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水莽草
值岁大饥，杨困甚，无所为计，妻漫劝诣丁，从之。至诸城，通姓名于门者，丁茫不忆，申言始忆之。踩履而出，揖客入，见其衣敝踵决，居之温室，设筵相款，宠礼非常。明日为制冠服，表里暖和。杨义之，而内顾增忧，褊心不能无少望，居数日殊不言赠别。杨意甚急，告丁曰：“顾不敢隐，仆来时米不满升。今过蒙推解固乐，老婆如何矣！”丁曰：“是无烦虑，已代经纪矣。幸舒意少留，当助资斧。”走伻招诸博徒，使杨坐而抽头，终夜得百金，乃送之还。归见室人，衣履鲜整，小婢侍焉。惊问之，妻言：“自君去后，次日即有车徒赍送布帛米粟，堆积满屋，云是丁客所赠。又给一婢，为妾差遣。”杨感不自已。由此小康，不屑旧业矣。
异史氏曰：“贫而好客，饮博飘荡者优为之，异者，独其妻耳。受之施而不报，岂人也哉？然一饭之德不忘，丁其有焉。”
康熙七年六月十七日戌时，地大震。余适客稷下，方与表兄李笃之对烛饮。忽闻有声如雷，自东南来，向西北去。众骇异，不解其故。俄而几案摆簸，酒杯颠覆，屋梁椽柱，错折有声。相顾失容。久之，方知地动，各疾趋出。见楼阁房舍，仆而复起，墙倾屋塌之声，与儿啼女号，喧如鼎沸。人眩晕不能立，坐地上随地转侧。河水倾泼丈余，鸡鸣犬吠满城中。逾一时许始稍定。视街上，则男女赤身相聚，竞相告语，并忘其未衣也。后闻某处井倾侧不成汲，某家楼台南北易向，栖霞山裂，沂水陷穴，广数亩。此真非常之奇变也。有邑人妇夜起溲溺，回则狼衔其子。妇急与狼争。狼一缓颊，妇夺儿出，携抱中，狼蹲不去。妇大号，邻居奔集，狼乃去。妇惊定作喜，指天画地，述狼衔儿状，己夺儿状。很久，忽悟一身未着寸缕，乃奔。此当与地动时男女两忘同一情状也。人之惶急无谋，一何好笑！
明日恐燕他出，早诣邀致。辰后具酒馔，留意察燕。既约同宿，辞以性癖耽寂。宁不听，强携卧具来，燕不得已，移榻从之，嘱曰：“仆满足下丈夫，倾风良切。要有微衷，难以遽白。幸勿翻窥箧襆，违之两俱倒霉。”宁谨受教。既各寝，燕以箱箧置窗上，就枕移时，齁如雷吼。宁不能寐。近一更许，窗外模糊有人影。俄而近窗来窥，目光睒闪。宁惧，方欲呼燕，忽有物裂箧而出，耀若匹练，触折窗上石棂，飙然一射，即遽敛入，好像电灭。燕觉而起，宁伪睡以觇之。燕捧箧检征，取一物，对月嗅视，白光晶莹，长可二寸，径韭叶许。已而数重包固，仍置破箧中。自语曰：“何物老魅，直尔大胆，致坏箧子。”遂复卧。宁大奇之，因起问之，且告以所见。燕曰：“既相知爱，何敢深隐。我剑客也。若非石棂，妖当立毙；固然，亦伤。”问：“所缄何物？”曰：“剑也。适嗅之有妖气。”宁欲观之。慨出相示，荧荧然一小剑也。因而益厚重燕。
丁前溪
张老相公，晋人。适将嫁女，携眷至江南，躬市奁妆。舟抵金山，张先渡江，嘱家人在舟勿爆膻腥。盖江中有鼋怪，闻香辄出，坏舟吞行人，为害已久。张去，家人忘之，炙肉舟中。忽巨浪覆舟，妻女皆没。
日暮母害怕之，辞使归寝，不为设床褥。女窥知母意，即竟去。过斋欲入，却退，盘桓户外，似有所惧。生呼之。女曰：“室有剑气畏人。向道途中不奉见者，良以此故。”宁悟为革囊，取悬他室。女乃入，就烛下坐；移时，殊不一语。久之，问：“夜读否？妾少诵《楞严经》，今强半忘记。浼求一卷，夜暇就兄正之。”宁诺。又坐，沉默，二更向尽，不言去。宁促之。愀然曰：“异域孤魂，殊怯荒墓。”宁曰：“斋中别无床寝，且兄妹亦宜远嫌。”女起，颦蹙欲啼，足儴而懒步，安闲出门，涉阶而没。宁窃怜之，欲过夜别榻，又惧母嗔。女朝旦朝母，捧匜沃盥，下堂操纵，无不曲承母志。傍晚辞职，辄过斋头，就烛诵经。觉宁将寝，始惨淡出。
