噱，颇得巧娘怜。一日华氏母子将他往，复闭生室中。生闷气，绕室隔扉呼巧娘；巧娘命婢历试数钥，乃得启。生附耳请间，巧娘遣婢去，生挽寝息榻，偎向之，女戏掬脐下，曰：“惜可儿此处阙然。”语未竟，触手盈握。惊曰：“何前之渺渺，而遽累然！”生笑曰：“前羞见客，故缩，今以诮谤尴尬，聊作蛙怒耳。”遂相绸缪。已而恚曰：“今乃知闭户有因。昔母子流荡栖无所，假庐居之。三娘从学刺绣，妾曾很多秘惜。乃妒忌如此！”生安慰之，且以情告，巧娘终衔之。生曰：“密之！华姑嘱我严。”语未及已，华姑掩入，二人皇遽方起。华姑逋目，问：“谁启扉？”巧娘笑逆自承。华益怒，聒絮不已。巧娘故哂曰：“阿姥亦大笑人！是丈夫而巾帼者，何能为？”三娘见母与巧娘苦相抵，意不自安，以一身补救两间，始各拗怒为喜。巧娘言虽愤烈，然自是屈意事三娘。但华姑日夜闲防，两情不得自展，端倪含情罢了。

廉从师读。师偶他出，适门外有猴戏者，廉视之，废学焉。度师将至而惧，遂亡去。离家数里，见一素衣女郎偕小婢出其前。女一回顾，妖丽非常，莲步蹇缓，廉趋过之。女回顾婢曰：“试问郎君，得无欲如琼乎？”婢果呼问，廉诘其何为，女曰：“倘之琼也，有尺书一函，烦便道寄里门。老母在家，亦可为东道主。”廉出本无定向，念浮海亦得，因诺之。女出版付婢，婢转付生。问其姓名居里，云：“华姓，居秦女村，去北郭三四里。”生附舟便去。至琼州北郭，日已曛暮，问秦女村，迄无知者。望北行四五里，星月已灿，芳草迷目，旷无逆旅，窘甚。见道侧墓，思欲傍坟栖止，大惧虎狼，因攀树猱升，蹲踞其上。听松声谡谡，宵虫哀奏，中间忐忑，悔至如烧。

筹念间，一妇人排闼入。婢曰：“华姑来。”微窥之，年约五十余，犹气势。见女未睡，便致诘问，女未答。又视榻上有卧者，遂问：“共榻何人？”婢代答：“夜一少年郎寄此宿。”妇笑曰：“不知巧娘谐花烛。”见女啼泪未干，惊曰：“合卺之夕，哀号不伦，将勿郎君卤莽也？”女不言，益悲。妇欲捋衣视生，一振衣，书落榻上。妇取视，骇曰：“我女笔意也！”拆读叹咤。女问之。妇云：“是三姐家报，言吴郎已死，茕无所依，且为何如？”女曰：“彼固云为人寄书，幸未遣之去。”妇呼生起，究询书所自来，生备述之。妇曰：“远烦寄书，当何故报？”又熟视生，笑问：“何迕巧娘？”生言：“不自知罪。”又诘女，女叹曰：“自怜生适阄寺，没奔椓人，是以悲耳。”妇顾生曰：“慧黠儿，固雄而雌者耶？是我之客，不成久溷别人。”遂导生入东厢，探手于裤而验之。笑曰：“无怪巧娘零涕。然幸有根蒂，犹可为力。”挑灯遍翻箱簏，得黑丸授生，令即吞下，秘嘱勿哗，乃出。生独卧筹思，不知药医何症。将比五更，初醒，觉脐下热气一缕直冲隐处，蠕蠕然似有物垂股际，自探之，身已伟男。心欣喜，如乍膺九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