海滨故无山。一日，忽见峻岭堆叠，横亘数里，众悉骇怪。又一日，山忽他徙，化而乌有。相传海中大鱼，值腐败节，则携眷口往拜其墓，故寒食时多见之。
丁前溪，诸城人，富有钱谷，游侠好义，慕郭解之为人。御史行台按访之。丁亡去，至安丘遇雨。避身逆旅。雨日中不止。有少年来，馆谷丰隆。既而昏暮，止宿其家，莝豆饲畜，给食周至。问其姓字，少年云：“仆人杨姓，我其内侄也。仆人好交游，适他出，家惟娘子在。贫不能厚客给，幸能垂谅。”问：“仆人何业？”则家无资产，惟日设博场以谋升斗。次日雨仍不止，供应弗懈。至暮锉刍，刍束湿，颇极整齐。丁怪之。少年曰：“实告客，家贫无以饲畜，适娘子撤屋上茅耳。”丁益异之，谓其意在得直。天明，付之金不受，强付少年持入。俄出仍以反客，云：“娘子言：我非业此猎食者。仆人在外，尝数日不携一钱，客至吾家，何遂索偿乎？”丁赞叹而别。嘱曰：“我诸城丁某，仆人归，宜告之。暇幸见顾。”数年无耗。
地动
后数年，宁果登进士。举一男。纳妾后，又各生一男，皆仕进有声。
张老相公
诘旦有兰溪生携一仆来候试，寓于东厢，至夜暴亡。足心有小孔，如锥刺者，细细有血出，俱莫知故。经宿一仆死，症亦如之。向晚燕生归，宁质之，燕觉得魅。宁素抗直，颇不在乎。宵分女子复至，谓宁曰：“妾阅人多矣，未有刚肠如君者。君诚圣贤，妾不敢欺。小倩，姓聂氏，十八夭殂，葬于寺侧，被妖物威胁，历役贱务，腆颜向人，实非所乐。今寺中无可杀者，恐当以夜叉来。”宁骇求计。女曰：“与燕生同室可免。”问：“何不惑燕生？”曰：“彼怪杰也，固不敢近。”又问：“诱人如何？”曰：“狎昵我者，隐以锥刺其足，彼即茫若迷，因摄血以供妖饮。又惑以金，非金也，乃罗刹鬼骨，留之能截取民气肝。二者，凡以投时好耳。”宁感激，问防备之期，答以明宵。临别泣曰：“妾堕玄海，求岸不得。郎君义气干云，必能拔生救苦。倘肯囊妾朽骨，归葬安宅，不啻再造。”宁决然诺之。因问葬处，曰：“但记白杨之上，有乌巢者是也。”言已出门，纷但是灭。
东海古迹岛，有五色耐冬花，四时不凋。而岛中古无居人，人亦罕到之。登州张生猎奇，喜游猎，闻其佳胜，备酒食，自掉扁舟而往。至则花正繁，香闻数里，树有大至十余围者。几次流连，甚慊所好；开尊自酌，恨无同游。忽花中一美人来，红裳眩目，略无伦比。见张，笑曰：“妾自谓兴趣不凡，不图先有同调。”张惊问：“何人？”曰：“我胶娼也，适从海公子来。彼寻胜遨游，妾以艰于行动，故留此耳。”张方苦寂，得美人，大悦，招坐共饮。女言辞温婉，荡民气志，张爱好之。恐海公子来不得尽欢，因挽与乱。女忻从之。
水莽，香花也。蔓生似葛，花紫类扁豆，误食之立死，即为水莽鬼。俗传此鬼不得循环，必再有毒死者始代之。以故楚中桃花江一带，此鬼尤多云。
海大鱼
杨天一言：见二鼠出，其一为蛇所吞；其一瞪目如椒，意似甚恨怒，然眺望不敢前。蛇充饥蜿蜒入穴，方将过半，鼠奔来，力嚼其尾，蛇怒，退身出。鼠故便利，欻然遁去，蛇追不及而返。及入穴，鼠又来，嚼如前状。蛇入则来，蛇出则往，如是者久。蛇出，吐死鼠于地上。鼠来嗅之，啾啾如悼息，衔之而去。朋友张历友为作《义鼠行》。
义鼠
明日，视窗外有血迹。遂出寺北，见荒坟累累，果有白杨，乌巢其颠。迨营谋既就，趣装欲归。燕生设祖帐，交谊殷渥，以破革囊赠宁，曰：“此剑袋也。宝藏可远魑魅。”宁欲从受其术。曰：“如君信义朴直，可觉得此，然君犹繁华中人，非此道中人也。”宁托有妹葬此，发掘女骨，敛以衣衾，赁舟而归。宁斋临野，因营坟葬诸斋外，祭而祝曰：“怜卿孤魂，葬近蜗居，歌哭相闻，庶不见凌于雄鬼。一瓯浆水饮，殊不清旨，幸不为嫌！”祝毕而返，后有人呼曰：“缓待同业！”回顾，则小倩也。欢乐谢曰：“君信义，十死不敷以报。请从归，拜识姑嫜，媵御无悔。”审谛之，肌映流霞，足翘细笋，白天端相，娇丽尤绝。遂与俱至斋中。嘱坐少待，先入白母。母惊诧。时宁妻久病，母戒勿言，恐所骇惊。言次，女已翩然入，拜伏地下。宁曰：“此小倩也。”母惊顾不遑。女谓母曰：“儿飘然一身，远父母兄弟。蒙公子露覆，泽被发肤，愿执箕帚，以报高义。”母见其绰约敬爱，始敢与言，曰：“小娘子光顾吾儿，老身喜不成已。但平生止此儿，用承祧绪，不敢令有鬼偶。”女曰：“儿实无贰心。泉下人既不见信于老母，请以兄事，依高堂，奉晨昏，如何？”母怜其诚，允之。即欲拜嫂，母辞以疾，乃止。女即入厨下，代母尸饔。入房穿榻，似熟居者。
相狎未已，忽闻风肃肃，草木偃折有声。女急推张起，曰：“海公子至矣。”张束衣愕顾，女已落空。旋见一大蛇，自丛树中出，粗于巨桶。张惧，障身大树后，冀蛇不睹。蛇近前，以身绕人并树，胶葛数匝，两臂直束胯间，不成少屈。昂其首，以舌刺张鼻。鼻血下注，流地上成洼，乃俯就饮之。张自分必死，忽忆腰中佩荷囊内有毒狐药，因以二指夹出，破裹堆掌上。又侧颈自顾其掌，令血滴药上，瞬息盈把。蛇果就掌吸饮。饮未及尽，遽伸其体，摆尾若轰隆声，触树，树半体崩落，蛇卧地如梁而毙矣。张亦眩莫能起，移时方苏，载蛇而归。大病月余方瘥。疑女子亦蛇精也。
张回棹，悼恨欲死。因登金山谒寺僧，询鼋之异，将以仇鼋。僧闻之，骇言：“吾侪日与习近，惧为祸患，惟神明奉之；祈勿怒，时斩牲牢，投以半体，则跃吞而去。谁复能相仇哉！”张闻，顿思得计。便招铁工起炉山半，治赤铁重百余斤。审知所常伏处，使二三健男人，以大钳举投之，鼋跃出，疾吞而下。少时波涌如山；顷之浪息，则鼋死已浮水上矣。行旅寺僧并快之，建张老相公祠，肖像此中觉得水神，祷之辄应。
先是，宁妻病废，母劬不堪；得意女，逸甚，心德之。日渐稔，敬爱如己出，竟忘其为鬼，不忍晚令去，留与同卧起。女初来何尝饮食，半年渐啜稀酡。母子皆宠嬖之，讳言其鬼，人亦不知辨也。无何，宁妻亡，母隐有纳女意，然恐于子倒霉。女微知之，乘间告曰：“居年余，当知肝膈。为不欲祸行人，故从郎君来。戋戋无他意，止以公子光亮磊落，为天人所钦瞩，实欲依赞三数年，借博封诰，以光泉壤。”母亦知无歹意，但惧不能延宗嗣。女曰：“后代惟天所授。郎君注福籍，有亢宗子三，不以鬼妻而遂夺也。”母信之，与子议。宁喜，因列筵告戚党。或请觌新妇，女慨然华妆出，一堂尽眙，反不疑其鬼，疑为仙。由是五党诸内眷，咸执贽以贺，争拜识之。女善画兰、梅，辄以尺幅酬答，得者藏之什袭觉得荣。一日俯颈窗前，怊怅若失。忽问：“革囊安在？”曰：“以卿畏之，故缄致他所。”曰：“妾受活力已久，当不复畏，宜取挂床头。”宁诘其意，曰：“三日来，心怔忡无停歇，意金华妖物，恨妾远遁，恐旦晚寻及也。”宁果携革囊来。女几次核阅，曰：“此剑仙将盛人头者也。敝败至此，不知杀人多少许！妾本日视之，肌犹粟栗。”乃悬之。次日又命移悬户上。夜对烛坐，欻有一物，如飞鸟至。女惊匿夹幕间。宁视之，物如夜叉状，电目血舌，睒闪攫拿而前，至门却步，逡巡久之，渐近革囊，以爪摘取，似将抓裂。囊忽格然一响，大可合篑，恍忽有鬼物凸起半身，揪夜叉入，声遂寂然，囊亦顿索仍旧。宁骇诧，女亦出，大喜曰：“无恙矣！”共视囊中，净水数斗罢了。
海公子
